番外 依然不悔(7)若無艱辛,何鑄情深
皇城的暖閣裡,溫暖如春。
可臘月的天兒,室外身着單衣的人,卻不御風寒。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洪阿記拖着那一條長長的腿鏈,走在宮中空寂的甬道上。路上偶有值夜的禁軍走過。有認識她的人,看着她凌亂的長髮,單薄的衣裳,或同情、或打量、或匆匆而過……她沒有側目,也沒有半分遲疑,直到端敬殿前,方纔對帶路的丙一露出微笑。
“謝謝你,侍衛長大人。”
丙一回頭,挑眉看她,“不必謝我。”
阿記微笑着擡看向飛雪之下寂靜的重重殿宇,慢慢道:“我知道你會讓我去伺候少爺,一定是娘娘的意思。但我還是想謝謝你。因爲從我入了皇城,並沒有受到半分苛待。”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皇朝大獄中,最能滋生魍魎魑魅。
見多了那樣的污垢,她懂得丙一對她的仁慈。
丙一嘴脣微動,靜靜瞄着她,似是想辯解什麼,可轉念,他又換了話題。
“你進去吧,他就在裡面。”
“嗯。”洪阿記淡淡應了,擡頭看向那殿門。
端敬殿裡關押着“重犯”趙綿澤,但此時卻一片安靜。
這裡的戒備程度與阿記以爲的重兵把守,完全不一樣。
她微微一驚,“這裡沒有其他人嗎?”
丙一輕哼,似有些不屑,看她時目光微厲,“呵,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需要出動多少人看守?”當初阿記在應天府看守夏初七那一段往事,丙一也是知曉的。故而說這話時,他的語氣裡便多了些奚落,“今上與建章帝不一樣,只有心裡有鬼的人,纔會怕東怕西,成日裡防得水泄不通……再說,就算他出得了端敬殿,未必還能逃得出皇城?”
這番話不輕不重,卻讓阿記臉上發燒。
她慌慌點頭,沒有多說,繞過丙一的身側,往裡走。她也沒有要求丙一替他解開鐵鏈,畢竟她有一身武藝,他們防着她也是應當的,如今她若要求太多,便是過分了。
“沙沙”的腳步聲,在腳鏈拖動的悶想裡,讓這個午夜格外詭異。
她以爲趙綿澤已經睡下了,可入殿纔看見,窗臺下的炕桌邊上,他正襟危坐,俊逸的身姿數年如一日的驕貴,半點沒有階下囚的狼狽。
到底是王孫公子!
阿記心裡一嘆,覺得自己與他……確實雲與泥之別。
他顯然已經發現了她,一瞬不瞬地看了過來。
阿記迎上他漆黑的眸,想說的話,在脣間輾轉片刻,仍只喚出兩個字。
“少爺…”
趙綿澤衣衫很薄,肩膀上披了件外衣,昏暗的燈火下,面容微涼,“你怎麼來了?”
阿記知曉他問什麼,卻只微笑,“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她便放我過來了。”
趙綿澤眉頭一皺。
他想問的是她爲什麼沒有離開新京,反倒自投羅網,入了皇城。
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多餘。她沒答,他亦沒有再問,側眸淡淡喊一聲,“丙一。”
在外頭值守的人,正是丙一。
今兒爲了看守趙綿澤,他沒辦法去參加帝后大婚,也沒有親眼見到他期待已久的隆重盛典,心裡正鬱悶得緊,聽見趙綿澤這廝竟然也把他當下屬使喚,不由鬼火往上冒。
推門而入,他臉色不太好看,橫着眼看趙綿澤,“有事?”
趙綿澤半握拳頭在脣邊,咳嗽了兩聲,面色溫和,“爲她解鎖。”
丙一知道他指的是阿記的手鍊和腳鏈,不由冷哼一聲。
一個洪阿記他當然還不怕,便是爲她鬆了鐵鏈,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更何況,他堂堂男子,原也不想爲難婦人。可……誰讓他大爺今兒氣不順呢?聽見趙綿澤命令般的語氣,臉色微妙的一笑,“……你讓我放我就放?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趙綿澤眉梢微動,對他的無禮不以爲意。
“既然你主子讓她來伺候我,自然得給她方便。”
“嘿嘿。”丙一見他拿主子來壓自己,笑得更嘚瑟了幾分,抱臂懶洋洋道:“我家主子這會兒正忙着洞房花燭呢,哪裡顧得上這裡?”見趙綿澤的臉色果然陰沉了幾分,丙一脣角上揚,又道:“這個地方,如今小爺做主。小爺說不放,便放不得。”
趙綿澤眉頭不經意皺緊。
再看了一眼洪阿記身上沉重的鐵鏈,他慢吞吞拂袖下地,朝丙一伸出雙手。
“你若不放心,把她身上的鐵鏈系我身上好了。”
這……?
丙一怔住,阿記也慌了神,急得面色發青,“不行不行。少爺,我沒事的,我自小練武,這幾十斤重的鐵鏈,對我來說,沒有半分爲難。我仍然可以伺候你的。”微頓,她又咬脣,“……你是主子,身份尊貴,如何能替屬下吃苦?”
趙綿澤並不看她,也不理會她,只看丙一,“侍衛長以爲如何?綁了我,不比綁她更爲解氣?”
揉了揉鼻子,丙一似笑非笑,“沒有想到啊,嘖嘖嘖。”
他一雙眼睛從阿記的臉上,又轉到趙綿澤的臉上。
“爲了區區下屬,你到肯吃這種苦……”
“她不是區區下屬。”趙綿澤臉色平靜,語氣也淡,但聲音卻很坦然,“她是我的女人。”
激靈靈一個戰慄,阿記情緒難以自抑,“少爺……”
趙綿澤仍然不理她,只是盯着丙一走過去,“來!”
丙一是趙樽的人,一直以來都是趙樽的人,陪着趙樽南征北戰的這些年裡,他經過的事兒也多,可以說當今世上,能入得他眼睛的人,已經不多。對於趙綿澤,他以往除了嘲諷,從未有過片刻好感。可這一刻,看着他平淡的眼睛,他脊背上突地有些刺,像是衣襟太薄不經寒,涼意砭入肌骨。
然而,丙一,仍是丙一。
輕輕一笑,他摸着鼻子笑了。
“像個爺們兒!只不過……”盯着迎面走來的矜貴男子,他一臉漫不經心的笑,“若無艱辛,何鑄情深?今兒小爺我閒着,不如做做好事,讓你們更加情深意濃好了。”
看着他不懷好意地走過來,阿記禁不住打了個顫,緊張地擋在趙綿澤身前。
“你要做什麼?”
丙一笑容不變,回得理所當然,“做壞事。”
洪阿記並沒有與丙一打過交道,面對頭上這個一臉笑容的男人,下意識繃緊了神經,“草民早些年間,曾聽人說起永祿帝麾下的‘十天干’,個頂個的英雄豪傑,想來侍衛長也不會做什麼讓草民等爲難的事纔對?”
丙一“嗤”的輕笑。
他如此不知這婦人在拿話堵他?
可他何許人也?慢吞吞走過去,他一臉坦然地笑,“洪侍衛在宮中那麼多年,難道沒聽人說過,傳言最是信不得麼?”他瞥一眼趙綿澤不動聲色的臉,曖昧地拉了拉阿記手上的鐵鏈,“…再說,誰叫你長成一副我喜歡的類型呢?”
“……”趙綿澤挑眉,仍是不動彈。
洪阿記漲紅了臉,“你,你放開我?”
丙一像是憋不住,笑着鬆開手,轉身,“你這樣的類型,折磨着比較有快感。”
“……”
阿記暗自鬆了一口氣。
不由感慨:跟在趙樽和夏初七身邊的人,似乎都有點不正常。
不正常的丙一,乾的事兒確實不正常,還惡劣。他讓人拿來鑰匙,把洪阿記腳上的鐵鏈解開了,卻又把她手上的鐵鏈加了個工,將她與趙綿澤兩個人的手鎖在了一起。
“……有愛的妹兒,有情的郎,若得那可他喲,鎖一生又何妨……”
看着他唱着歪曲兒領了人離去,阿記氣得急紅了臉。
“……丙侍衛長,麻煩你了……丙侍衛長。”
丙一回頭,吹了個口哨,轉出了照壁。
阿記欲哭無淚,看着與趙綿澤鎖在一起的手,耷拉下頭,“少爺,是屬下連累了你。”
趙綿澤並不回答,只用那隻活動的手輕輕扶了她坐在炕桌邊,自己拉了一張棋椅,斂着神色,繼續擺弄棋局。
阿記離不開,也看不懂,只好默默陪坐一側。
殿內寂靜,趙綿澤沒有與她說話,阿記也不敢說話擾他心神。
除了落子時清脆的觸及聲,整個人天地,只有窗外的風聲和雪聲。
這一晚的風雪,越來越大,燭臺上的火光受了風,搖來擺去。燈芯似乎要燒到底了,越發微弱。阿記輕吸了幾次氣,就像受了強迫似的,很想過去挑一下燈芯,可她的手與趙綿澤連在一起,又不敢造次,只能逼自己不去看那燈芯,把注意力專注於趙綿澤窗前側影。
身在這樣的境地,他竟能輕鬆如期?
於他而言,是不是離夏楚越遠,他便越有安全感。
阿記突然覺得:便是有機會給他走,他也未必肯走。
這一次回來,他或許……就是來送死的。
她正想到這裡,趙綿澤突地微眯了眼,脣上撩出一絲笑容,像是鬆了口氣。
“少爺……”他開心,她也跟着開心,“可是想到什麼喜事了?”
燭火的微光映在趙綿澤的眼底,火光跳躍,如閃閃瑩輝,他臉上的笑容也越發明顯,卻答非所問:“終於有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賀禮給她了。”
阿記一怔,並不理解。
他的努力一切只爲夏楚,她心裡有一絲落寞,卻也替他高興。
“恭喜少爺!”
趙綿澤笑了笑,似是忘了左手與阿記鎖在一起,伸了伸腿和胳膊便站起了身。他的舉動,扯得阿記手腕吃痛,條件反射地“嘶”了一聲。他回身去扶,阿記卻正好站起,兩個人都不習慣這樣的牽絆,碰撞在一起,阿記踉蹌一下,腿肚被椅子一擋,身子便往後倒,趙綿澤收勢不住,也跟着倒下去,整個人壓在了她的身上。
“嗯。”她沉哼,聲音誘惑而曖昧。
曖昧的,還有這樣男上女下的姿勢。
燭火細的曝響,可他們兩個人都似未覺。
阿記看着他的眼,剎那迷離,剎那慌亂。
如果可能,她希望這一刻是永遠,他眼裡的柔光也是永恆。
可只一瞬,他的臉色便恢復了慣常的疏離,“你爲什麼要來?”
這個問題他之前問過,她顧左右而言他繞了過去。可這一刻,與他以這樣的姿勢躺在地上,被他銳利的眼神逼視着,她無法說服自己用同樣的理由唐塞過去。
遲疑一瞬,她笑了笑,儘管讓自己呼吸淺一些,以免噴到他臉上,聲音也柔而淡,“對少爺而言,七小姐是你此生所愛,爲她,你可赴湯蹈火,可身陷囹圄,終其一生,也無怨無悔……”
頓一下,她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清楚道:“阿記對少爺,亦如是。”
趙綿澤眸子淺眯,沒有回答,阿記又笑道:“少爺可是好奇阿記的膽子爲何這般大對不對?……大抵今日我兩個都做了階下囚……有些話,今日不說,也不知有沒有來日了。所以,阿記冒犯了少爺。”
趙綿澤抿住脣,突地咳笑:“難得我落到這般地步,你還肯向我示好。”
洪阿記微笑看他,看他俊朗的容顏,一如當初在東宮看到窗前執卷苦讀的貴氣皇孫,“你便是你,不論爲帝爲囚,都只是你而已。”也許兩個人距離太近,也許他握在她腰間的手太緊,她雙頰微燙,說話便有些語無倫次,“便是爲你去死,我也是甘願的。”
趙綿澤許久未答。
就這般持久了一會,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她身上衣裳,嘆一聲,莫名其妙地問她:“阿記,你懂得什麼是愛?”
阿記一怔,瞅着他認真的表情,終是搖了頭,“屬下愚昧。”
趙綿澤輕笑一聲,攬住她的腰,像是憐惜的拂了拂她凌亂的發,“傻丫頭,你這般待我,可不是讓我去了地府也不得安寧嗎?”他的聲音似嘆似笑,轉而又道:“我這一輩子的故事,已註定了結局,誰也改變不了。我的情感,也註定了只能許她一人,我也無法。”
他苦笑,若是有法,他也不會有今日。
阿記看着他鬢角冒出頭的一根白髮,稍稍失神。
“少爺,我都懂得的,我沒有旁的要求,只想伺候你……”
“阿記——”趙綿澤打斷她,目光溫柔得仿若要滴出水,“這一生,你非我所愛,我便是想要盡力,也無能爲力。如今我兩個就要一同赴那黃泉,我答應你……下一世,把欠你的情,都給你。”
下一世……他許她下一世?
阿記喜極,雖然明知道他只爲安慰她,也不由笑得眼角溼潤,“少爺,我……其實不怕死……我看永祿帝這般,也不會讓咱們受什麼罪……便是死,也能走得安詳。少爺,你這一生不得所愛,那下一世,你要早早去候着她,不要再錯過了……而阿記,只要遠遠看着你安好,就足夠了。”
趙綿澤眉頭皺起,沒有回答。
或許說,他還來不及回答,門口便傳來“吱呀”一聲。
很細微的聲音,仍落入他們的耳朵。
只一瞬,門簾裡便鑽出張四哈的頭來。
阿記一怔:“張公公?”
“噓——”張四哈回頭看了看,躡手躡腳過來,看着趙綿澤,“噗通”跪下。
“陛下……”
趙綿澤看着跪在腳下的太監,眉頭蹙着,卻未吭聲。
氣氛僵持一瞬,還是阿記開了口,“張公公,你爲何而來?”
張四哈像是剛想起正事兒,揉了揉眼睛,緊張道:“先出去再說。陛下,快跟奴才走。”
洪阿記不明所以,趙綿澤卻淡淡的,仍是一動不動。
張四哈似是很着急,自顧自爬起,小心翼翼看了看殿門,“奴才與幾個宮人,當初受陛下恩惠,不敢或忘……建章四年,永祿帝登基……奴才等爲了活命,不得不投誠……陛下恕罪。”說到此,他深埋着頭,似有羞愧,“今日得知陛下被關押於此,奴才幾個合計了一下,不能讓步陛下受此侮辱,便是丟掉腦袋,也要幫陛下逃出去……”
逃出去?阿記嚇得脣角抽搐,像聽了個笑話。
“如何逃得出去?別說皇城戒備森嚴,丙一就在外面。”
張四哈低低道:“侍衛長今兒沒有吃上皇帝的喜酒,生了一肚子氣,先頭奴才讓小順子爲他補上了一盅,他與幾個值守的侍衛……這會兒已經睡着了,若不然,奴才如何能進來?至於如何出皇城……陛下跟奴才去了便知。”
阿記恍然大悟,整個人興奮起來,猛地握住張四哈的手。
“張公公,患難見真情,你今日雪中送炭之誼,洪阿記但凡不死,必牢記於心,以圖後報。”
張四哈擺手,急切地催促道:“事不宜遲,陛下趕緊跟奴才去吧,再晚來不及了。”
如今的新京皇城是在原來晉王府的基礎上擴建的,而晉王府最初的構建卻是由洪泰帝覈准的。所謂狡兔三窟,洪泰帝喜歡的戲碼,從應天府到順天府都沒有變化。這新皇宮的構造裡,竟然也有通往宮外的密道。
張四哈沒有停留,偷摸着領了二人,便找到密道入口。
雪夜的皇城,安靜得寂寥空茫。
洪阿記心跳如雷,生怕趙綿澤後悔,不肯再走,幾乎是半拉半拽着他在密道里穿梭。
在自甘下獄之前,她就沒有想過還能活着走出去。她不怕死,卻怕趙綿澤赴死。如今的局勢,只要趙綿澤活着一天,在趙樽的眼裡就無異於“眼中釘,肉中刺”,在她看來根本就沒有活命的機會。如今天降祥雲,她的興奮可想而知。
“張公公,還有多遠?”
張四哈舉着火燭,腳下虛軟,回答聲也微微發顫。
“奴才之前沒有走過……”
“嗯,辛苦公公了。”阿記反過來安慰他,握住趙綿澤的手腕越來越緊。
曙光就在眼前,只要她能把趙綿澤帶出去,從此天高海闊,她定不讓他再入新京。
一條狹長、幽深的密道彎彎曲曲。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三個人不知走了多久,沉悶低壓的空氣中,終於有一陣風來。
有風,便有出口……阿記心裡一喜,不由加快了腳步。走了幾步,才又想起手上還有趙綿澤,她又歉意地放慢了腳步看向他。可不論她如何,他都絲毫沒有表情,似乎很不情願。她微微一嘆,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埋頭前行。
很快,前方的路到了盡頭。
此地看上去像一個地窖,空間不大,黑漆漆的,除了幾張破舊木椅,空無一物。
張四哈鬆了一口氣,指着對面的臺階,“陛下,從臺階上去推開掩蓋,便是北平城郊的一個荒廢菩薩廟……咱們出了廟子,便能坐馬車離開了。”
“還有馬車?”阿記小小喜悅。
“是。”張四哈解釋道:“小順子家的表哥駕車等在廟門口,他會帶你們離開北平。而奴才,只能送你們到門口了……”說到這裡,他又搶步過去,從角落的破椅子堆裡,刨出一個包袱來,遞到阿記面前,“這是奴才等爲陛下湊的盤纏……奴才們在宮中也花不着銀子,這些年拜陛下所賜,都攢了些家當,銀子不多,卻足可夠陛下三五年生活無憂。”
趙綿澤淡淡看着他,並不吭聲。
洪阿記趕緊接過來,滿是感激:“張公公,你們的恩情,若有來日,定將報答!”
“不必客氣了,咱們快些上去,免得夜長夢多。”張四哈小心擺手。
洪阿記重重點頭,把包袱系在背上,拉着趙綿澤的手,上了臺階,輕輕推開掩蓋。
外面果然是一座菩薩廟,因爲密道出口就在菩薩的底基下方。
終於重見天日,她鬆了一口氣。
張四哈也從後面爬了上來,走在前面,領着他們往廟外。
可這時,阿記的手腕卻被趙綿澤緊緊拉住。
阿記不解看他,他卻低低一喚:“四哈!”
張四哈頓步,轉過頭來,正想膩着笑詢問,胸口便傳來蝕骨的刺痛。
他瞪大雙眼,一聲都沒有發出,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
趙綿澤狠狠收回捂在張四哈嘴巴上的手,拽住阿記,“閉上嘴,跟我走!”
這是阿記第一次看見趙綿澤殺人。
在她的意識裡,殺人這種粗活兒,應當是她乾的……可這個溫潤斯文的男子,竟然這麼冷靜的就殺了人。而且,還是殺的他們的恩人?她弄不清狀況,驚恐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張四哈,心臟怦怦直跳,卻也沒有出聲,只跟着趙綿澤鑽了出去。
趙綿澤沒有向她解釋半句,一反前態地抓緊她,卻沒有往廟宇正面,而是往屋子的後院而去。洪阿記更加懵懂,不過沒他命令,她也不敢違命張口。兩個人步調一致,走得極快,沒多一會兒,便翻過破廟的圍牆,竄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
這顯然與張四哈要帶他們去的方向南轅北轍了。
前方一片漆黑,後方也一片漆黑……這荒郊野外,沒有燈,沒有火,只有鵝毛大雪反射的點點銀光。趙綿澤的腳步越來越快,洪阿記越發不解,被他拖着,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光景,她終於忍不住發問:“少爺……爲了什麼?”
趙綿澤像是也走得累了,把她拽到一顆大樹後面,身子靠着樹幹,喘氣問,“你想知道什麼?”
“張公公他……”阿記咬下脣,“爲什麼要殺他?他幫了咱們。”
趙綿澤側目,看着她雪光下白皙乾淨的面孔。
良久,他重重一嘆,“阿記,你道我們如何出來的?”
“不是張公公他們……受了陛下恩惠,想要報答?”
“呵。”趙綿澤冷笑一聲,慢慢站直身子,目光遠眺着皇城的方向,“你道趙樽爲人那麼不謹慎?你道丙一那麼容易被他們灌醉?你道張四哈真有那麼忠於我?你道這新京皇城的密道人人都可得知?”
阿記怔住,茫然片刻,冷不丁打了一個哆嗦。
那種感覺,就像被一隻從地獄伸出的手,緊緊扼住了脖子。
而那隻手的主人……正是皇城裡的趙樽。
那個男人太可怕了。
她道:“那麼,廟外的馬車……等着我們的是?”
“或許是生,或許是死。”趙綿澤淡淡一笑:“也許趙樽不想要我這條賤命,削我羽翼,讓我苟且偷生……也許他不想親自動手,也不方便在宮中對我下手,這才繞個彎,讓我死在外面。但無論哪一種,我偏不想由他擺佈。”
天兒太冷,洪阿記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在鑽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趙樽是趙綿澤的親叔叔,不管爲了什麼,他奪了趙綿澤的皇位,若是再親自殺害了他,在宮中那樣的地方,難保不落入別人的眼睛,留下千古罵名……他這是要趕盡殺絕,還要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啊。
後背涼涔涔的,她不由低了聲,“少爺,那如今我們怎麼辦?”
“離開新京。”他淡淡回答。
“少爺……?”阿記一驚,聲音略喜,“你終於想通了?”
趙綿澤臉上噙了一抹笑,注視着遠方的目光,一片冰涼。
“我總歸要活得讓他一輩子提心吊膽纔好。”
大婚之夜,紅燭高燃。
帝后寢殿裡的兩個人,好一番“春江水暖鴨先知”,不亦樂乎。只可憐了二寶公公一個人杵在外間失魂落魄地後悔投胎不慎以致小雞雞不翼而飛,搞得他成天守着一個美人兒,能看不能吃,受的罪比沒有瞧着人還要惱火。
看來是時候請旨把月毓嫁出去了……
陛下和娘娘快活了,心情一定好,明兒早上便是好時機吧?
捂了捂耳朵,鄭二寶正痛苦搖頭,裡面便傳來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
“鄭二寶……”
看來是完事兒了!鄭二寶尋思着,“噯”一聲,換上終年四季不變的笑臉,入得殿去,隔了一道厚厚的錦帳,小心翼翼地問:“主子,您有吩咐?”
“去備水。”趙樽慵懶地說着。
待鄭二寶下去,他吻了吻懷裡有氣無力的丫頭,“阿七……”
“嗯。”夏初七鼻翼裡哼哼,聲音似有似無。
“沐浴完再就寢……”他嘆氣。
“不要……”夏初七翻個身,從他懷裡滾出去,把被子捂得緊緊,只露出一抹弧線美好的俏肩,打着呵欠道:“累死我了……這都幾更天了,還沐什麼浴啊……睡覺!”半闔着眼,她說睡便真睡,不等鄭二寶和幾個小宮女把水備好,呼吸已經沉重起來。
趙樽無奈地道:“你不是有求於我嗎?”
姑娘已睡,哪裡還知道什麼事?夏初七毫無迴應。
趙樽哭笑不得,順手捋了捋她微溼的頭髮。
“你到底是太過信任我,還是並沒有那麼關心?”
睡着的女人自然沒有辦法回答她。可她不洗,他卻非洗不可。畢竟出力的人是他,暖閣裡溫度太高,這會子他渾身熱汗,一身衣服半溼着黏在身上,難受之極。
匆匆沐浴完,他又差人打了溫水來,親自把夏初七身子打理乾淨,方纔披衣起牀。
端敬殿中,丙一看着匆匆過來的趙樽,“陛下……您親自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都辦妥了?”
丙一笑得膩歪,“幸不辱使命!陛下您放心就寢吧,今夜是帝后新婚,若娘娘怪罪下來……”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着,可趙樽似乎根本沒有聽他,只微鎖眉頭,一步一步往趙綿澤先前坐過的棋椅走去。好一會兒的時間裡,他只看着棋盤,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那凝重的臉色,瞧得丙一心裡發毛。
“陛下……有何不妥麼?”
趙樽沒有看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劍,他竟破了局。”
丙一哪裡知道當初趙綿澤與夏初七的賭約?他聞言走過去,不解地緊盯棋盤。可他壓根兒不會下棋,也瞧不懂箇中奧秘,只撇了撇嘴脣,低低道:“怪不得,屬下看他在這兒琢磨了一天,飯都不吃,想來是花了些心思的。”
“……”
趙樽掃他一眼,不解釋,只道:“甲一可有消息傳來?”
丙一還沒有回答,甲一便按住腰刀急匆匆入殿。
看了丙一一眼,他走到趙樽面前,拱手施禮道:“殿下,建章帝離開了。”
趙樽並未意外,“他沒有上馬車?”
甲一輕嗯,應道:“如陛下所料,他沒有。”
輕唔一聲,趙樽鎖眉盯着棋局,似乎還在思考什麼。甲一斟酌着他的表情,輕咳了一聲,“但趙綿澤爲人極爲狡猾,竟給我們耍了個花槍。”
趙樽側眸,冷掃他一聲,“張四哈死了?”
甲一訝然的看他,點頭,“死了。”
這一次,趙樽許久沒有回答。他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捻起一顆黑棋,手臂在半空中猶豫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才清脆落子,完成了趙綿澤故意留下來的最後一步。
“他幫朕把人解決了,也好。”
燈影裡的男子,身影頎長,面色平靜,無怒,無喜,心思深如溝壑,愈發讓人猜測不透。
甲一琢磨了一下,方問:“張四哈橫豎是不能留的了,那趙綿澤的事……”
趙樽不待他說完,懶懶轉身,扯了扯肩膀上明黃色的披風,“今兒都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甲一看着他擺出殿外的衣襬,好一會兒才茅塞頓開。
他以爲趙樽只是不願在宮中對趙綿澤動手,把他哄出宮去,就算不殺,至少也要讓他在自己的掌控中活着纔可得安生。但誰也沒有料到,他竟是真的放了趙綿澤離去……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都以小人之人度了君子之腹。
他、丙一、包括趙綿澤,也都通通被他算計在了裡面。
這是何等大氣,何等心胸……又或說,何等自信,何等縝密的心思?
長長一嘆,他鬆開撫着繡春刀的手,與丙一出殿,拉上了門。
端敬殿內,只剩那一局和棋,靜靜擺在棋盤上。
------題外話------
預告:下一更在15號。
趙綿澤的結局,這便是結局了。
接下來,是青玄的……
再接硬廣:11月11日光棍節開新坑哈,小媳婦兒們別忘來收藏哦!挨個的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