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依然不悔(8)青玄
月下飛雪,賽銀欺霜。
皇城巍峨的宮門,在風雪中打開了。
夜幕下,一輛漆成烏釉般深色的四轡馬車慢慢從中駛出,馬車轅上插着的旗幡分明屬塞外兀良汗國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軍見了那車,卻畢恭畢敬地立於兩側,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共四匹健壯的漠北健馬,蹄聲烈烈。
馬車巨大的輪子壓在青石板上,發出吱吱的脆聲。
一行數十個侍衛,隨在馬車之後,聲勢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們,見到這陣仗紛紛避讓不已。
東方青玄素來高調,不管是曾經的錦衣衛大都督車駕出行,還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現,他每到一處,必引得人膽戰心驚不可,似乎永遠都得以一種近乎碾壓的姿勢過路。
街道中間,一片空曠。
也正因空曠,方顯那居中的一騎極爲矚目。
那一人一馬是突然從道邊衝出來的,差一點令兀良汗的馬伕收勢不住撞上去,嚇出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爾,不得無禮”
厲聲阻止他的是如風,不等巴扎爾把話說完,他已越過馬車,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寶音公主駕到,衝撞貴駕,還望公主見諒”
巴扎爾一凜,脊背生出汗來。
這天下誰惹得起寶音公主
他不僅是南晏皇帝的心肝,還是兀良汗王的寶貝。
摸了摸涼涔涔的脖子,他暗自慶幸,剛纔沒罵她娘。
十一歲的小寶音坐在一匹棕紅的大馬上,馬飾華麗非凡,更顯她個子嬌小,稚氣。她平常雖比同齡的姑娘更爲早熟,但到底也是一個孩子,被如風一喊,幾乎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嘟着嘴巴便問:“咦,怪了。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兒的幫忙下偷溜出宮,穿了一身小太監的衣衫,爲了避這大風雪,頭上還裹了一張不倫不類的大頭巾,幾乎遮了她半個身子,除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幾乎沒有任何特徵。
如風苦笑,正想回答,馬車中卻傳來一道清越的低笑。
“除了寶音公主,誰敢攔我馬車”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風便默了,靜靜退下去。
寶音對東方青玄的話很是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轉到了馬車上。她輕哼一聲,小嘴巴撅得高高,勒着馬繮繩便慢悠悠走上去,奶聲奶氣的話裡,似有責怪。
“阿木古郎,你說話不算數,羞是不羞”
一聲似嘆似無奈的感嘆後,緊閉的車帷撩開了。
東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現在簾口,影影綽綽,比簾外銀白的飛雪更爲皎皎白皙。他看着風雨中佇立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問:“寶音,天這麼冷,宮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帶侍衛就出來了”
寶音小下巴微微擡,說得頗有些驕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無偷無竊,更無行兇詭詐之事,寶音如何出來不得你當是你那蠻荒之地麼”
東方青玄:“”
與小孩子爭辯不會有結果,東方青玄也不屑爲之。他暗自腹誹着趙樽對寶音的“教育方式”,修長的指尖揉向額頭,淡淡道:“便是沒有危險,但今日是你父皇和母后大喜的日子,你出宮也是不妥,趕緊回去吧。”
寶音斜眼看他,“正因如此,我才應當離開,不做打擾他們的討人嫌啊難道阿木古郎不懂”
東方青玄:“”
小小孩兒,竟這般強辯。
這寶音哪還是他當初捧在掌心裡牙牙學語的樣子
東方青玄重重嘆口氣,“那好,你找我做甚”
寶音捏着馬鞭,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雙烏黑的眸子,像染上了瑩瑩星光,可卻沒有聽他,只自顧自道:“阿木古郎,你還是這般好看。父皇說,漠北的風沙很烈,荒漠中沙石滾滾,你生活在那裡,肯定變得又老又醜沒想到,竟這般好看。”
東方青玄喉頭微甜,“你父皇說的”
寶音老實的點點頭,“嗯。”
東方青玄脣角一勾,笑了:“他還說什麼了”
寶音眸中微狡,嘿道:“你這般向小姑娘套話,真的好麼”
東方青玄:“”
寶音看他舒展的眉頭又皺緊,不由咯咯笑開,那慧黠靈聰的小模樣兒,令人心憐不已:“不過寶音與阿木古郎最是要好,備不住只好出賣父皇了。他還說,阿木古郎不僅又老又醜,脾氣還極爲暴躁,見到漂亮姑娘就又打又殺”說到這裡時,她的馬兒已經靠近了馬車的窗邊。她停住話,猛地朝東方青玄做了個鬼臉,“但寶音從來不信。他是見寶音喜歡你,自個吃醋呢”
東方青玄:“”
十一歲的小孩子,真不能把她當孩子了。
這小腦袋瓜裡,都裝了些什麼
“皺眉不好看。”寶音瞪着他,突地摸摸面頰,又擡頭望望天,睨他道:“寶音的阿孃教育弟弟說,身爲男子得有紳士風度,得保護姑娘阿木古郎,寶音在風雪中呆了這麼久,你爲何都不請寶間上你馬車”
東方青玄自詡天不怕地不怕,對着這麼個似懂非懂的小屁孩兒,卻有點無可奈何。他睨一眼寶音骨碌碌的黑眼珠子,不再與她瞎掰扯,只嚴肅道:“曉得冷還出來我馬上讓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寶音吼得很大聲,吼完了,又轉身拍了拍馬身上掛着的行囊,認真道:“你沒有看見麼寶音的行李都帶好了,這次出來,就沒準備回去了。”
東方青玄一驚,“你要做甚”
寶音咧開小嘴,笑得嘚瑟,“與你私奔。”
東方青玄:“”
若換了旁的姑娘前來示愛,他有一萬種手段讓她乖乖滾蛋,可面前小丫頭片子是寶音,是一個很疼愛卻不懂人事的小孩兒寶音,是他從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寶音。他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突地一嘆。
“寶音,再別說傻話了,你是我女兒。”
寶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東方青玄直視她,“我是你義父。”
寶音狀似吃驚的“哦”了一聲,一本正經問他:“你這麼拽的認親,我父皇同意了麼”
東方青玄:“”
小寶音看他板住了臉,又放軟了聲音撒嬌:“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不爲所動,喚着如風送她回去。可她身下的棕紅大馬,卻似感覺到小主人的情緒,揚蹄“嘶”吼一聲,配合着寶音直勾勾盯着東方青玄的動作,也瞪目盯着如風靠近,樣子狂暴得緊。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誰奈我何”
寶音掃一眼如風,調轉了幾次馬身才穩住它。
她的臉仍向着東方青玄。
在一人一馬躁動的較量中,夾着飛雪的風,吹開她頭上的大巾子,帽子蓋不住的凌亂絨發,在鬢角緩緩飛舞,她稚氣的小臉上有堅持、有執拗,她坐於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沒有半點小姑娘的嬌氣,倒添了幾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
“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準備還麼”
東方青玄脊背靠在車壁上,左手的假肢處,被冷風貫得隱隱痠疼,但面色不變,仍是隻笑,“我救了你,養了你,何來欠你”
寶音嘟脣,又笑着朝他伸出手去。
“你抱我上車,我便告訴你。”
東方青玄深知“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更何況是一個極爲難纏的小神。他脣角帶着漫不經心的笑,身姿懶懶倚靠在車上,一動也不動,“寶音,你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兒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頭得空,我再與你細說。乖,聽我的話,乖乖回宮,免得你爹一會兒尋不着人,事就大了。”
寶音盯着他,搖頭拒絕,“我爹今夜纔不會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說你沒有欠寶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寶音一出生就見不着爹孃,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從此瞎了眼,喜歡上你,這不是欠又是什麼”
東方青玄:“寶音。”
他的聲音,已是無力。
小寶音伸出的雙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蠻橫半是撒嬌。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寶音上車。”
東方青玄面色一斂,少了幾分平常慣有柔和笑意,添了幾分凝重的冷漠。僵持了好一瞬,看小丫頭堅持的神色,他終是伸手拉住她,把她帶入馬車中,放在對面的墊子上坐好,低低吩咐。
“調頭,回宮。”
這是要親自送她回去
彆扭的哼了一聲,寶音大吼:“我不”
她尖細的嗓子劃破了夜空,可卻沒人聽她。
一行車隊轉了一個彎,又往宮中行去。
寶音十八般武藝都用盡了,見他仍然不爲所動,哭喪着小臉,小心翼翼挪過去,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討好:“阿木古郎你不要這麼絕情好不好不要始亂終棄好不好麼”
始亂終棄東方青玄脣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這真是寶音,一定懷疑她是不是趙梓月的女兒。
“阿木古郎,你說過的,你喜歡寶音的你說你得了空閒,便會從漠北來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沒有來你派人送來的杜鵑花開了三次,還是沒有來阿木古郎,寶音好可憐的,爹不疼,娘不愛,整天受弟弟欺負”
小姑娘說得委屈,小鼻頭吸吸,小嘴巴翹翹,像一顆受盡虐待的小白菜似的,聽得東方青玄眉頭直皺,哭笑不得。可哪怕明知道她瞎掰的,卻很難向她動氣。
“寶音”他看一眼不停扯他袖子的小手,解釋得有些艱難:“大人的事,你是不明白的這些阿木古郎如今也與你講不明白。只能告訴你,阿木古郎喜歡你,是長輩對晚輩的喜歡,就像你爹對你那樣”
“可寶音不要阿爹對我那種喜歡,要阿爹對阿孃那種喜歡。”
東方青玄一窒。
這小丫頭還真是大膽,小小年紀說得這般理所當然。
她離開他這幾年,趙樽那廝到底都怎麼教她成長的
想到如今她這些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動怒。
那感覺就像被人教壞了自家小孩一樣,哪怕趙樽是她親爹,他也想要揍他一頓。
暗自生着恨,他就着馬車裡淡淡的光線,凝重地看着寶音,終是狠下心來,嚴肅道:“寶音,你不懂。那樣的喜歡是不能隨便給人的。而我,也只能給一個人”
寶音一愣,“誰”
東方青玄眉頭皺緊,“兀良汗的大妃。”
寶音撇撇小嘴巴,說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寶音麼”
東方青玄被她氣笑了,表情一鬆,聲音也柔軟下來,“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會有意見”
他有大妃了
寶音張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他有了大妃,她便不能糾纏他了。
阿孃說,這樣的人稱爲“第三者”
小寶音沮喪不已,拽着他袖子的小手扯得更緊,“阿木古郎,你是一個負心漢,居然不等我長大,就娶了大妃。嗚”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哇”的大哭起來。
這哭聲,完全是小女孩兒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沒吃上心愛的食物,就像沒玩上心愛的玩具。
東方青玄一愣,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他撫着她的背,寬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們家寶音這麼可愛,等長大了那些想娶寶音的男子,不得從長安街排到承天門麼到時候,估計得你父皇派兵去趕”
“噗”一聲,寶音被他逗笑了。
她吸吸鼻子,像是想通了什麼,小臉上還掛着淚水,脣角卻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說,你是屬狐狸的,慣會騙人,寶音還沒有見到你的大妃,是怎樣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爲了哄寶音,故意編故事來着,對不對”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我會讓你見到的。”
寶音偏頭,“當真”
小丫頭正色的樣子,像個小大人似的,眉頭微微擰起,額頭上嬌細的絨毛也在她的凝視中微微舞動
東方青玄突然頭痛不已。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就這麼難收拾
良久,他闔了闔眸子,“嗯”一聲。
“會的。今日太晚,她已睡下,改日帶你去見。”
寶音拿他的袖子抹乾眼淚,又成了一條好漢,“一言爲定。”
馬車停在承天門的側門外,沒有再往裡。寶音在如風的幫忙下,跳下馬車,又坐上她的棕紅大馬,在幾個侍衛的保護下往門口走去。
走了十來步,她依依不捨地揮手向東方青玄道別,東方青玄也朝她擺手,示意她走快一點。可小丫頭也不知想到什麼,又打馬跑回來,把小腦袋從他的車簾裡伸進來,盯住他問:“阿木古郎,他們都說我長得像爹,你以爲呢”
“嗯”東方青玄不明所以。
“嘿,我覺得我其實像孃的。”
嬌嬌的一聲之後,棕紅大馬竄了出去。
東方青玄身姿不變,端坐在馬車裡,看着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額頭突突的跳小丫頭確實有些像她娘。不過不是五官,而是她這小性兒,跟個野孩子似的,哪有半分小姑娘的靦腆
搖了搖頭,他不由爲她今後的夫婿擔憂起來。
出乎寶音的預料之外,炔兒還沒有離開,他領了個小太監就站在東宮殿前,意態閒閒的樣子,像是在月下賞雪,又像在看着她。
寶音把馬繮繩交給小太監,隨便把帽子和頭巾也一併丟了過去,砸在他的腦袋上,然後信步上了臺階,看向趙炔。
“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曉得冷嗎”
趙炔神色微微緊繃,那高冷的表情像足了他爹。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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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寶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偏頭看他,微微眯眼,“你知道我會回來”
“嗯”一聲,趙炔應了。
“你怎麼知道”寶音急火火的問他。
“這還用問”趙炔皎月下的小眉頭,似是一挑。
“好哇,既然你知道,還讓我去”寶音羞惱不已。
“不撞南牆,你如何會回頭”對他家長姊一波三變的表情,炔兒似是早已習以爲常,以六歲的年齡,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負手對着臺階上靜靜發狠的長姊恨其不爭的一嘆,“如今也只有把阿孃的話送給你了。”
寶音在東方青玄那裡受了委屈,又在趙炔這兒受了委屈,表情本來已經很難看了,但聽到他說有阿孃的“金玉良言”做指導,頓時又興奮起來,幾乎是蹦跳着上了臺階,走到矮她半個頭的弟弟身邊,樂滋滋地問:“什麼話炔兒,快,快告訴長姊”
趙炔側頭,正色道:“事已至此,洗洗睡吧。”
說罷他不看寶音氣得冒綠光的臉,輕輕拂袖,單手負於身後,昂首挺胸地大步入殿,往寢宮方向走去,那小屁孩兒裝大人的樣子,氣得寶音幾乎忘了自己也是小屁孩兒,很想揍他。
“趙炔你給我站住。”
炔兒果然好脾氣地站住了,回頭看她。
“長姊,真話總是很殘忍,卻是對親人最好的表達。”
“你個小屁孩兒”寶音握緊拳頭,恨聲道:“你給我等着看啊,我堂堂大晏朝最爲貴重的長公主殿下,這麼美麗,這麼善良,這麼大方,這麼可愛我想要做的事,會做不成嗎”
“是很重。”炔兒難得一笑,“旁人撞了南牆也就回頭了,可你就因爲太重了,愣是沉得回不來”
“啊趙炔”寶音衝了過去。
“打皇太子,是重罪。”
趙炔看着她揚起的拳頭,淡淡地笑。
寶音“嘿嘿”笑着,拳頭陰惻惻擊在他小屁股上,“這是長姊在教訓幼弟不要說你只是皇太子,便是你有一天成了天子,長姊該揍你時,還得揍你揍得阿爹阿孃都不認識你。”
趙炔臉一黑,“家門不幸。”
宴賓閣裡,住滿了四方來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住的地方,在宴賓樓東側的世安院。
時下以東爲尊,趙樽給東方青玄的待遇向來不錯。
燒着地龍的房間裡,阿木爾看着東方青玄從入屋起就緊緊皺着的眉頭,親手爲她沏了一壺香氣盈鼻的碧螺春,放在紫檀木的茶几上,輕聲問:“爲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糾纏了”
“不要那樣說她,她還是孩子。”東方青玄面有不悅。
“那我要怎樣說”阿木爾言笑淺淺,“或者說,哥哥,你真的打算娶了她做兀良汗大妃,與南晏聯姻”
“胡說八道我是她義父”東方青玄聲音微厲。
阿木爾輕呵一聲,似笑非笑,“你認人家做女兒,人家未必肯認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說法,倒是與寶音不謀而合。可東方青玄對寶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來男女之意不說讓他接受,便是聽阿木爾提起,他都覺得罪惡,哪能有半分妥協與念想他不願聽她這種有違倫理的言論,只輕淡看她一眼,換了話題。
“今日怎不入宮赴宴”
“我爲何要去”阿木爾反問。
這個問題,東方青玄覺得不需要回答。
當年阿木爾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爲了有機會可以看見趙樽麼這五年來,她哪一天不在盼着趙樽會回心轉意哪一天不在盼着見他一面。可事到臨頭,她卻拒絕了,自是讓他生疑。
“五年光陰,我若還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爾在靈巖庵修行五年,青燈古佛的日子,雖然非她初衷與意願,可既然此言出自趙樽之口,那麼,她便肯去做。五年裡,她抄經文、穿僧衣、敲木魚沒有一日不想他,可終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遠,也得不到。
“這麼說,是放下了”東方青玄輕問。
阿木爾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執如今”微微一嘆,她提了提裙襬,坐在東方青玄身側的椅子上,“不是放下了,是在心裡發了芽,生了根,茁壯成長了”
這席話似有所指,又似什麼也沒說。
東方青玄打量着她的眉眼,“那你今後有何打算”
他曾以爲,東方阿木爾對趙樽的執念,這輩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沒有想到,五年的廟庵生活,倒是讓她有了這樣的轉變。對於東方青玄而言,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爲的欣喜,只持續了半秒,並聽見阿木爾輕輕地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卻想嫁人了。”
東方青玄驚住了。
身爲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爾當然不能隨便嫁人。思量一瞬,他道:“阿木爾,隨我回兀良汗,我給你找個好的”
“不。”阿木朗打斷他,聲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長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讓他給我指一門婚事,我要他親自爲我祝福,我要他親自把我嫁出去”
“阿木爾,你的身份,在南晏如何嫁”
這不是給趙樽出難題麼
東方青玄語氣不善,阿木爾卻仍然帶着笑,“這是他的事。”
“自不量力”東方青玄語氣一涼,面色有些難看了,“我還以爲你是想明白了,不曾想頑固如斯阿木爾,很多時候,放過別人的同時,也是放過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爾轉頭看他,語氣如刺蝟。
“哥哥,那你呢”
東方青玄:“”
阿木爾又笑:“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東方青玄眉心鬆開,“你說。”
“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麗的眼裡刺出的挑釁,東方青玄胃氣上涌,卻無言以對。幸而,如風這時匆匆入內。
“大汗不好了。寶音公主又來了。”
東方青玄面色一變,“人呢”
如風微微垂頭,像是很難啓齒,一字一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公主在外面,不肯進來。她,她還說,你若不肯應她她便放火燒了這世安院,與你同歸於盡”
“荒唐”東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門。
他知道,寶音這孩子脾氣有些擰巴。這些年來,大抵是覺得小時候虧欠了她,趙樽與阿楚對她比對炔兒更爲嬌寵,慣得有些無法無天。
她說要放火燒了世安院,便有可能真幹得出來。
這世安院裡住了不少的人,她放一把火會造成多大的後果暫且不說,便是寶音公主對他縱火逼婚這件事兒傳揚出去就會有很大的麻煩。別人說他什麼沒有關係,可寶音還小,將來她還得嫁人,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重要,指不定就毀她一輩子。
他越想越心急,想到那小丫頭的小性兒,心火也有些上浮。
“戒嚴世安院,再通知趙樽來領人。”
“這”如風想到今兒的帝后大婚,猶豫道:“這時辰了,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東方青玄氣得面色發青,好像都不曾動怒的臉上,陰氣沉沉,浮上了一層冷氣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擺了擺袖子,“算了,我來處理。”
斥責瞭如風,東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門。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蓋的臺階上,坐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單薄,外面裹了一件過大的袍子,像是如風披在她身上的,顯得極不合身像是沒有聽見他出來,她低垂着頭,一隻手舉着火把,一隻手抱着膝蓋,整個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飛雪中,可憐巴巴的模樣兒,看着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氣也都消了。
“還不進來”
他以爲自己滿腔怒火,可出口的聲音已是柔軟。
“阿木古郎”
小寶音慢悠悠回頭,剛想起身奔過去,又似想起什麼,坐回臺階上,撇了撇嘴巴,縮着小身子,搖頭,一言不發。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嗎怎麼又跑來了”東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語氣滿是責怪,“還坐着,捨不得起是嗎這一晚上,你盡在這折騰,若是着了風寒,生了病,看吃虧的人是誰。”
東方青玄罵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那表情,那動作,與親爹沒有兩樣。
寶音甚至突然覺得,他連罵自己時皺着的眉頭都像她阿爹。
這項認知,讓她沮喪地低下了頭,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兒。
“起來”東方青玄聲音更重。
寶音扁着嘴沉默了一會,猛地擡頭,“你背寶音進去。”
東方青玄:“”
寶音手伸得更長一點,“不背麼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賴皮樣子,東方青玄迎着漫天風雪的雙眼,到底軟和了下來。他喟嘆一聲,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雞仔兒似的托起來,往裡走。
“身子長重了,我一隻手抱着都吃力你說說你,都長成大姑娘了,怎的還這般任性,說燒房子便要燒房子”
寶音朝他背後的如風吐了吐舌頭,攬住他的脖子,細心細聲地道:“火把是用來取暖的,寶音何時說是要燒房子了我這麼乖的小孩,豈會做這樣無道理的事情,是誰在背後敗壞本公主的閨譽”
如風一怔,低下頭一聲不吭。
東方青玄苦笑,“你啊”
寶音得意的笑着,突地看見站在門口的阿木爾。
呆了一呆,她皺緊了眉頭,“阿木古郎”
東方青玄看着小丫頭凝重的臉兒,又看一眼阿木爾古怪的神情,認真道:“寶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麼”寶音不待他說完,便接了過來。
東方青玄默認一般看着她,“你應該喚她一聲”
“狐狸精”又不等他說完,寶音便搶過話去。說完,看阿木爾臉色都變了,還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問:“難道我說錯了”
東方青玄沉下臉,“寶音,不可無禮”
“因爲她是你的大妃是麼”寶音在外頭吃了那麼久的風,小臉兒在燈火下有些泛白,但聲音卻滿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孃說,經常說謊的人,會長出一個長長的鼻子,你可不許撒謊。”
“我沒有”
東方青玄還未說完,寶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緊,一雙水靈靈眼睛轉過來,看向楚楚動人的阿木爾,評頭論足道:“大妃美則美矣只可惜了嘖嘖嘖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騙寶音,記得換一個人。這位大嬸的臉,寶音太熟”
太熟阿木爾奇怪地挑眉,“你認識我”
寶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嬸兒,你的畫像寶音常在宮裡看見這麼熟的臉,自是不會認錯的。”
她的畫像阿木爾幾不可抑地激動起來。
從寶音出生,她便沒有見過她,可小丫頭卻說認得她,還說她時常看見她的畫像,這說明了什麼難不成是天祿私藏她的畫像在宮中難不成他也是一直念着她的
心臟怦怦跳着,她婀娜的腳步,有些虛軟。
“乖孩子,你是在哪裡見到我畫像的”
寶音咬着下脣,嚴肅地考慮一瞬,方纔認真道:“在我阿孃的醫廬裡呀大嬸,我阿孃時常指着你的畫像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寶音啊,你一定要記住狐狸精都長什麼樣子,以免將來長大了,會吃虧”
東方青玄:“”
阿木爾鐵青的臉,幾乎碎裂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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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下一更18號
小媳婦兒們,回見。挨個嘴一遍,不要太想我哦。
ps:錯字請吃掉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