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衛悠累了,捶打洛少謙的拳頭漸漸無力垂下。
“很晚了,我要回宮了。”
他點頭,什麼也未說,其實,此時此刻他真不知該說什麼 。
她舉袖拭淚,似乎對他的“無動於衷”很是惱火,哽咽着,狠狠道:“威遠候,你的心思似乎應放到神羽營的軍務之上。”
“威遠候”何等耀眼的封號,大燕國境,莫不以此三字爲榮,但在她口中輕易地擲出,卻隱有三分譏誚之意,令他備覺難堪的同時,心如利刃刺透。
“多謝公主提點。”他眉毛一揚,牛脾氣也衝了上來,脣角僵硬地牽動,略略欠身應道:“臣自忖今日行事欠妥,後日必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洛少謙清泠的聲音頓時令自由流動的空氣陷入一片死寂。
當易閒閒步出時,只見兩人都沉默着,睜大眼睛互瞪着對方,各不相讓,在夜色中對峙着。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否介入了兩個小孩子的鬥氣玩鬧之中,不覺莞爾。她此刻微抿紅脣,含怒的模樣與片刻前的悽然欲絕對比起來實在靈動多了,因而他仍目不轉睛地端詳她,不時嘖嘖讚歎,見她怒目視來,更是淺呈笑意。
易的笑容在衛悠看來格外刺目,她不假思索,伸臂便去撥洛少謙懸於腰際的長劍,恨恨罵道:“我要殺了你!”
但怎知洛少謙身形一晃,令她撲了個空。
“洛少謙,給我劍。”
“公主,兩國交戰尚有不斬來使的說法,何況圓沙與我大燕才立盟約。”洛少謙按住她即將觸及的劍鞘的手,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道:“四年前,公主因任性之愛,掀起一場風波,難道今日還要以任性之恨重掀相同的風波麼?”
她悚然驚覺,看他的目中閃着奇異的光,一排如編貝的細齒狠咬下脣,顯是拼命抑制心中的忿恨。因而她奇異地靜默,俏立須臾,然後身子一漩,高聲喚道:“素心,素心,隨我回宮。”
“稟公主,素心正在廚房等商嫂的醒酒湯呢。”
遠處候着的侍女不用洛少謙吩咐,自動分爲兩撥,有邊答邊上前侍候的,有繞去廚房催促的。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素心捧着一隻青花細瓷碗出現。
她擔心公主扶醉晚歸釀禍,要知大燕開國之初雖風氣嚴謹,但經歷幾代明君共創治世,加之衛恆登基的鐵腕治軍,國力已達鼎盛,思想文化空前開放,出嫁或是未嫁的公主任何尋歡作樂的行爲,都是被默認許可的,只要自己能夠謹慎小心,不被流言所困擾就行了。前朝至今亦有幾位風流公主喜歡男色,朝野上下不過議論一時,當作韻事笑談而已。然她所侍候的永寧公主卻不可同日而語,聽說公主幼時雖驕縱而愉悅地住在皇城的深處,卻喜歡喬裝出遊,在市集上溜馬踏街,從那些鬧成一團的人羣中感覺平民熱鬧而簡單的生活氣息。待公主漸漸成長之後,她的任性更以一種驚世駭俗的方式宣告天下,令朝野上下爲之側目。
侍候這樣的主人,自己必要打點十二萬分精神,宮中多少雙眼睛都在盯着眠月宮呢,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憂,因而她急切地尋到廚房,趁公主休憩之時催促商氏趕做一碗醒酒湯。但見公主酒醒,立即喜上眉梢。
“扔掉它,回宮。”
素心那敢怠慢,立刻將醒酒湯連碗一併扔掉。
“呯”地一聲脆響之後,碎片四濺,素心扶着含怒的衛悠款款離開。
洛少謙沉吟片刻,命侍女取來美酒,與易坐下對飲。
其間兩人各抒胸意,縱論古今戰役,均覺對方見識不凡。待易笑言二人是在仿效古人青梅煮酒時,洛少謙雙眸一亮,微微擡頜,示意侍女爲易斟滿杯中酒,心照不宣地迎上他的目光,然後氣定神閒地接道:“這話不差,能與精通漢學的圓沙六太子縱論戰史,確是人生一大快事。”
“哦。”易挑眉點頭,飲下這杯酒,卻似並不意外,只笑道:“候爺的消息來得好快呀。”
洛少謙淡淡答道:“永寧城中不乏西域商旅,我對圓沙六太子賀術易的盛名早已有所耳聞,對閣下也異乎尋常的關注。在此之前,我對你的印象僅僅始於幾位西域商人的簡單描述,但那日校場上,閣下的相貌氣勢已印證了我的猜測。”話說到此,眼神逐漸冷酷,這原是他的平常慣有的表情,但在賀術易看來,卻是夾帶着戰場上的肅殺之氣。
“我敬閣下英雄了得,但卻不知閣下竟然對一素不相識的柔弱女子行此卑劣行徑。”
賀術易右手慢慢轉動空無一物的酒杯,目光仍落於洛少謙臉上,悠悠道:“候爺怎知是素不相識?那夜之前的十餘天裡,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她,常常聽她提到兩個人,一個是楚灝。另一個則是你,尚未橫空出世,卻註定要擔當起燕軍戰神之名的洛少謙。”
他目中隱蘊的淺淡笑意有難以明辯的戲謔,漂亮的修飾辭句並未讓洛少謙覺得有受褒獎之感。洛少謙懶得細品他言辭與表情中的不甘,挑眉以問:“永寧公主似乎並不認識你?”
“不錯,她不認識我。”賀術易眼中閃過一絲自嘲的澀意,答道:“在廣袤而蒼勁的大漠上出現的她眼中充溢着文明之邦天潢貴胄的優越感,除了伴在身邊的俊美皇子與被俘的燕軍士兵之外,她從不留意他人。”
眸光隨他的話語逐漸幽暗,一縷帶着春意的桃花香氣壓過濃郁的美酒氣息,倏忽襲入鼻端,竟然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心便這樣痛了一下,洛少謙遲疑了片刻,問道:“她曾踏足圓沙?”
賀術易仍反覆把玩那隻酒杯,並有意無意地略舒展身子,目光彷彿漫不經心,神態悠然:“那時的她仍是驕縱,高傲倔強是她最自然的姿態,不過卻那樣勇敢,那樣喜歡承擔,那樣愛與人打賭…………或者,永寧公主註定便是上天的寵兒,我從未見她輸過?”
賀術易忽然起身,面向燈光搖曳處,那裡有桃枝婆娑,朵朵花兒隨風而舞,腦海中頓時浮現恬才衛悠的明媚容色,當真是人比花嬌,但那傲骨,卻又宛如凌寒傲雪的紅梅,分明只是一個女子而已,怎會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既矛盾又出奇地協調。不覺有些悵然失笑,低低道:
“那年初春的大漠美麗遼闊,無垠的淺碧草浪中間或點綴着幾朵星星似的野花。我圓沙的重鎮—迦樓城仍如往年一般牢牢佇立在大漠之中,堅若磐石。幾隻遊隼自天際劃過,盤旋於頂,偶爾發出幾聲鳴叫,與關中喧囂的人聲相合,顯得格外蒼勁。
我策馬奉命視察位於北門的營地時,忽然眼前掠過一片耀眼的繽紛,尚未反應過來時,戰馬已然受驚,發出一陣激越嘶鳴。而馬蹄落處,踏破了早已靜臥塵上的紙鳶。
不知何時,城牆上探出一張明豔絕倫的面龐,正對着地上的紙鳶蹙眉,那靈動的美麗彷彿一道含露霓虹,升起在蒼涼的大漠,映得幽暗冰冷的城牆瞬間光彩奪目。
可惜,她眸中只有殘破的紙鳶,只看了一眼,便離開了護牆邊,完全無視我的驚詫。屬下告訴我,她是前來結盟借兵的淮太子新婚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