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小街巷裡。
連日的風雪雖然已經停了，但溫度依然在零下，水面很快就會結冰，一到夜裡就更是冰冷刺骨。
小巷裡早就沒有人了，四周黑漆漆地，靜得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可千落卻是麻木的。
他木然走在巷子裡，猶如一具行屍走肉，菸灰色的瞳仁早已失去光澤，只穿一件單薄的白色襯衣，身體削瘦，皮膚也異常蒼白。
夜色裡，他身上的白色襯衣被月光映出了悽然又詭異的美。
自從那天不受控制咬了夏暖薇之後，這幾天，他一直躲在沒人的地方，襯衣已經髒了，衣襟上還有點點鮮紅的血跡，那是夏暖薇的血，是他不顧她的反抗，強行咬破她脖子上的血管，吸了她的血。
他竟然變成吸血鬼……
哪怕再黑暗的地方，他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以連續好些天不吃飯沒喝一口水，再怎麼樣的寒冷也不會死，他已經變成了怪物了，變成了那些殘忍傷害大家的同類。
他甚至討厭陽光，喜歡黑暗和寧靜，每天都被飢餓與痛苦折磨，越來越難以忍耐，開始害怕這樣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失控。
他曾經是那麼的憎恨吸血鬼，甚至想要消除這個世上所有的血族，然而現在，光是抑制那股對鮮血的渴望就已經耗光他所有的力氣，他只能不斷的逃，躲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地方，因爲如果被別人看到他這副樣子，會比死更加難受。
月亮來到天空最頂端，撲面的風也變得更冷了，他的鞋子早已不知道掉在哪裡，雙腳徹底失去了知覺。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當初對冥蒼井做了多麼殘忍的事。
忍耐吸血的衝動是如此難熬，每一秒的時間都那麼漫長，胃好像被火狠狠的灼燒，他用力抓着牆，留下一道道血痕，冷汗將衣服全部溼透，銀色的髮絲緊貼在額際，指甲深深陷入肉裡，一點都不會感覺到痛，儘管他的手上已經全是傷痕，再也沒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意識越來越模糊了，只有最後一點清明殘存在大腦，在那裡，他看到了夏暖薇的笑臉，還有被他咬住時，那驚慌失措的眼睛。
心臟突然緊縮，痛得快要窒息，他蜷起身子痛苦地乾嘔起來，對鮮血的渴望像火焚燒起來，他又聽到夏暖薇痛苦的喘氣聲，把他的心臟都要扯得四分五裂，他閉上眼睛，渾身都因爲痛苦而痙摩。
細微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儘管意識是恍惚的，但這一點動靜卻並沒有躲來千落的耳朵。
有人來了……必須得走，必須……
他掙扎着從地上站起來，骨節因爲過於用力而發出扭曲的“嘎嘎”聲，全身的血都在逆流，熱滾滾地在五腑六髒間刺痛着。
“我還真是從來沒有見過比你更倔強的人。”腳步聲倏地已經來到面前，元奚充滿同情地看着他，“你是新生吸血鬼，嗜血的渴望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需要大量的鮮血補充體力，可是除了那天咬了夏暖薇，你直到現在都沒有喝過任何一點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千落的身體顫了顫，但只是咬緊了牙，什麼話也沒有說。
“你竟然還能站起來，這真的很不可思議，你應該已經痛苦得沒有一點力氣纔對，對現在的你來說，就是任何一點動彈都會帶來無邊的痛苦。”元奚垂下目光，說着便拿出一把短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喝吧，再不喝你會死的。”
千落仍是沉默，頑強的扶着牆繼續往前走，沒有理他。
“你就那麼想死嗎？你知道對吸血鬼來說死是多麼痛苦的事嗎？吸血鬼是沒有靈魂的，所以死的時候會受到神的詛咒，那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比你再在所承受的，還要痛苦得多。”元奚皺眉，將流血的手腕送到他的面前，“你真的不喝？”
血……
千落的理智在一瞬間幾乎崩潰，他纖細的喉節滾動，發出深深的喘息，有一個聲音開始瘋狂在他耳邊叫囂。
喝吧，喝了就解脫了……
喝吧。
“走開！”千落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元奚。
元奚並不生氣，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是冷靜的，聲音卻流露出一絲敬佩，“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高傲的人類，面對血族的時候，人類都是脆弱而不堪一擊的，所以人類總是敬畏着吸血鬼，因爲害怕，所以仇恨，又充滿貪慾。我遇見很多人，他們都渴望成爲吸血鬼，得到永生和力量，只有你，只有你在拼命的抗拒，你明明得到了高於人類的力量，可以不老不死，永遠維持青春和美貌，而如果我不救你的話，你現在已經死了，你還有什麼不滿？”
“哼。”千落冷笑起來，“我叫你走開！”
他劇烈的喘息着，可是他菸灰的眸子卻重新亮了起來，彷彿燃燒一般，他渾身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可仍是艱難地擡起頭，用力看着元奚，用不可一世的眼神。
他不需要吸血鬼的同情，他站在這裡，用一個人類的身份，冷冷宣告着，“我絕對不會吸血的。”
哪怕死。他不在乎。
只是恐怕已經沒有機會對夏暖薇道歉了，她那麼怕疼，被他咬的時候卻默默忍耐一聲不吭，每次想到這裡，就能讓他整顆心都變得柔軟起來。
“你就那麼想死嗎？”元奚嘆了口氣，“那麼，夏暖薇呢？她死了也不要緊嗎？”
“你說什麼！”千落撲上去抓緊元奚的衣領，他瞪大眼，幾乎是從牙縫裡將這幾個字擠了出來：“再說一遍？”
“你應該猜得到，浮士德爲什麼突然找上她呢？因爲她被櫻織理盯上了。”元奚句句清晰地說着，“上一次浮士德失敗了，然而下一次呢？就算櫻織理不親自出手，夏暖薇也遲早會喪命的，那麼，連這樣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千落吸了一口氣，他努力想要維持自己的鎮定，“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好心。”
“你說得沒錯，我並不關心人類的生死。”元奚的目光卻逐漸變得認真而深情起來，“但是如果夏暖薇死了，主人也會痛苦的，或許會從此選擇永遠長眠也說不定。然而我們都不是櫻織理的對手，如果她要親自對付夏暖薇，我們誰都阻止不了的。”
元奚說着又是嘆了一口氣，他看着千落，對他說，“反正你那麼想死，爲了夏暖薇，你不如殺掉櫻織理之後再死，怎麼樣？”
“殺掉櫻織理？”千落打量元奚，簡直以爲他在說玩笑話，然而元奚的樣子很是認真，又半點看不出來玩笑的意思，“連冥蒼井在她面前都不堪一擊，我不過是人類，你憑什麼覺得我能夠殺掉櫻織理？”
“能的。”元奚微笑，“你以前是人類，現在不是了，現在，你是吸血鬼。”
千落臉上血色和褪盡，吃驚地沉下志，“你想利用我？！”
“你真的很聰明，沒錯，我是想利用你。”元奚依然笑得很溫和無害，在銀子般的月光下，他這無辜的模樣卻顯得異常寒冷，“但你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我爲了主人，你爲了夏暖薇，你反正也是想死的，爲什麼不讓我利用一下，殺掉櫻織理再死呢？還是說，你寧願死的是人夏暖薇嗎？”
千落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連同心跳，連同任何慾望，一併從身體深處熄滅了。
如果暖薇死掉……光是想想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晏如的眼睛，學生們的生命……他對櫻織理充滿了仇恨，他痛恨所有的吸血鬼，也包括現在的自己。
他並不畏懼，就算犧牲自己的性命，如果可以除掉那個殘忍的惡魔的話，他不會猶豫。
況且早在他變成吸血鬼的那天，他已經不再是千落，不再屬於這個世間，只是殘活於世的妖魔。
他只是不甘心就這樣被元奚利用而已，如果他死了，冥蒼井還活着，夏暖薇還活着，他們又會不會記得他？
他忽然有些嫉妒，嫉妒任何一個可能奪走夏暖薇的人。他一直那麼珍視她，即使以前自己都未曾察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已經習慣她的存在，甚至想象不出來沒有夏暖薇會是什麼樣的世界，該有多麼的可怕。
“你已經是吸血鬼，如果吸食同類的血，那麼就可以得到力量，變得強大。只是這樣還不行，櫻織理是高級的純種吸血鬼，已經活了好幾百年，就算你吸再多同類的血，短時間內也別想戰勝她，所以，我會把血咒告訴你，如果用這個咒語，哪怕是神，也有殺掉的可能，櫻織理當然也不例外。只是，血咒的代價會很高。”
元奚彷彿沒有看出他心中翻涌的複雜感情，自顧自的說了起來。元奚很有自信，他知道千落一定會答應的。
“怎麼樣，你做嗎？”
千落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始終擡着頭，強撐着不讓自己倒下，儘管只是站着已經是他的極限，他覺得眼前不斷在發黑，幾乎快要看不見任何東西，可是他還是擡着頭，高傲的站着。
千落從來沒有向任何人低頭，直到死也不會。
他說：“我做。”
元奚滿意地點點頭，把流血的手腕放至他的脣邊，“那就喝吧。”
千落閉上了眼睛，元奚的血一點點淌進他的嘴裡，血腥的氣味叫人作嘔，他覺得屈辱，不禁渾身發起抖來，可是就如奇蹟一般，原本快要把身體撕裂一般的疼痛慢慢緩解了，五臟六腑都暖暖地，從來沒有這樣舒適過。
他的眼睛在灼灼發痛，卻死咬緊牙關，沒有讓任何一點淚水流下來，只是有什麼東西，比生命還重要的，就在這一刻從他的身體裡，粉碎了。
嫉妒，還有不甘心什麼的，都一點不重要。
小薇，我只要你活着。
4
休息了一晚上後，夏暖薇和冥蒼井回到了學生會，看到季英仙也已經回到了學生會，連晏如都已經出院了。
雖然才和他們分開了短短兩個星期，可是夏暖薇還是有一種特別親切溫暖的感覺，望着晏如和季英仙，她的眼眶瞬間就溼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把冥蒼井帶回來的，小薇。”晏如的半邊臉被白色的繃帶裹着，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的蒼白，白得接近透明。她瘦了好多，整個人彷彿被風一吹就會倒似的。爲了掩蓋受傷的眼睛，她的紫色長髮披散着，半邊臉用頭髮遮擋着。看到夏暖薇和冥蒼井回來，她那隻完好的右眼裡盈滿了淚水，就像裹着水珠的紫水晶。
“晏如，你的眼睛怎麼樣了。”夏暖薇伸出手，隔着紗布輕輕撫摸着晏如受傷的眼睛，“還疼嗎？”
“不疼了。”晏如輕輕地搖了搖頭，蒼白的臉浮現一個淺淺的笑容，就像冬日裡堅強的海棠花。
“你怎麼已經出院了，爲什麼不在醫院好好休養？”夏暖薇心疼地望着晏如，是她讓她失去了左眼，她欠下晏如的是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
“而且我已經沒事了，躺在醫院太無聊了。”晏如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一直勸她多在醫院住幾天，可是她很擔心你們，怎麼都不肯好好養傷。”季英仙用責備的目光望了晏如一眼，讓晏如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幾天沒見，夏暖薇發現他們倆中間流傳着一種不一樣的氣氛，這段時間季英仙對晏如的關心她也是看在眼裡的。她真希望經過這件事，他們能夠好好珍惜互相的感情。
“爲什麼沒有看到會長？”晏如突然奇怪地問。
一想起千落，夏暖薇心裡就是一陣針刺般的痛。她看了晏如一眼，支支吾吾地說：“千落……他失蹤了。”
不知道千落現在在哪裡，那天醒來後她就一直沒有看見千落，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現在怎麼樣。
要是以前的千落她根本不會擔心，可是現在的千落是吸血鬼，如果他突然吸血的慾望發作了，那會引起什麼樣的紛亂。他能控制住自己嗎？如果是在她身邊，她可以用自己的血去喂千落，可是現在……
她真的好擔心。
“失蹤了？發生什麼事了？”晏如非常的驚訝，纔剛把冥蒼井找回來，千落居然又不見了，在她住院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
“……發生了一些事……然後千落就跑了……”夏暖薇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一切告訴給晏如和季英仙。
“小薇，會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季英仙抓着夏暖薇的肩膀，焦急地問。從夏暖薇的態度裡，他隱隱感覺到一種不好的預感。
夏暖薇望着焦急不已的季英仙，痛苦地咬着下脣，她知道她已經沒有辦法瞞着大家了。她嚥了口唾沫，深呼吸了一口氣，彷彿鼓起了所有的勇氣才說：“千落爲了救我……變成了吸血鬼……”
“什麼？！”晏如和季英仙無法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半晌都一動不動的，彷彿無法從這個事實中反應過來。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會長居然變成了……”晏如幾乎都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幻着，似乎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晏如，你的身體還沒康復，不要太激動。”季英仙伸出手，輕按着晏如的肩膀，試圖讓晏如的情緒平靜下來。
“英仙……”晏如擡起頭，無措地望着季英仙。
“事實已經如此了，我想會長不會有事的。”季英仙輕輕地點了點頭，用溫柔的語氣和堅定的目光安慰着晏如。
晏如望了季英仙一會兒，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可是她的心裡還是很擔心，不知道千落現在怎麼樣了。
夜色朦朧，厚重的烏雲堆積在天際，遮蔽了所有的星星，在那一團團厚重的烏雲背後，彷彿有一個巨大的陰謀在暗暗醞釀着。
冥蒼井坐在牀邊，淡淡的月光穿透了玻璃窗，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他的側臉如雕刻出來似的完美，白皙無暇的肌膚就像光滑的大理石，在夜色中散發着淡淡的瑩白色光芒。
他的臉像冰雕般冷峻，堅毅的下巴緊繃着，湛藍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散發着熒綠色光芒。
元奚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邊，頭微微低垂着，就算冥蒼井沒有吭聲，他也能感覺到冥蒼井的怒氣。
冥蒼井渾身上下散發着寒冷的氣息，讓整個室內的溫度都降了好幾度。
他低垂着頭，心裡忐忑不安。難道他的想法被主人察覺到了……
“爲什麼要把千落變成吸血鬼？”突然，冥蒼井冷冷地問道，冰冷的聲音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元奚嚥了口緊張的唾沫，半晌才慢吞吞地擡起頭，避開冥蒼井犀利的目光，回答道：“不這樣做千落就會死，當時他被浮士德吸乾了血。”
“真的是這樣嗎？”冥蒼井突然斜睨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就像把箭似的一下子把他整個人刺穿。
元奚整個人彷彿被冥蒼井的目光釘住似的，一動都不能動。身上流動着純正吸血鬼血統的冥蒼井，與生俱來就帶着王者之氣，只需一個眼神就讓人不敢擡頭，此時他渾身散發着怒氣，讓整個房間的氣壓都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是的，當時是迫不得已。”元奚避開冥蒼井的目光，猶豫了一下回答。
冥蒼井盯着元奚，犀利的目光彷彿要把他的心都看穿。元奚站在冥蒼井面前，一動都不敢動，恐懼讓他渾身直冒冷汗，很快背後就一片冰涼。
就在他緊張得就快窒息時，冥蒼井又冷冷地開口道：“希望如此，要是被我察覺到你有其他的意圖，我不會放過你的。”
元奚驚恐地擡起頭，瞪大了眼睛，幾乎用恐懼的目光望着因爲生氣而顯得越發冷傲高貴的冥蒼井，呆愣了很久，才訥訥地道：“……是，主人。”
“你下去吧。”冥蒼井轉過身背對着他，他仰望着窗外的夜空，似乎在揣摩着夜空中細微的變化。
元奚望了冥蒼井冷漠孤傲的背影一眼，才轉身走出了房間。一走出房間他就長長的舒了口氣，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過還好，主人沒有察覺出什麼。不然他的計劃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