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凜冽的朔風吹捲菸霞,從北方帶來絲絲寒意。
北冥山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天地間銀妝素裹一派肅殺景象,喧囂的外城也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中變得沉寂。
楚天接到了自他成爲峨世家外門弟子後的第三樁差事。
前兩樁差事他完成得頗爲容易,輕輕鬆鬆就賺到六千兩白銀。拿到報酬後,楚天第一時間分文未動全部歸還珞珈的欠賬。
但今天接差事的時候,情況有些特殊。雙念齋的趙管事猶豫再三,最終纔將記載着任務的玉簡交給了楚天。
這是一樁“玄”字級的差事,從難度上而言並未超出峨世家外門弟子的能力範圍。
趙管事之所以會猶豫,是因爲事情發生在鬼城。白天,那裡空無一人死寂無聲;晚上,那裡是整座北冥城最混亂最暴戾的一片城區,各大勢力盤根錯節,暗殺事件層出不窮。所以入夜以後,很少有誰願意涉足這片區域,免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登上失蹤者名單。
趙管事很清楚楚天是誰,更明白哥舒戰的眼睛是怎麼瞎的。因此他很想讓楚天換個差事,譬如——以峨世家使者的身份前往秦州收取魔道七派三幫兩會十三堂的歲貢。
一般情況下,這是件人人豔羨的好差事,不僅賞賜頗多而且還有豐厚的油水可撈。除非像歡長歌那樣的倒黴蛋,百年難遇地撞上楚天,莫名其妙地死在外頭。
但楚天仍然選擇去鬼城,因爲那裡匯聚了來自神陸十三州的孤魂野鬼,或許可以從它們口中打探到有關晴兒的消息。
光陰的流逝非但沒有絲毫減淡他尋找晴兒的信念,反而有一種與日俱增的迫切。
楚天在街上買了罈好酒,又切了些醬牛肉帶回家。
根據北冥神府的規矩,成爲外門弟子後就有資格在外城領取一小片土地。如果運氣好的話,那塊土地上還會有現成的房子。
楚天把分給自己的房子借給文靜住了,自己每天還是走進那條幽深偏僻的小巷子,尋到最盡頭的那間推門而入,和幽鰲山同擠在那間牀特別大桌子特別小櫥特別破的小屋子裡。
反正幽鰲山好像從不在乎屋子裡多一個人,就好像他從不在乎珞珈每次來都橫衝直撞破門而入一樣。
小破屋又小又簡陋,但悠閒的氣氛令住在裡面的楚天覺得有種無拘無束神仙似的自在。
他享受這樣的自在,在暗流洶涌的北冥城,這間僅有一扇破門板的小屋已是爲數不多的平靜之所,與世無爭的逍遙之地。
他可以什麼也不做,花上一個悠長的下午,讓和煦的冬日陽光灑照在身上,和幽鰲山悠哉遊哉地你一口我一口乾光一罈美酒。
兩人會聊起酒,聊起劍與拳,也會聊起對天道的感悟,唯獨不會提及北冥神府的是是非非和各自的過往,譬如碧藍如洗的天空從不曾有過雲影飄過。
等到傍晚時分文靜結束了雙念齋的工作,也會時常來找他和幽鰲山。在她的身後,一定會有峨無羈的身影,當然更少不了幾壇從他老爹酒窖裡淘來的美酒。
珞珈總是很忙,多數時候都不在北冥城。可每當楚天差不多習慣了她消失的時候,這位幽冥郡主便會適時地出現,然後用五花八門的方式提醒楚天她的存在。
其實不需她的任何提醒,楚天發現自己真的很難不惦記珞珈。自從聽峨無羈繪聲繪色口若懸河眉飛色舞地講述過那天珞珈在自己昏迷時親吻救活自己的事情後,楚天的心裡就有點煩有點亂。他越來越說不清楚,自己應不應該對珞珈懷有感情,該有怎樣的一種感情才能讓自己在面對珞珈時不尷尬?
“吱呀——”楚天推開房門,屋裡空空蕩蕩,幽鰲山不在家。
楚天怔了怔,放下手裡的酒罈和醬牛肉,看到桌上有張字條。
字條上是幽鰲山的字跡,很簡單地寫了一句:“有事外出。”
楚天對着字條想了半晌,也猜不出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能吸引幽鰲山走出這間小屋的。不過以他的修爲,踏遍神陸十三州罕逢敵手,自己的擔心顯得有些多餘。
只是沒有幽鰲山跟自己擠了,原本狹窄的小屋登時變得冷清空曠。楚天收起字條,就聽見一個熟悉的破鑼嗓在門外吼道:“小楚,我聽文靜說你要去鬼城?”
楚天回過頭,只見峨無羈和文靜頭髮上衣服上沾滿雪花從外面衝了進來。
不等楚天回答,峨無羈一邊用手拍去衣發上的雪花一邊生氣地嚷嚷道:“你曉不曉得那是個要人命的鬼地方,一到晚上滿大街除了鬼,就只有比鬼更該死的人?!那都是些什麼傢伙啊,殺人狂魔、江洋大盜、採花賤賊,還有奸細臥底和蟄伏不出的大魔頭,個個窮兇極惡,都是爲了逃避正魔兩道各門各派追捕才把鬼城當成了安樂窩。”
峨無羈滔滔不絕地發着抱怨,文靜在一邊聽着俏臉漸漸變了顏色,擔憂道:“那怎麼辦?”
“沒事,”楚天拍開酒罈的封泥,招呼文靜和峨無羈道:“過來喝酒。”
文靜接過酒罈,替兩人將酒倒上,問道:“幽大哥呢?有酒喝,他怎麼還不出現?”
楚天回答道:“他有事出去,可能要過幾天才會回來。”
峨無羈端起酒碗又放下,指着楚天的鼻子問道:“你不會真打算爲了賺點銀子就去鬼城冒險吧?”
“就在今晚。”楚天看了眼窗外昏黃的天色,簡短回答說。
“算了,我知道勸不住你的。”峨無羈舉起酒碗不滿道:“記住,萬事小心,能活着回來就賺了。”
“會的。”楚天點點頭,也舉起了自己的酒碗。
“叮”兩隻酒碗碰撞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脆響,兩人各自擡頭飲盡。
酒足飯飽送走峨無羈和文靜後,楚天稍事休息便啓程趕往鬼城。
外面的雪”撲撲”地越下越大,街道上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
身上的酒意還在,凜冽的北風颳在楚天的臉上非但沒有寒冷的感覺,反而帶來絲絲舒爽的涼意。
他遠遠看見兩百米外有道連接兩側山崖的石樑,那便是外城與鬼城的分界線。
石樑的對面,綠色的光火此起彼伏,影影綽綽的建築在大雪中默默佇立,一條條鬼影若隱若現,更添幾分詭異陰森的氣氛。
石樑上出現了四條人影,那是此次共同執行任務的人在等他。
楚天走近石樑,四人中身材最高的一名黃衣青年用並不怎麼友善的目光打量了他幾眼,問道:“你是楚天?”
“是我。”楚天並不喜歡黃衣青年居高臨下看自己的眼神,別過臉沒用正眼看他。
“你好大的架子啊,教我們四個人等你一個!”黃衣青年見狀愈發的惱怒。
楚天揚起頭凝望漫天飛揚的雪花,喃喃道:“風雪連天,怎還會有烏鴉鼓譟?”
“你!”黃衣青年聽楚天出言譏諷自己頓時怒不可遏,反手便要拔劍。
“夠了,”一名二十五六歲少婦打扮的女子探臂按住黃衣青年拔劍的手,喝止道:“人既然到齊了,大夥兒先自報姓名身份,然後一起上路。”
“玄天空。”黃衣青年對少婦似有幾分忌憚,恨恨瞪視楚天放手鬆開劍柄。
站在黃衣少年身後的兩名男子也分別自報家門道:“倪雪峰、離高。”
少婦點點頭道:“我是玄世家的外門弟子林渙清。今夜的行動由我主持,各位有意見麼?”
楚天發現,這些素來眼高於頂的北冥神府外門弟子居然沒有一人提出反對。只是離高和倪雪峰的神情頗有些不以爲然。
林渙清微微頷首,淡淡的語氣道:“今晚我們是要捉拿一夥兒潛入鬼城的魔教細作,其中一人還騙取到了神府外門弟子的身份。根據可靠情報,此人在今晚會和他的同夥秘密接頭。我們正要趁此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衆人沒說話,直至此刻他們才真正知道今夜行動的具體內容。
“爭取多留幾個活口,必要時也可以當場格殺,但絕不能放跑一個!”
林渙清冷眼掃視衆人,徐徐道:“這次是我們四大世家的外門弟子聯手行動,只准成功不準失敗。假如有誰臨敵退縮,休怪我的天煞魔劍不認人!”
“說完了沒有?”離高遠遠站在一邊揹負雙手,低嘿道:“婆婆媽媽地真羅嗦!”
“你說什麼?”玄天空的手又搭在了劍柄上,“再說一遍試試!”
倪雪峰和離高交情頗深,衝着玄天空兩眼往上一翻道:“怎麼,不讓人說話麼?”
林渙清突然閃身掠向倪雪峰,嬌小的身影在風雪裡宛若一道流光刺破夜幕。
倪雪峰沒想到林渙清會出手,心下一凜拔劍挑向她的胸脯道:“你這是何……”
話音未落林渙清伸出纖纖素手在倪雪峰的劍上輕輕一捏一推,劍鋒驟然回引架在了他的咽喉上,一縷血絲緩緩順着脖頸流淌下來。
“玄世家的‘素手羅剎指’!”離高見好友被林渙清一招制住,俊冷的面色微變,側身探出左手兩指點向對方右肩,要迫其放劍收招。
林渙清冷哼聲,腳下步罡踏斗向右側轉動,亮出左手雙指迎上離高。
“啵”的爆響,兩人指力相拼各自身軀一晃旋即站穩。
表面看來似乎平分秋色,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離高至少在這個回合上是輸了。
他這一指少說也運上了七成功力,而林渙清在分神壓制倪雪峰的同時,還能從容化解這一記“黯然銷魂指”,修爲高下不言自明。
“難怪林渙清敢出頭主持今夜的行動,她的修爲幾乎和陰長鑑不相上下,已經突破了真階第九層的境界。”
楚天冷眼旁觀,暗自評估林渙清等人的實力,同時也清楚意識到這些人並不同心。
“好啊,想以多欺少?”玄天空的劍霍然出鞘,從側翼突襲離高左肋。
“叮!”林渙清屈指輕彈,玄天空的長劍立時盪開。
“切磋到此爲止,出發!”林渙清放開架在倪雪峰咽喉上的劍刃,率先越過石樑。
倪雪峰驚魂稍定,盯視林渙清的背影抹去脖頸處的血跡,悻悻將劍收起。
一行人各懷心思在寒風呼吼中冒着鵝毛大雪向鬼城撲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