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客棧,發現花無顏正倚在木欄杆上閉目養神。聽見的我腳步,他懶洋洋地打起眸子,淺淺一笑,卻始終未問出一個字。我在花無顏身側站定,抱臂靠在欄杆上,心中回想着嫣然方纔的一席話。
若是嫣然所說句句屬實,那麼此時的蒼鬱已是命在旦夕。可悲我現在乃是凡人之軀,不可近蒼鬱身側一丈內,否則暴斃。
我雖是不完全明白蒼鬱之所想,但他心中那份無望我是略略懂得的。曾經那般傲視六界的魔尊,如今卻幾如廢人一般,以他之傲骨,怎能承受如此屈辱。
或許我這般猜度,是小瞧了蒼鬱向來堅韌的心性,但我實是不願再將此事向極爲陰暗的算計上去想,那就叫人太過傷懷了。
我與花無顏默默在門外候了一個時辰,就在我幾乎忍不住推門進去時,花無顏忽然在我身側軟軟倒下。我一擡手接住他下滑的身體,將他輕輕放在廊邊。
轉過身,正瞧見阿孃一副傷神的表情立在我身後。雖是萬八千年未見,但阿孃依舊保養甚好。高高挽起的髮髻烏黑油亮,白皙的臉頰上未見一絲皺紋,墨綠的眸子一如往昔般溫柔若水,海棠花樣粉嫩的脣忽的讓我想起兒時阿孃印在我頰邊淺淺的吻。
“阿孃……”我頗沒出息地鼻子一酸,走到阿孃跟前。
阿孃擡手在我周身下了個結界說:“進去吧。”
我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轉而看了眼阿孃身後的嫣然道:“麻煩替我照顧花無顏。”
嫣然漠然不語,我不再多言,擡手推開房門,入目處盡是一片鮮紅。蒼鬱坐在地上,頭靠在牀邊,雙目緊閉,脣角猶自殘留着猙獰的豔紅。
阿孃快步走到蒼鬱身側,手中捏了印伽,默唸法咒,蒼鬱周身立時裹了一層淡淡的金暈。
“阿暖,百草珠。”阿孃回身向我伸出一隻手,我趕忙將脖間帶着的百草珠取下,交在阿孃手中。
阿孃將百草珠捧在手心,施法祭出神農鼎,繼而將百草珠放進鼎中,隨後又取出幾顆丹藥,一一放進鼎內。阿孃以法力催動神農鼎,片刻後,一顆散發着奇香的丹藥便從鼎中升出,懸在藥鼎上方。
阿孃捻住丹藥,喂進蒼鬱口中,看他服下,這才起身對我道:“阿暖,你已不是幾千歲的小娃娃,你與蒼鬱之事究竟該何去何從,阿孃希望你心中早做打算。”
“阿暖明白。”看着蒼鬱微微起伏的胸膛,我心中掠過一絲絲的痛。
阿孃側頭看着我柔和地笑着,擡手撫了撫我額前的碎髮說:“女兒,若是累了便回丹穴山來,我與你阿爹在家等你。”
“阿孃……”我舒臂抱住阿孃,臉在阿孃懷裡蹭了又蹭。
“好了好了,”阿孃笑着將我從懷中撈出來,說“阿孃回去了,免得你阿爹又要囉嗦。”
說罷,阿孃又輕輕抱了抱我,這才扣指捏訣,騰了片五彩祥雲離開。
阿孃走後,我抱起蒼鬱放在楮墨身旁,爲他掖好被角,這才叫來嫣然,一點點將屋中血跡擦拭乾淨。
我坐在牀邊,看着蒼鬱安靜的睡顏,心中酸楚層層氾濫。
“你……”嫣然站在我身後,輕輕開口。
“帶他回去吧。”我打斷嫣然的話,從牀側退了開去。
嫣然聞言,身子驀地僵住,灰白的眸子狠狠地瞪住我,那般刻骨的恨,只怕沒個十幾萬年,是不會消去的。
我輕輕嘆息,從懷中拿出阿孃昨日送來的藥方,遞給嫣然說:“這是補氣養血的丹藥方子,你去鳳鳴澤尋逍遙仙取了仙草藥鼎,回魔界將其煉製成丹,每日送與蒼鬱服下。”
嫣然依舊瞪着我,不去接我手中的方子,我涼涼地打量她一眼,回身將薄紙放在桌上,徑直向門外走去。
“月塵,只怕你還沒資格在此對我指手劃腳!”嫣然尖刻的聲音有些刺耳。
聞言,已走至門前的我腳下一頓,回首對她淡淡道:“哦?難道我憑蒼鬱之妻的身份,也沒資格嗎?”
驚怒從她臉上一閃而過,我收回目光,轉身將門拉開,擡腳向右一轉,自顧自往天字一號房去瞧花無顏去了。
天字一號房。
我推門進去時,花無顏正自端坐在木桌邊淺呷着一杯粗茶,看我進門來,擡手一指身邊木凳,道:“請坐。”
“睡的好嗎?”我在花無顏身邊坐下,心中微微驚異他居然能在阿孃的法咒下這麼快醒來。
“還好,”花無顏淺笑,“楮墨情況如何?”
“他沒事了,再臥牀休息幾日,便可恢復如常。”
花無顏瞭然一笑,道:“令師尊果然道法高明,我實在佩服得緊。”
“師尊他老人家着實損了些氣力,方纔已回落霞山去了。”我料定嫣然不會放着蒼鬱在人間久留,此刻必定已帶他離去。
沉默片刻,花無顏忽然擡眸定定看着我,“月塵?”
“何事?”我低低地應着他,心中卻有些忐忑。
花無顏打量着我,脣邊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道:“我只是想說……去瞧瞧楮墨吧。”
我一怔,他這話着實怪異,讓人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得點點頭,與他出了門去。
花無顏走在我前面,高挑的身材略略擋住了我的視線,以至於到了天字二號房門前,我才發現着一身玄色錦袍的魅箴他老人家。
按按發脹的額角,我默默感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客棧仙緣不淺,竟在一天內先後迎來了天、魔、鬼三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花無顏邁着四方步徑直進了房中,自動將魅箴瞧做一團空氣。我舒了口氣,湊到魅箴身邊,擰着眉頭打量他。
“嘖嘖,瞧見我便是這麼一副不待見的模樣,”魅箴撇撇薄脣,“本鬼君如此風華正茂,可你這飛禽卻總也看不在眼中,真是傷自尊。”言罷,他兩根長指撐住額頭,狀似苦惱。
“魅箴鬼君?”我沒脾氣地抱臂看着他,這廝根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時卻扯些有的沒的。
“嫁給我吧。”魅箴忽的牽出一個甚是認真的笑容,眸中泛着難得一見的光彩。
“一百年的歲月雖是不長,但也算不得短,你說,是不是呢?”我笑彎一雙鳳凰眼,提醒魅箴那一百年爲奴的賭約。
魅箴盯了我片刻,嘆息道:“月塵,你怎的這般不解風情?”
我搖頭,“不解。”
“當真要嫁蒼鬱?”
“當真。”
“你若不願嫁,我便是出兵魔界爲你廢了那婚約也無妨。”
“我願嫁。”
“可你莫要忘了,你也是天家的媳婦。”
我漠然地看着魅箴,“那一紙婚書早在雲羲去了的時候,便被天后焚爲灰燼,哪來媳婦一說?”
“執拗。”
“你自鬼界來人間一遭,究竟何事?”我擡眸看着魅箴,不信他來此只爲問我嫁人之事。
“雲羲元神或將在京城出現,你不妨去瞧瞧。”魅箴斜倚在欄杆上道。
“京城?”倒真真合了楮墨的意,也免得本上仙漫無目的遍尋天下。
“你尋得元神的宿主後,萬不可殺生取神識。”
我蹙眉,“這倒是聞所未聞。”
“雲羲元神一部分因昊天塔之力衝散,昊天塔隱含的邪性殘存在了元神中,是以必須待元神在凡人體內淨化完全方可取出。”
“你去見了西天諸佛?”否則此事魅箴絕不會如此明瞭。
“是。”
看着魅箴一雙堅定的紫眸,我心中略有觸動,許多萬年來,我只此一位摯友,他爲我所做之事,又何止這一兩件?
“待此間擾人之事了結,我便去鬼界尋你痛飲三日,不醉不休。”我嘿嘿笑着,大力一拍魅箴肩膀,擺出粗獷的女俠氣勢。
魅箴瞧着我,脣邊挑起淡淡的笑,一揮手,紫光劃過,他便倏地消失在我面前。
我低頭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生出一番糾結。
天字二號房內。
楮墨已悠悠轉醒,花無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細小的手腕,爲他診脈。而我則坐在木凳上,一邊爲牛奶梳理着幾乎打結的毛,一邊思索着往後的日子。
“月塵,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花無顏爲楮墨掖好被角,回首問我道。
“待楮墨恢復了氣力,咱們便按原計劃前往京城。”我揉着牛奶的頭,擡眸看着花無顏。
“去到京城後呢?”
我略略琢磨一下,淡定開口:“你負責照料楮墨生活起居,教他研文習武,至於我,需得開個青樓,辦些私事。”
“我主內,你主外?”花無顏挑起俊眉,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若是你願意如此理解,我也無甚意見。”我聳聳肩,好歹本上仙也是活了十來萬年的一隻鳳凰,對於黃口小兒口頭上隱約的調戲,暫可不計較。
“姐姐要與無顏哥哥成親了嗎?”楮墨側過頭,忽閃着純真的大眼睛問我。
聽得楮墨的話,我的一副老心肝忍不住顫了顫。記得萬八千兒年前,一位雲遊的小仙路過鳳鳴澤時對我說:“月塵上仙,您仙命不俗,萬年後許是要嫁數位夫婿。”當時我只覺聽來可笑,可現下卻只能暗暗嘆息,我這空白的命格,竟叫位初初飛昇的小仙看出了門道。
花無顏看着我,一時無言,只剩下無奈的乾笑。我起身,走到楮墨牀邊,拍拍他的小臉說:“你快點把身子養好就是了,大人的事少操幾分心。”
誰料楮墨大眼一翻,嘟嘴道:“你們哪裡是大人了?只比我虛長几歲而已。”
我瞬間熄火,虛長几歲?孩兒啊,本上仙比你虛長了可不只是幾萬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