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默默地踱近。她近得伸手可及,卻又遠得清冷孤寂。
她低眸凝着足尖,眉眼雋秀依舊,卻透着淡漠憂愁。那獨有的清香依舊,卻夾着濃濃的檀香味兒……她好似一點不曾變,又好似什麼都變了。
苻堅只覺心底不是滋味。“你……好嗎?”他問,唯想打破這僵局,可話從口出,又只覺不合時宜。
白皙的額埋得愈發低,顏兒微微頷首。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似倉皇無措的幼兔突遇獵人的弓箭,上躥下跳。她唯想逃。屈膝福了福,她挪退兩步,轉身離去。
苻堅下意識地拽住了她。再對望時,她錯愕,他亦是錯愕。顏兒驚疑地看着他,腦海涌起千萬句暗否,可心底卻生了一絲虛無的希冀。
“原來到這兒來啦。”
“呵呵,我就說嘛。陛下定是受不住裡頭的香火氣,出來透氣來了。”
“還是姐姐懂陛下……”
似清晨樹林的啾啾鳥叫,嬪妃們的聲音好不清脆雀躍。
眼角餘光越過他的肩,瞥見鶯鶯燕燕,顏兒雷擊般抽了手,急切地避退兩步,扭頭便走。
掌心一空,苻堅竟覺蝕骨失落,比頭先她落荒而逃還要失落。
“喲,這不是姐姐嗎?”
顏兒認得這把嗓音。她原是逃得及的,卻偏不想叫那人看了笑話。
顏雙碎着步子迎了過來,盈盈一福,回眸盼笑着,極是殷勤地招呼:“兩位妹妹,這是貴妃姐姐。想來你們都未見過,今日算得福了——”
“你們跟出來做什麼?退下。”苻堅冷冰冰地發了話。
顏雙悻然,撅了撅嘴。
樑可兒攙着她,聲援道:“雙兒妹妹害喜,裡頭的味兒太沖了,臣妾也受不了,我們這纔出來透透氣。”說罷,玩味地瞥了眼顏兒。
顏兒愕然,擡了眸,不單瞧見顏雙得意地撫着依舊平坦的小腹,樑可兒挑釁的眼神,更瞧見兩張清秀的新面孔。
原來,今日不是大祭,而是添嗣告喜,瞧樑可兒的眼神,想必未央宮是雙喜臨門。癡癡地移了眸,目光卻避無可避地撞見低頭福禮的陌生面孔,顏兒只覺料峭的寒意從頭澆灌而下。
她的眼眸滿溢着傷痛,苻堅只覺久違的心疼,一點一點愈來愈清晰。
“恭喜。”顏兒道喜,甚至脣角還勾起一縷靜謐的笑意。她朝四個女子點了點頭,又朝玄黃福了福,默默退去。
所有的目光都簇在那點飄下玉階的盈白上。輕蔑的、不屑的、豔羨的、好奇的,還有幽幽沉沉道不明情緒的。
“陛下,我們回殿吧。”顏雙微揚着嗓子,刻意撒嬌。
苻堅不耐地拂了拂手。衆人退盡,天地間,好似只剩得瞳眸裡漸漸遠逝的那點白。不知爲何,他覺得傷悲,就像那夜失去那個孩子的傷悲。他看着她慢慢遠去,隱入中庭,心也一點點遠去。可他並沒攔她。拖泥帶水從不是他的脾性,既已決定快刀斬亂麻,索性就該決絕到底。
牛嬤嬤實在趕不及主子的步子,竟是小奔起來。“娘——”老嬤嬤原想叫她緩下步子。可,瞥見那張淚流滿面的臉,她弱弱地噤了聲。
冰冷裹得臉頰痠疼,顏兒微揚着下巴,雙手*着一路疾走。她挺直了腰桿,竭力端作孤傲模樣。可唯她自己知曉,她的腿在顫抖,心在顫抖,整個人都在抖。
人總善自欺。過去的四百多個日夜,她口口聲聲,緣斷今生。可心底卻一直埋着一個虛無的希冀,一個破鏡重圓的南柯一夢。今日,這夢徹徹底底地碎了。一年多的等待,等待的竟不是重圓舊夢,卻只是真真切切地告訴自己,緣斷了,情滅了。他的世界,與她再無一絲一毫的瓜葛。這還不過是四百日,往後,還有四千日,一萬日,甚至更多……
“嗚——”哽咽滑過蒼白的脣角,顏兒緊緊咬住了脣。脣邊澀澀的,有淚,有涕,可她容不得自己抹淚擦拭。即便她哭得痛不欲生,她也要留個笑着的背影。
心底隆隆於心的悲發酵成毒,她只想尋個無人的角落,放聲痛哭。風乾這一世的淚水,她纔可能有勇氣化作一縷虛無的影子,飄蕩在這冰冷的宮殿,耗盡一世年華,俯視着他與他的妻妾們百年好合、兒孫繞膝。她的眼前,浮現一個悽慘的老嫗,佝着背,站在雲龍門的譙樓,遠遠地聽着震天的朝賀,望着蔽日的黃帆,幻念她十三歲那年遇見的翩翩少年。
她跨過宮門,逃也般竄至一側的宮牆。背倚宮牆,她瑟瑟發抖,淚流不止。她死命搖頭,暗否着她預見的結局。“不要,不要。”她泣聲。她不要成那個悽慘的老嫗,可,那儼然便是她的結局。
牛嬤嬤守着她身側,低嘆着搖了搖頭。
這夜,她睡得極不安穩。
翌日清晨,牛嬤嬤討巧輕問:“今日,娘娘可要去佛堂?”
她唯是淡漠地搖頭,幽幽踱去佛龕。
瞥見她雙眼紅腫,老嬤嬤多了嘴:“祭祖得三日,今日,陛下怕還在。”
顏兒回眸看了她一眼,依舊搖了搖頭。他若想見她,一早便來了,何至輪得到她可憐巴巴地貼上去?罷了。她跪在蒲團上,虔誠地叩了叩。
顏兒從清晨一直跪到黃昏。雙腿麻木到失了知覺,她卻只覺意識愈發清晰。她的思緒全然飄去了太廟,那處有他的地方。她不知,那兒的他,是否對她還存得一絲一毫的牽掛。她攀着佛龕爬起,噗通,膝蓋麻得撲了下去。她苦笑,掛着淚珠兒,挪着坐在了蒲團上。
“娘,我是不是很傻?他納了妃,添了丁,我竟還在想,他心裡還有我。”顏兒屈膝環抱着,近乎絕望地望着母親,“我傻傻地等了他一年。等來的,卻是這般結果。”雙手攀向佛龕,她微仰着頭,絕決模樣:“我不要再傻等了。我再等他三日,就三日。他若不來,我便走。即便明曦恨我入骨,月影宮殺手萬千,我都不怕。我要走。娘,您保佑我,保佑我帶您回家。好不好?”
餘暉灑落寂靜的中庭,土圭日鍾向西拉拽出一抹長長的黑影。太廟殿前,苻堅背手而立,靜默地凝着黑影,餘光卻定定地瞥向那道宮門。
她竟沒來……
心隨着夕陽沉落,苻堅道不明爲何失落。他認識的顏顏,不到黃河心不死,帶着細作獨有的鍥而不捨。她怎會不來?他摳着憑欄,頭一回真切地覺得她變了。他似已習慣了她的糾纏,她像荒野的菟絲頑強而嬌蠻。
收到苻芸送來的青絲荷包,牛嬤嬤此地無銀地替她辯解,他只道她欲擒故縱。四百多個日夜,他甚至擔心過,哪天她會冷不丁地從昭陽殿跑來承明殿,胡攪蠻纏。旁的女子,他尤好打發。攤上她,他竟怕自己不得自持。可她從來沒有。他亦辨不清,他是失落,還是釋然。
若說從不曾想她,那無疑是空口說白話。自她搬離承明殿,他強逼着自己再未入過朝顏閣。他把與她相關的一切都封在了抽屜裡。他要忘了她,且,正忘着她。可昨日一見,一切努力都似付諸了流水。
他不單來了太廟,候在了太廟,甚至還鬼使神差地去了佛堂。他竟生了幾分懊惱。“回宮。”他抽開手,疾步騰下玉階。
三日早過了……
一連數日,顏兒再未去過佛堂,生活似又迴歸到舊年模樣。
“娘,再等一個月。芸姐姐一來,我便求她想法子。我要帶您出宮,帶您去淝水。等着我。”每日,顏兒對母親默唸得最多的,便是這句。
“咳咳……”牛嬤嬤清了清嗓子,“今早,賢妃娘娘差人來報信,渭水防洪護堤,國庫吃緊,爲替陛下分憂,六宮也得出一份力。勿論錢財、布匹,哪怕是廢棄的舊衣裳,捐上一些,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