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是帶血的刀,人是浴恨的人,景北樓不顧一切的朝着餘辛夷衝過去,哪怕身上被刺下數十道新鮮的傷口也要殺了她才解恨!
那種不要命的行爲,讓原本衝過來的士兵都愣了一下,這模樣簡直像是戰場廝殺,同歸於盡!而此時此刻,餘辛夷面前沒有任何人守護!
近,越來越近!
景北樓張開齜血的獠牙,猙獰的笑着等待下一刻餘辛夷在自己手裡慘死的場景。
但是他沒想到,剛剛似乎嚇傻了的餘辛夷,突然狡兔一般奔跑起來,四處逃竄,景北樓冷笑着緊緊相逼,劍尖距離她只有兩尺之距。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他腦中只有這個念頭,再無其他。
但是他沒想到,餘辛夷腳步一轉,竟然故意跑到了皇帝面前,一張俏容滿是驚慌:“救命啊!陛下快救我!救命!”
景北樓此刻已經理智全無,滿心滿腦全是殺意,殺了她:“餘辛夷你何必再假惺惺?我今日若不殺你,我誓不爲人!”
餘辛夷花容失色,直往皇帝身邊跑。
等景北樓想收回劍時已經來不及,餘辛夷一聲大叫,驚慌無比:“快來人護駕!四殿下要行刺陛下!”
一聲大喊頓時亂成一團,所有人都看到四殿下手裡舉着劍朝着文帝衝過去,可不就是要行刺?
這一刻,皇帝的眼神冰冷如魔,沒有絲毫猶豫,一個字狠狠的丟了出去:“殺!”
當那個字眼落下,在餘辛夷嘲諷的目光中,萬千箭矢朝着景北樓飛射而去,景北樓甚至來不及說一個字,已經被萬箭穿心。
他僵硬的頭顱緩緩低下,看着刺穿心口的利箭,然後雙目赤紅死死望着皇帝,目眥盡裂,眼角流出的兩道血每一滴都充滿了滔天恨意:“父皇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他鮮紅的手掌印用力的抓住皇帝的龍袍,每說一個字就吐出一口血來!
他眼前逐漸模糊,前二十年多前的往事如鏡花水月般逐一呈現:他看到皇長子景天齊從小就受父皇誇獎,朝臣追捧棟樑之才;他看到景浩天母族顯赫,自小在皇宮囂張橫行,隨意將人踩在腳底;還看到景夙言,一出生便是皇后嫡子,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之一!這些人一個個擁有高貴的血統、得天的出身、顯赫的母族!但是相比而言的他,同樣是皇子,同樣是父皇的兒子!他卻要在冷宮裡承受太監們鄙夷的唾沫,每天跪在一個閹人面前搖尾乞憐只爲換一塊餿臭的饅頭?他卻要每天忍受那個失寵後瘋癲的母親每天發狂的尖叫與噬咬?他卻要四歲開始就要自己劈柴洗衣,哪怕寒冷的冬氣將他的手凍得青紫?
他此生此世都無法忘記,五歲那年他一身破衣池邊浣衣的時候,看到景天齊、景浩天及景夙言在他面前走過的場景。景浩天手裡拿着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貢品翡翠球,鄙夷的指着他,趾高氣昂:“宮裡什麼時候收了個花子?”
花子,花子?同樣父皇血脈的他,卻被認作卑賤的乞丐?除了出身,他們又比他高在哪裡!他不服!他絕不甘心永遠跪在這些人的腳邊,任人踐踏!所以,他毒死了自己的母妃走出冷宮,他花費了比別人多數十倍數百倍的努力,一步步積蓄財力、權勢,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文武百官,一邊還要在皇帝面前做低伏小,表現得謙虛而無害。
他這麼多年努力,付出了數以萬計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可是父皇卻看不到!誰都看不到!他不甘心!所以他下定了決心,無論誰擋了他的路,都是死路一條!他毒死自己的母親,害死唯一真愛自己的餘明琪,哪怕是孤獨一人,他也不怕,因爲他不需要任何人!他要的只有權勢,只有皇位!眼看着皇位也越來越近,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卻在天梯上被生生推了下去!
如今,他萬箭穿心,衆叛親離,一無所有!堂堂風光無限四皇子,卻淪落到這副模樣,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
模糊中,他隱約聽到一聲清麗無邊的聲音在面前響起:“陛下,請您退後一步,別讓他髒手污了您的龍袍。”
景北樓勉強擡起頭,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一片白白的泛着光芒的虛影,隱約甜美笑意,穿着一身紅色的美麗嫁衣。
他忽然覺得,似乎這樣的場景——同樣是她,同樣嫁衣,在某個時段裡也曾發生,只是……究竟是什麼時候,他卻回想不起。想到的只有對她的恨!無邊的、滔天的恨!
正對着餘辛夷的臉孔,景北樓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怪異笑容,一個字一個道:“我……沒、有、輸!”
景北樓砰然倒地,到死都憤恨的望着天,死不瞑目。
看着景北樓倒地,暴斃而亡,皇帝沒有多少悲傷,只是溢出一股無法剋制的嘆息,將皇后交給太醫醫治:“將三皇子以長子禮安葬,小皇子……也以金棺收斂。至於景北樓……一同收了吧,葬進皇陵百里之外,立無名碑,朕與他生死不見。”
孫福壽帶領百餘名太監、士兵立刻遵命。
餘辛夷看着兩輩子的仇敵,像條狼狽的死狗般被士兵拖走,黑紅的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印記,她心裡沒有什麼感慨,只有痛快。她仰起頭微微而笑:明琪,你看見了沒?姐姐沒能保護你,現在,爲你報仇了。你看見的話,就好好走吧,黃泉路上不要停留,好好過你的下一輩子,及笄之年遇到個簡單老實,待你如珍寶的男子,生下一個可愛的孩子。這一世所受之苦,來世再不沾染半分……
景夙言站在她身旁,溫柔握住她的手。
皇帝看了一刻自己三個兒子被收斂的場景,老懷傷悲,閉上眼睛鼻頭髮酸道:“孫福壽,朕累了,擺駕回宮。”這一日,他五個兒子死了三個,還有一個癱瘓得不人不鬼,饒是皇帝再老謀深算鐵石心腸,也止不住雙目發紅。
孫福壽立即命人擺駕。
然而此時,央兒忽然尖叫一聲:“娘娘!”
皇帝驚道:“皇后如何了?”立刻大步上前將皇后抱在懷裡。
太醫額頭滿是冷汗,跪在地上道:“啓稟陛下,娘娘喉嚨上刺傷過深,無法止血,請……請陛下恕罪!臣等丁當竭盡所能!”
“廢物!”皇帝爆吼一聲,親自抱着皇后大步奔進大殿之內,“來人,把整個太醫院所有人都給朕傳來,一炷香之內若是救不了皇后,朕讓你們人頭落——!”
這一個“地”字還沒有說完,皇帝卻只覺得瞬間劍尖抵達胸腹,“噗嗤”一聲,匕首將他整個人貫穿,刺破肚子而出。事發突然,皇帝雖然已經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可卻終究沒有避過寒芒,此刻他甚至沒有覺得疼,只感到肚腹一涼,然後自己整個身體漸漸都麻了,皇后重重的落在地上。
“你——!”
皇帝的頭顱一寸寸低下,幾乎是震驚的審視着自己腹部插下的匕首,以及那刀刃下不停奔涌出來的新鮮血液。
那還是有溫度的,滾燙的,從自己身體流出來的血。
只是皇帝眼中卻充滿了無法置信,他不敢相信,這些血是從自己心口流出來的,更不敢相信插在心口的匕首另一端,緊緊的握在他最心愛的女人——皇后的手裡!
不僅皇帝無法置信,在場所有人都完完全全鎮住了!剛纔發生了什麼?皇后娘娘剛纔——竟然刺殺了陛下?!這簡直——
這比之前四殿下逼宮更爲駭人,讓所有人都僵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皇后,難不成瘋了嗎?!
孫福壽倒抽一口氣,下意識的往皇帝大邁一步,聲音撕裂:“陛下……”
卻見景夙言更快一步,攔在他面前,一把劍攔住所有侍衛太監,雙目闔起,墨眉如劍,整個人散發着深深的殺氣:“所有人,聽我號令,退出大殿十丈以上,擅自靠近者,殺無赦。”
什麼叫驚人?這就是驚人!什麼叫震駭?這就叫震駭!這一日真正的高?潮終於上演。灰衣率領二百四十暗衛拔劍出鞘將所有太監侍衛逼出宮殿,整個大殿內空空蕩蕩,只剩下皇帝、皇后、景夙言、餘辛夷等不足十人,無數根盤龍金柱懷抱金珠吞雲吐霧,直插雲霄。大殿穹頂,龍鳳呈祥的圖案分外刺眼。
餘辛夷站在一旁,眉頭微微皺起,心底輕嘆:皇后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但見皇后冷笑一聲,一使勁將匕首拔出,但見那雪亮的匕首上,殷紅一片,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皇帝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身子搖晃,傷口熱血有如泉涌,他眼眶崩裂,嘶吼道:“顧怡雪,爲什麼連你也……背、叛、我?!”這一句話說出來,因爲受傷太重而彎腰劇烈咳嗽起來,此刻的皇帝哪裡還有半點真龍天威?
皇后脖子上的傷口裡不斷涌出的鮮血流下來,將她華貴的鳳袍染紅一片,她卻冷漠的看都沒看一眼,似乎半點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冷笑着,邁着蹣跚的步伐一步步走到皇帝面前,輕聲道:“親口處死自己最後一個兒子,看着自己斷子絕孫的感覺如何?”
“你這是什麼意思?夙言不是我的兒子麼?你在說什麼?”皇帝眼珠幾乎脫離眼眶,沒說出一句話,腹部的血洞裡就涌出一股新鮮的血來。
她剛纔說了什麼?什麼最後一個兒子,斷子絕孫?他接連失去了三個兒子,但是他還有八皇子景夙言不是嗎?
皇后牽起裙角,笑容裡充滿嘲諷:“是麼?我說過言兒是你的血脈嗎?我早就說過,憑你這樣的人永遠配不上我爲你懷胎生子,到死你都不配!你的好兒子景北樓,剛纔他說的是對的,我的孩子只能是長風的!只可惜,他剛纔被你親口命令殺死了,萬箭穿心!此時此刻,我高貴無匹的陛下,請你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如何?是不是感覺造化弄人?哈哈,我的感覺現在好極了,想笑,大聲的笑給你看!”
皇帝充滿血絲的眼珠裡,清晰的倒映着皇后臉上的冷笑,眼眶深深的撕裂,他腳下踉蹌猛地跌倒在地上,大聲道:“不對,這不對!”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皇后,又別過頭去望着站在不遠處冷視他生死的八皇子景夙言,早已不年輕的皇帝,此時瞬間蒼老:這裡面肯定有哪裡有問題,夙言怎麼會不是他的兒子呢?他怎麼會平白爲別人養了整整二十年的兒子?!
皇后笑得分外痛塊,似乎將二十多年來,足足七千七百日的痛與恨一下子盡情發泄出來,肆無忌憚,再無須遮掩:“你想說我懷胎的時間是對的,這天下除了你之外,誰還有那狗膽敢染指你的皇后?你想說長風已死,我怎麼可能懷上他的兒子?你想說這麼大的秘密,緣何我隱瞞得如此之好,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這一切,我來告訴你……因爲,我服下了拖延生產的藥!”
皇后步步緊逼,金絲繡成的鳳鞋踩在白玉地磚上,一路血跡,她站在皇帝的面前,尖銳的指甲用力刺進自己的心口:“你知道那藥有多令人痛苦嗎?它從我的喉嚨裡灌下去,每到一處便像是烈火燒灼一般,燒得人好似要腸穿肚爛。每喝下去一滴藥便會折損我一月的壽限,我還必須喝滿整整三百日!但是那又礙什麼事呢?我要喝,我必須喝!我要安然無恙的將長風的血脈生下來,我要親眼看着,你曾經從長風手裡奪走的一切,又是怎樣的被我毀滅!”
“你現在感覺如何?感覺到我曾經的痛苦了麼,是不是也有那種腸穿肚爛的錯覺?!”
皇帝單手撐在地上,他想要站起來,保存他身爲皇帝無上的尊嚴與榮耀,但是腹部流出的過多血液,卻讓他眼前發黑,只能撐在地上風箱一般大喘:“顧怡雪,你這二十多年……都是僞裝的?當年……明明是你親口答應朕嫁朕爲後!當年是你自己拋棄了瘋癲的景長風,走到我的身邊!你甚至……甚至親眼看着他被沈太妃一劍刺死,滿臉冷漠。你當年自己選擇了朕,你現在憑什麼又來這裡對朕說這些!”
被封存了二十幾年的過往一下被無情揭開,皇后腳步虛晃,險些跌倒,景夙言立刻上前去扶:“母后!”卻被沉浸在無邊悲憤中的皇后用力推開。
她沾滿鮮血的手用力指着皇帝道:“是啊!是我選的!我選擇了在被你下了劇毒神智全無的長風面前,冷眼看着他去死。我選擇了懷着他的孩子與你大婚。我選擇了不顧所有世人的鄙夷,成爲你的皇后!沒錯,都是我選的,但是那難道不是拜你所賜?!”
皇后越說越激動,雙手不停發顫,手中沾了血的匕首朝着皇帝再次靠近,曾經美得如畫冷得似冰的雙眸裡激動得泛起深深的紅,她咬牙切齒道:“明明長風纔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卻被你陰險的奪走!你說你憑什麼?憑的就是你那些陰險狡詐的手段?憑的是你編造謊言,想盡辦法栽贓陷害?憑的就是你那毒蛇一樣的心?”
“長風在前線殺敵,你卻在宮中給先皇后下毒;長風爲救災民千里單騎,你卻派人意圖暗殺;長風爲先皇進獻國策,你卻在背後暗箭難防……你比不上他才華橫溢,比不上他盡得人心,比不上他瀟灑肆意,長風所有的好,你全都比不上!你的手段,跟你那好兒子景北樓一樣,永遠那麼下作,上不了檯面!只會買通長風身邊的宮人,在他的衣履下毒,害得他神志不清,理智全無!最終……不受控制犯下殺孽……你卻在文武百官前演繹痛心疾首的賢王。呵呵……你這樣低劣的人,我永遠看不起!”
皇后擡起手肘,一刀又要向皇帝未被軟甲覆蓋的喉嚨刺去。皇帝狼狽躲閃,擡手握住她的手腕道:“我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爲了得到你!顧怡雪,我陰險狡詐,我心如蛇蠍,但那都是因爲,你從來對我不假辭色!”
皇后瞳孔一縮,文帝以爲她會猶豫,卻沒想她半刻都沒有停留,像是聽到什麼大笑話似的大笑出聲:“因爲我?不,你用這冠冕堂皇的理由騙你自己,但別想騙我!真是可笑!你想得到的並不是我,而是你一直隱藏在內心的欲一望!你這樣一個普通妃子所生的庶子,自小平庸無常,得不得先帝的喜愛,卻有着與自己能力不匹配的虛榮心!你什麼都想霸佔,長風有什麼你都千方百計的弄過來。你根本不愛我,卻因爲長風,你裝作對我一往情深,用盡一切手段想迫我屈從。這是愛嗎?不,那只是掠奪!把我當可以彰顯你榮耀的裝飾品一樣搶回去,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享受別人的豔羨!你知道我見你第一面,在你眼睛裡看到的是什麼嗎?貪婪!你明明無比想要那個皇位,卻裝作謙卑而忠誠;你明明心如虎狼,卻裝得風輕雲淡。你以爲你裝得完美無比?其實,只會讓你顯得更加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