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臘月初十,晴空萬里。
淺藍色的天空像是情人的眼睛,清澈之中又透着朦朧。
司徒錦盤膝於地,調息着內力。寒冬臘月,一天兩夜粒米未進,身上又僅有一件單衣,昨夜的胡思亂想又險些令他墜入魔道,如果不打坐調息,靠內力運轉抵禦風寒,怕是早已凍成了一塊冰坨。
謝天魁皮糙肉厚,赤着兩條胳膊仍能躺在雪地裡睡上一覺。他剛剛睜開眼就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虎子仍在雪地裡手舞足蹈的跳來蹦去,身形、腳法、手中虛握的劍都使得有模有樣,而且身上正不斷的揮散出陣陣霧氣,便似剛剛洗了個熱水澡。
江湖上就是奇人怪事多,這孩子若是能將身上揮散的“霧氣”聚於頭頂玄關之竅,或是凝歸於腹內黃庭,豈不是天生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
謝天魁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又聽“噹噹”有聲,轉頭看去。
嶽逍遙和楊騰的對決竟然還在繼續,只是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比拼,他們的內力幾近枯竭,錕鋙寶劍揮舞的有氣無力,劍招雖然精妙,可犀利之氣卻已不見。
終於,嶽逍遙與楊騰各分左右,遙遙相對,嘆息一聲,棄劍於地,各自盤膝而坐,徑自調息起來。
這一戰竟是平局!
同根同源的劍法,同祖同宗的師門,對武學的悟性又不分高低,自該是個平局。
虎子似已看出楊騰的疲憊,躡手躡腳的摸了上去。
兩條人影飛過,騰懷義已經拔劍在手,護在嶽逍遙身前。文淑雪卻落在了楊騰身邊,劍指虎子,道:“你要做什麼?”
虎子摸到了楊騰的錕鋙寶劍,緊握手中,道:“他殺了我的叔叔伯伯們,我要殺了他,爲死去的十三位叔伯報仇。”
“啪……”文淑雪反手扇了虎子一記耳光,耳光又脆又響,虎子的臉上頓時腫起一隻掌印。虎子怔怔看去,不知道她爲何不許自己殺掉這個惡人。
文淑雪氣道:“他雖是邪派之首,可他剛剛與嶽大俠比完劍,此時無力還手,你豈可偷下殺手?”
虎子道:“這樣的惡人殺了就是了,我替我的叔伯們報仇,與你何干?”
文淑雪道:“我若任你殺了他,嶽大俠的一世英明豈不要毀於你手?你若真想殺他,可以等他恢復元氣向他挑戰。”
虎子氣道:“他武功那麼高,一劍把那位伯伯的胳膊都砍掉了,我哪裡打得過他?”
“啪……”虎子的另一邊臉也捱了記耳光,隨即腫起一隻掌印。
文淑雪道:“好沒出息的娃子!偷偷摸摸算什麼男人?真有骨氣就去投師學藝,有了一身真功夫再來報仇,是生是死明裡鬥過,正邪兩派任誰也挑不出不是來。”
騰懷義輕笑,道:“還是個孩子,不懂得江湖規矩,何必那麼認真?”
虎子歪着頭看向文淑雪,氣道:“惡人殺我叔伯就隨時都可以殺,我要殺他報仇就得跟他明裡打,這是誰家的規矩,哪家的道理?”
唐元霜聞之,心頭不由一動,暗道:“此人乃是邪派第一魔頭,昨日聽那老太太所言,他似乎誤認爲老太太的兒子乃是唐門弟子才痛下殺手,看起來他對我唐門不利,我與表妹又曾得罪於他……”想及此處,手中暗暗扣出一支梭鏢,道:“文大俠!這孩子與我們非親非故,沒有半點關係。他要找楊騰報仇,楊騰的兒女和屬下都在這裡,他們都不理會,我們又何必多事?”
“糊塗!”文淑雪柳葉彎眉向上一挑,道:“有我們武林正派的雙絕劍、碧月仙子、江湖四傑以及唐門二少、仙劍門的宣兒在此,對此齷齪的小人行徑不加制止,還要由其兒女屬下相護,武林正義何在,嶽大俠顏面何存?此事尚若傳入江湖,豈不爲邪派視爲話柄,我們武林正派之士又將如何以對?”
唐元霜心頭一凜,他若當真暗下殺手殺了這邪魔,邪派高手必將找去蜀中尋仇,而江湖正派又不齒如此行徑,必定不肯相助,到時唐門豈不大禍臨頭!想及此處,手指輕動,那隻梭鏢無聲的躥入衣袖之中。
“哼!”一聲鼻音,嚇得他心頭狂跳。聞聲看去,卻是楊樂半眯着眼看來,竟似早已看透他的心思。唐元霜暗暗叫苦,卻也暗自慶幸,多虧他懸崖勒馬,否則必將給唐門帶來一場慘禍。
文淑雪見唐元霜身軀微顫,額頭冒汗,還以爲他心中羞愧,笑道:“二少爺不必自責!這邪魔着實可恨,若我是這孩子……”她剛剛提到虎子,就見虎子偷偷轉去了一旁,找了處空當,對着楊騰的脖頸便是一劍。
但見場上人影飛動,楊樂、霞兒以及邪派四大刀手紛紛撲來。
人在遠處,想救也是不及。還是文淑雪出劍化解了刺向楊騰頸側的一劍。
虎子見自己偷襲的一劍被文淑雪發覺並解去,心頭不由動怒,竟調轉劍身,向着文淑雪刺來。文淑雪搖頭苦笑,手中利劍輕動,想要磕掉虎子手中錕鋙寶劍。卻不想虎子突然變招,拐劍下刺,奔向她的腳面。文淑雪一愣,因爲這乃是莫七的刀法,卻不知這孩子何時學了去。
文淑雪自然不會被虎子偷學的一劍刺中腳面,腳下閃動,已然避開。怎料虎子此劍卻是虛招,回手上撩,錕鋙寶劍再又划向她的咽喉。文淑雪微微蹙眉,再又避過,翻轉手腕反攻一劍。
“雙絕劍”劍招陰損毒辣,繞過虎子雙臂,奔着他的下身挑去。此劍一出,文淑雪已然後悔,當即便要收勢。卻不想虎子滴溜溜轉了個圈,竟然脫身劍外,“刷刷刷”攻出三記快劍。
文淑雪的臉上露出了驚奇之色,原來虎子此時所使的竟然是嶽逍遙家傳的“追風劍法”,只聽“叮叮噹噹”一陣爆響,虎子足足與她對過了十五記劍招,終於被她的利劍抵住了喉嚨。
虎子的小臉憋得通紅,淚水不爭氣的涌出了眼眶,怒聲道:“你不許我爲叔伯們報仇,你也是惡人,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都殺光!”
“你……”文淑雪驚得呆了,暗道:“這孩子是非不分,心中又藏有如此重的怨氣,日後豈不又是一位邪魔?”
更加令她感到驚奇的是——虎子丟棄寶劍,跪倒在楊騰身旁,叩首道:“師父!”
鷹嘴峰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只有一人“哈哈”笑着站起了身——“無極魔尊”楊騰。
雖然剛剛經過一天一夜的對決,但由楊騰清朗順暢的笑聲可以聽出,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已經恢復了元氣。騰懷義握緊長劍,小心警備,生怕這位邪魔對嶽逍遙出手相害。
楊騰斜着眼睛看來,道:“放心!邪派中人也有規矩,也要維護自己的名聲。更何況他是我的師弟,是他要殺我這個師兄,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他!”
“楊騰?你以爲你殺得了我嗎?”嶽逍遙睜開眼睛,手握寶劍,緩緩站起。
虎子雙手捧起楊騰的錕鋙寶劍,道:“師父,劍。”
楊騰接劍在手,對嶽逍遙道:“五師弟?你我這一戰應該是個平局吧?”
嶽逍遙嘆聲道:“慚愧!慚愧!嶽某讓閣下失望了!”
楊騰笑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甩手丟劍,劍入匣中。
嶽逍遙道:“就此別過,擇日再戰!”也學着楊騰的模樣丟出寶劍,任由寶劍落入背後的劍匣中去。
“好!擇日再戰!”楊騰滿口答應,瞥了一眼跪在身旁的虎子,再又看向楊樂,道:“這孩子我收下了,你先帶去調教調教,彆嘴里老是仇啊怨的,殺啊死的。調教好了再送到我哪兒去。”叮囑完畢,掉頭便去。
楊樂看了看虎子,輕輕點頭。
嶽逍遙笑呵呵的看向虎子,道:“孩子?告訴伯伯,你以前跟誰練劍?”虎子怔怔的看去,搖了搖頭。嶽逍遙臉上笑意更濃,道:“那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虎子指了指他,道:“跟你,還有我師父。”
“噢?”嶽逍遙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虎子道:“就是昨天,你們比劍,我在這裡學的。”
嶽逍遙對着虎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住的點頭,道:“這孩子真是個練武的好坯子,又有蘇秦走馬觀碑之能,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似是有意將虎子收在門下。
楊騰本已行遠,聽了他的誇讚,止步轉身,放聲道:“五師弟,這孩子已經拜在我的門下,你可別打他的主意。”
嶽逍遙道:“閣下這是什麼話?嘴上說說而已,尚未行那拜師之禮,怎麼就成了你的門下?”
文淑雪見嶽逍遙竟然有意收虎子爲徒,知道這是萬千江湖兒女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可虎子卻還傻傻的站着,當即輕輕的推了推他,道:“傻孩子,你若能拜在嶽大俠門下,日後定是江湖正派第一劍俠,別傻站着,快快拜師啊?”
虎子對着文淑雪翻了一記白眼,似乎還在記恨剛剛的事,氣呼呼的道:“奶奶說過,男人說話算話,一個吐沫一個坑。我已經拜那惡人爲師了,怎麼可以反悔?”
文淑雪適才見虎子小小年紀便可以同自己對戰十五個回合,已然覺得他是個練劍的奇才,剛剛又聽說他的劍法乃是一夜之間學來的,更是覺得這孩子的資質千年難得一見。她自然不願看到虎子拜在邪魔楊騰的門下,勸道:“你都說他是惡人了,爲什麼還要拜他爲師?嶽大俠是武林正派第一劍俠,是整個江湖正義之士崇敬的領袖,這樣的好人收你爲徒難道不好嗎?”
“不好!”虎子搖着頭,道:“他打不過那惡人,我跟他習武還是打不過那惡人。我要拜那惡人爲師,一有機會就殺了他。”
“什麼?”文淑雪怒火中燒,猛的揚起手掌。可她的手並未揮下,嘆息一聲,道:“你這孩子,授業恩師如同父母,豈可弒殺!”
虎子想起了奶奶的話,雖然他不知道文淑雪爲何動怒,可她和奶奶說得差不多,想來應該是對的。
霞兒板着臉走來,道:“你要是拜我爹爲師就不能殺他,如果你殺了我爹就是欺師滅祖,要天打五雷轟,萬蟻嗜屍,挫骨揚灰,你知道不知道?”
虎子苦着臉撓了撓頭,道:“你也說不能殺,她也說不能殺,奶奶也說不能殺……他們已經是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了,我還能向誰學武才能打得過他,爲叔叔伯伯們報仇?”他急得原地打轉,猛的卻又止住身,遙看遠方,喃喃道:“御劍錄?對!御劍錄!爺爺說過,御劍錄上的武功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功……”他的話沒有說完,楊騰已經箭一般射回,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在面前,惡狠狠的道:“說?誰告訴你的?你爺爺在哪兒?”
嶽逍遙也在晃身之間來到,但卻並未出手相救,而是緊盯着虎子的嘴,滿臉焦急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說?你知道什麼?”楊騰指下略鬆,急聲詢問:“你爺爺都跟你說了什麼?”
虎子急促的喘了口氣,道:“御劍飛天,羽化成仙。”
嶽逍遙渾身一顫,喃喃道:“是他!”
楊騰手指發力,頓時將虎子捏得昏死過去。又見他手臂揮甩,將虎子丟給楊樂,道:“看好他,要是弄丟了,你那婚就不必結了,再另娶一房吧!”他的話音已落,人也已經不見。
嶽逍遙失魂落魄的喃喃着:“御劍飛天,羽化成仙……御劍飛天,羽化成仙……”突然張嘴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