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吳紅梅從星期一起就沒有來上課。我說生病的幾天她怎麼會不聞不問。就算她再害羞,我這麼高燒不退,她也會到寢室來探望我。
我連問了幾個人,他們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吳紅梅就好比樹林裡的一棵草,這棵草枯了榮了,那些參天大樹根本不會顧及。
我真說不清楚心裡他媽的是什麼感覺。
那幾天班主任的課要麼空着,由我們自習,要麼是語文老師代上。班主任在配合派出所調查。同時他每天都要和校長去餘慧慧家做安撫工作。所以,我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他的影子,而他是唯一知道吳紅梅動態的人。
我就這麼糾結的過着日子。
我忽然很想抽菸。我很想在黃昏時分,坐在教學樓後面的高地上,看着掛在樹梢上的夕陽緩緩下落,嘴裡叼着香菸。那時我才明白,吸菸是一種孤獨的心緒。
離開俊哥他們我就再也沒有吸過煙。
星期六的課間門衛給我送來了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和寄信地址都寫“內詳”兩個字。一看筆跡我就知道是吳紅梅寫給我的。
我拆開信封,信是這樣寫的:
鄭啓航同學,你好!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離開蔣村中學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了,如果我沒有估計錯,你應該在星期六收到我的來信。
這個星期讓你擔心了。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其實,上星期六上午放學在收東西的時候我很想和你告別,可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善於表達,當時怎麼都說不出話,所以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寫信。
其實,我是個借讀生。你或許不知道,我和你是同一個學期轉去蔣村中學的,只不過比你早一個半月。我是因爲在原來的學校呆不下去才轉學的(請你原諒我不告訴你我的學校是什麼學校,也請你不要去問班主任,我相信在這方面你會尊重我),因爲我那個班上有許多人嘲笑我,我的自尊總是受到傷害,我沒法呆下去,我父親才把我轉到蔣村中學借讀。
我原計劃待到六月中旬再直接回原學校參加中考的(有一點你要了解,如果你的學籍沒有轉到蔣村中學,你便也是蔣村中學的借讀生,也要回你原來的學校參加中考。你不是一直覺得奇怪,說我成績這麼好,爲什麼老師們都不在意。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因爲我是借讀生)。
可現在我必須提前回原學校,因爲我不能再在蔣村中學待下去了。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因爲你,我怕我再待下去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而我知道我是不配有這種感情的。
真的,因爲你的到來我改變了很多。最大的改變就是我自信了,雖然我依然自卑。
你可能不相信,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一個人坐的。因爲我的外貌,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同桌,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最後面,直至你出現。
因爲你的出現,我才改變了沒有同桌的歷史。
可是,你不知道,你的出現讓我連續幾個晚上睡不好覺。在你還沒有轉到學校來,班主任就已經找了我,同時也在班上說了你的故事。
從來沒有同桌的我一下子要接受一個恐-怖分子類的同桌我怎能不害怕?所以那天你走向我的時候我摔跤了。
可誰知這麼一個恐-怖分子卻是如此善良如此仗義之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從不歧視像我這樣的人。
真的,你讓我改變了對很多事物的看法。甚至改變了對人的看法。你讓我把自己從自閉的空間裡解放出來,你讓我敢笑,敢表達,敢表現,敢想敢唱,以至於父母親都說我完全變了一個人。
尤其是元旦聯歡會,你把我推向舞臺,讓我看到了自身的價值,讓我體驗了什麼是成功,讓我真正認識了自己。現在,我到哪兒都敢唱歌了,真的。
這些都歸功於你——我唯一的同桌。
你或許會問,既然這樣爲什麼還急着回原學校?
你之所以會這麼問,是你沒有注意到,在這段日子裡,在你面前我是多麼的侷促不安。
特別是在你在教室裡當同學們的面拒絕餘慧慧的追求之後,我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在你面前我會沒來由的緊張,甚至會產生一種呼吸不暢的感覺。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最近我一和你說話臉就紅嗎?
你當然應該明白這是爲什麼。
我前面已經說過我是不配有這種感情的,可是人卻是感情的動物。再自卑的人,再落魄的人,再卑微的人,對美好的事物都是嚮往的,都是想擁有的。
所以我只有選擇離開。
不不,你不要難過,不要替我感到難過,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因爲這一段經歷將是我一輩子的珍藏,因爲這一段經歷徹底改變了我。
你也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吳紅梅了,回到我原來的學校我會和同學們相處得很好,即使還有人嘲笑我,我都不會在意,因爲我的心緒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或許是想說的太多了吧,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麼多,我想我也該收筆了。
不過我還想說一說你,鄭啓航,你心地太善良了,替別人想的太多了,總是委屈自己,所以常常受傷害。另外,你的性子太直了,也難免會讓人忌恨。若適當地收一點,或許會好一點吧。
最後,祝你學業有成,一輩子開心順利。
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相遇的。
你的同桌:吳紅梅。
我把信收好,放進書包。這真是我沒有想到的。怪不得上週六上午放學之際,吳紅梅總在自己的位置上逗留,欲言又止。她那時候肯定有一肚子話想和我說。
她不留地址,又不允許我打聽她所在的學校,自是不希望我再和她聯繫,她希望我在她的歷史舞臺中退出。
她之所以做得這麼決絕,其實還是一種自卑的心理在作怪。
她想保存那份完好。她擔心任何只言片語都會破壞這份完好。
可她爲什麼又說如果有緣還會再相聚呢?
我想不通。
總之,偌大的學校,幾百名師生,我卻猶如生活在廣袤無垠的荒漠中,踽踽獨行。
當然,儲火玉還會找我說說話。可是,原本不善言令的我在突然間經歷這麼多之後又還有多少興趣說話呢?只有沉默罷了。
可就是沉默吧,儲火玉也會陪着我一起沉默。難道是惺惺相惜嗎?
我不知道。
餘慧慧的事處理好之後,班主任回到了班級,可他已經不是政教主任了。校長被卸去職務,降爲普通的一名老師,但也沒有任教課程。
一般的校長在發生這麼大的事之後往往會要求調走,我不清楚爲什麼這個校長還願意留下來。
或許這裡是他的根吧。
李喜文被抓去勞教了。在事發的那天他就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所以,我再也沒見過他,只是常常會想起他,想起他渴望看女孩子屁股的願望,想起他穿紅外套被餘慧慧和儲火玉扯着耳朵的樣子,想起他把讀第三聲的“我”讀成第二聲的 “我的媽耶” ……
我打電話給父親覈實清楚了我的學籍的事。我的學籍確實保留在華安四中,我中考確實得回到華安四中考試,我也是蔣村中學的一個借讀生。校長被撤職之後這個信息被公佈在教師大會上,我一下子成了蔣村中學的零餘者。
我清楚的記得那些老師對我的態度是怎樣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唯一高興的是王謙君,他又重新做回蔣村中學的校寶。自然,他又經常到寢室“做客”了,又有好多人圍在他身邊聽他講那些鬼怪類的故事,他的聲音重又變得爽朗高亢了。
他對我更好了。老師們額外給他的資料他都會主動借給我看,而我則總是不屑一顧,他一再說“這麼好的資料你怎麼能不再乎呢”?他似乎還不知道蔣世雄已經“出賣”了他。
我很知趣地回到第五排我和吳紅梅坐的那個位置。我不知爲什麼,只有在這個位置我才能忽視老師們對我的態度,只有在這個位置我才能安心複習。
我把那盒鄧麗君的磁帶都聽壞了。
中考複習很快就結束了,在全縣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中,多門學科試卷我都留了一些題不做,我要讓王謙君保持那種良好的感覺。
因爲,這裡的一切都將成爲我的回憶。
離開蔣村中學的日子到了。又是外婆找了一輛小車來接我。
那時,寢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初一初二的學生放假,我那些同學都已經回家了。寢室裡空空的。寢室裡的地上一片狼藉,盡是試卷和書籍。
我走去教室後的空地。儲火玉待在那裡。遠看去,河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還沒有回去嗎?”我說。
“還沒有,你呢?”
“我在等車。”
“鄭啓航,我們就再見了嗎?”儲火玉挺感傷。
“對。”
“你不會忘了餘慧慧吧?”
“不會。我來這裡就是因爲想起了她。”我說。
“我也是。我感覺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可是夢裡面已經沒有餘慧慧了。”
“如果你想起,夢裡面還是會有的,只不過印象會越來越模糊。”儲火玉說
“對。再見,接我的車子來了。”我聽見小車子的喇叭聲。
“歡迎以後來蔣村做客。”
“我不會再來蔣村了。”
“哦。”
“你應該知道爲什麼。”
“我知道。那麼再見了。”
“再見。”
我離開儲火玉來到操場上。一輛小車停在寢室前面。外婆和母親站在車子身旁。她們已經把我的東西搬到了後備箱。
我向他們走去。
坐在車子裡我不想說話。母親和外婆都以爲我爲離開蔣村中學而傷感。
車子在早餐店門口停了片刻。早餐店老闆娘和我們告別。母親已經和老闆娘結好了帳。
車子發動,從倒後鏡裡我注意到老闆娘一直在站在那裡向我們揮手。她的身影越來越小。
我恍惚看見,郝珺琪揮着她的小手在馬路上奔跑。我才記起,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郝珺琪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那塊玉墜和左手中指上的那個有凸起的肉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