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緩慢地行進在平靜的大海之上,從瑪魯里港口駛離時,船隻如同狼羣般龐大,但經歷了之前的海戰,現在僅剩下三艘,其餘的鐵甲船要麼沉沒於棱冰灣戰役,要麼便因爲自身的損傷過重,無法繼續跟隨隊伍前進而被落下。
即使是這樣,現有的這三艘鐵甲船狀態也不好,爲了追擊晨輝挺進號,它自身的損傷也在逐步加劇,最爲重要的是,付出了這樣的代價,還是在某個無光的夜晚裡,跟丟了晨輝挺進號。
狀態最好的血鯊號行駛在最前方,它滿載着物資與精銳的戰士與船員,是疫醫手中最鋒利的劍刃,它劈開海水,一路向前。
“這裡……便是所謂的寂海嗎?”
疫醫站在船首,遙望着這灰色的世界,話語聲帶着微微的顫抖,不是恐懼,反而是興奮。
“這無處不在的侵蝕,彷彿這片海域都是基於某種怪異的存在,而建立起來的。”
張開雙手,疫醫享受着這奔涌壓抑的力量,它們如同這朦朧的灰色一樣,籠罩在每個人步入寂海之人的身上。
在緊張的追擊戰下,疫醫與洛倫佐等人一樣,他們所有人都受到了侵蝕的影響,完全投入於血與火的廝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步入了寂海。
在丟失了晨輝挺進號的蹤跡後,疫醫纔打量起了所處的環境。
起初疫醫也不敢相信這侵蝕是源於寂海的,但在簡單的推測與實驗後,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侵蝕緊隨着船隊,它的範圍近乎等於這片海域的範圍。
這便是寂海的異常之處,也是在瞭解到這些後,疫醫意識到了寂海對外的“封鎖性”,進入寂海的人都會被侵蝕扭曲了感知,即使有幸出來,凡人們也會因侵蝕陷入瘋狂。
“真意外啊。”疫醫感嘆着。
沒有什麼考驗內心的抉擇,也沒有什麼盛大的儀式,這些人就像迷路的孩童,就這麼輕易地誤入了這禁忌的旋渦。
“寂海……這裡真的是寂海。”
另一個聲音響起,澤歐坐在輪椅上,身後的士兵推動着他,緩緩靠近疫醫。
澤歐此刻恢復的還不錯,整張臉依舊存在着被燒傷後的猙獰,只有裸露的眼球與露出牙牀的嘴巴,但即使是這樣,也要比之前強太多了。
之前它就像一個將死之人,現在看來,死神對於澤歐的死活,還不是很感興趣,他成功地從死神的手中偷到了時間,活在生還的狂喜之中。
澤歐與死神擦肩而過,但這並非是死神的憐憫,而是與魔鬼的交易,澤歐的倖存是有代價的,不僅僅是幫助疫醫潛入維京諸國,繞過海上的警戒,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代價……
僅僅是回憶起血腥的手術,澤歐便能感受到從身體之中傳來的幻痛,彷彿鋒利的手術刀依舊在切割着他的身體,將人的部分一點點地取走,直到澤歐變成某個非人的存在。
“你們維京人稱這裡爲神域?在這片海域的盡頭便是諸神的居所,所以這片海域的盡頭,果然是有着什麼東西在等着我們嗎?無論是神,還是惡魔。”
疫醫看着澤歐,他身上披着黑色的毛毯,蓋住了他的身體,只是這毛毯所呈現的輪廓,是一個非人的輪廓。
一個巨大且帶着凸起的輪廓,澤歐的頭顱和它相比是如此地突兀,就彷彿凡人的頭顱不該存在於其上一樣,應該有什麼更加猙獰的東西來取代纔對,就像拼接的畫作,充斥着違和感。
“你難道不害怕嗎?”
澤歐不畏懼死亡,他畏懼的是神明,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而現在他步入了神的領域,他的心中充滿了對神的敬畏與恐懼,還有莫名的神聖感。
這些複雜的情緒充斥着他的內心,他曾經在寂海面前害怕得不敢前進,如今真的步入這裡,他的內心居然稍有些平靜,就像朝聖一樣。
“我不害怕,澤歐。”
疫醫回答道,他張開手試着感受迎面吹來的海風,但這裡是風止之地,只有鐵甲船行進帶來的微弱氣流拂過他的身體,擾動着此處的寂靜。
“我不信神,比起害怕什麼神明,我更害怕的是一無所有。”
疫醫繼續說着,從說話起,他的目光便一直盯着前方,從未移開過。
“我執着了這麼久,上百年的時光,費了這麼大的勁,殺了那麼多人,吞食了那麼多的罪惡……我所有的所有便是爲了那裡,結果到了那裡什麼也沒有,那纔是真正的絕望。”
話語很平靜,經過鳥嘴面具後,聲音變得有些模糊。
這清晰地傳入了澤歐的耳中,他看着疫醫的背影,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東西在他的身上擴張,生長出尖牙與利爪,這樣的尖銳難以計數,如同扭曲的叢林。
“那麼,假如那裡真的什麼都沒有呢?”澤歐也不清楚自己是爲什麼,他突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如果那裡只是一片遼闊的冰原呢?”
“你是在否定你的神嗎?如果那裡什麼都沒有,那麼你的神也不存在了。”
疫醫反問道。
澤歐一時語塞,他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可緊接着疫醫又說道。
“一無所有的話,就一無所知了,還能怎麼辦呢?總不能止步不前吧?”
“因爲害怕面對真相,所以編織起一個可笑的牢籠將自己關在裡面。生活在謊言與虛妄之中,只是爲了保證自己存活的‘基石’不被撼動。”
疫醫嘲笑道。
“是選擇面對真相,知曉一切,然後坦然地死去,還是渾渾噩噩地,像個懦夫一樣活下去,你會怎麼選?”
他轉過身,質問着輪椅上的澤歐。
疫醫的眼瞳被厚重的鏡片所阻礙,裡面有的只是一團不可測的黑暗,但澤歐卻清晰地感受到有目光正從黑暗之中升起,它在注視着自己,不止一道目光,而是成百上千的目光。
彷彿這衣裝之下不再是凡人的軀體,而是一頭百眼的怪物,他窺視着澤歐,尋找他的心靈的弱點,突破他理智的防線。
“我……”
澤歐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來,他作不出抉擇,但很快疫醫再次說道,替他做出了決斷。
“我們還能選什麼呢?步入寂海之時,我們就只剩下了一條路,不是嗎?”
模糊的笑聲從鳥嘴面具之下響起,如同禿鷲的哀鳴。
“要麼死在這裡。”
疫醫指了指身下的大海。
“要麼死在那裡。”
擡起手臂,手指指向了遙遠的彼方。
那裡是疫醫應許之地,疫醫不在乎有沒有什麼神,有沒有什麼真理,正如他之前在船上寫下筆記時的那樣,疫醫已經找到了他自己的“真理”,現在疫醫要做的只是去證實它,至於在這更之後的事,對於疫醫而言並不重要。
無論是死亡,還是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兩人的談話陷入了沉默,窺視着這灰白的世界。
按照疫醫的推斷,他們進入寂海已經有些日子了,行進在這單調的世界裡,時間感都被模糊了起來,好在疫醫勉強找到了規律,便是觀察這些雲層的灰度。
從有些昏沉的灰雲看來,夜晚就要到來了,現在正是黃昏之時。
又是一場難熬的夜晚。
可就在這時有陣陣的水花聲響起,不是來自身下的鐵甲船,也不是來自後方的鐵甲船,這水花聲是如此地響亮,甚至說不該被稱作水花聲,能發出如此劇烈的聲響,簡直是有洪流在海面上涌動。
在片寂海的海域之上,這聲音宛如驚雷般乍現,轟擊着人們躁動的心神。
“那……是什麼,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澤歐看向了另一邊,他的眼瞳浮現了些許的恐懼,其中倒映着一個龐大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到了,準確說,在這片寂靜的海域之上,想不發現它都很困難。
猙獰的身影如同躍出海面的鯨魚,它是如此地龐大,帶起萬千的水流。
一艘大船破開了海面,它彷彿是從深海之中升起,如此突兀地出現在了船隊的側翼,短暫的震驚後,疫醫看清了它的樣子,接着疫醫意識到,這艘大船確實是從海里升起的。
這是一艘鐵甲船,船體的表面覆蓋滿了鏽跡,更爲詭異的是這艘從海底升起的沉船上沒有任何生命可言,沒有藤壺與海草,除了冰冷的鏽跡外,這艘船上什麼也沒有。
它向船隊緩緩駛來,隨着它的前進,海水也躁動沸騰着,隱約間能聽到有萬千的聲音呼喚着,它們狂歡歌頌。
“納吉爾法!”
澤歐驚恐地高喊着。
“納吉爾法!”
鉛灰色的雲層之中掀起波瀾,它變得越發漆黑,如同鐵幕一般落在巨船的身後,裹挾着風雨雷霆。
澤歐最恐懼的事還是發生了,這是滿載着神敵的巨船納吉爾法,它們會碾碎自己,然後朝着寂海的深處行進,爲那些高居榮耀的諸神,帶來滅亡的黃昏。
自己要阻止這些,澤歐不能允許它們冒犯神聖的諸神,這是澤歐爲之執着的東西,他想掙脫束縛站起來,可他的身影僵硬,呆呆地坐在輪椅上。
爲……爲什麼?
爲什麼自己還沒有離開輪椅,爲什麼自己還沒有掙脫束縛……爲什麼自己提不起力量?
澤歐質問着自己,可無論他在內心中怎樣吶喊,他的身體始終無法動彈。
恐懼,絕對的恐懼支配了他。
那是帶來黃昏的神敵,諸神也無法阻止的存在,自己僅僅是一個凡人,又能做到些什麼呢?
所以……也不過如此啊,自己對於諸神的狂熱也不過如此啊。
龐大的絕望籠罩住了澤歐,他根本無法起身捍衛他的信仰與他的諸神,比起死亡,此刻崩塌的羞愧感,對於他而言更加的折磨。
“別緊張,諸神可是造不出鐵甲船的。”
疫醫直面着佈滿鏽跡的巨船,哪怕面對着如此怪異的事物,他也不畏懼,又似乎疫醫的一生中已經見過了太多的怪異,他已經習慣這些了。
畢竟在疫醫的認知裡,即使神明真的存在,也只不過是一些被謊言與虛妄構築成的可笑之物罷了。
“更何況,只用這樣的東西,真的能獵殺諸神嗎?”
疫醫看着逐步靠近的巨船,它應該沒有動力的來源,但彷彿是海水在推動着它,就這樣詭異地在海上行進着,與它一同前進的還有身後的鐵幕,雷團在其中翻滾,攜帶着滅世之力。
那是積蓄成型的風暴,它們在海面上鑄就成了一道灰黑的鐵幕,推進看似緩慢,但實際的速度飛快,就像掠過的狂風,輕而易舉地便跨越漫長的距離。
死寂的海水被無名的力量拖動着,掀起又落下,激起漫天的水花。
巨船沉默地駛向着船隊,宛如一把劈開海水的利劍,它被某種力量支配着,斬向了疫醫的船隊。
目睹這一切的每個人都愣住了,自從步入寂海後,他們的意識便一直遭受着侵蝕的影響,而現在隨着巨船的出現,侵蝕的強度再度提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什麼……聲音?”
“你聽到了嗎?”
“有什麼東西在響……”
耳旁響起了船員們的私語聲,但很快這些聲音便被更爲尖銳繁雜的聲音取代。
它是如此地嘈雜與混亂,似乎是有數不清的劍刃切割者鋼鐵,它們發出刺耳的鳴響,將堅固的鐵質撕扯成一個又一個的殘片,這樣的聲音還在加劇,彷彿有更多人加入了這場瘋狂的狂歡。
“啊……所以這就是寂海針對入侵者的防禦嗎?”
疫醫自顧自地說道,他甚至沒有去看這些聲音的來源,在意識到侵蝕迴盪在這片海域之上時,他的心裡便有了猜想。
對於這片海域,對於諸神的居所,對於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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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佈滿鏽跡的巨船,船身上面佈滿傷痕,看樣子在沉沒前它經歷了某場極爲激烈的戰鬥,能看到船舷的一側有着巨大的創口,以現如今的火炮都難以造成這樣的撕裂創口,難以想象它曾經遭遇了些什麼。
沿着嶙峋的表面看去,一行模糊的文字出現在疫醫的眼前。
“它不是納吉爾法,你不用擔心你的諸神了,澤歐。”
疫醫接着念出了它的名字,就好像喚起一頭長眠的怪物,悠揚的汽笛聲迴盪在天地間。
“角鯨號。”
它回來了,曾經沉入海底,被所有人遺忘的巨船,它帶着那些夙願與秘密再度出現在這個世界之上。
裹挾着滔天的海浪與雷霆,從被塵封的故事之中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