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深邃的黑暗之中,晨輝挺進號孤獨地行進着。
無比漫長的黑暗下,每個存在於此的人們,內心都在接受着考驗與折磨,有的人無法繼續堅強,只能沉淪於幽邃,有的人則因暴怒而瘋狂,怒吼着摧毀着所有的仇敵。
藍翡翠緊張地靠在一邊,爲伯勞的彈道讓出軌跡,子彈劃過身旁,帶起炸裂的火光,金屬之間相互撞擊着,將妖魔的身體一寸寸地毀滅,直到化作碎肉與污血混合的粘稠物,均勻地鋪滿了地面。
目睹着血肉的地獄,重新上彈,再度開火,伯勞反覆扣動着扳機,洪亮的鐘聲重疊在一起,奪走了每個人的聽力。
即便如此,妖魔依舊沒有退去,它們身上穿着伯勞熟悉的制服,頂一張張他曾見過的臉龐,緊接着露出可憎的表情與獠牙,異化的四肢抓撓着門框,相互擠壓着,爭先恐後地爬入艙室之中。
伯勞再度上彈,喪鐘本身的口徑便極大,再加上特製的彈藥,每一擊都能輕易地貫穿所有的阻礙,帶來的衝擊也將妖魔們不斷地逼退。
這給予了兩人些許喘息的機會,但機會並不多,每一次被逼退後,妖魔們都會更進一步,它們踩着破碎的屍體,就像臃腫的肉球,試圖擠進狹小的房間。
“折刀!”
伯勞喊道,藍翡翠當即將折刀丟向伯勞,雖然它已經佈滿了豁口,但只要還能揮砍,那麼它便是武器。
一隻手舉起喪鐘,另一隻手拖起折刀。
伯勞大步向前,開火的同時揮起折刀,兇狠地砍斷那些試圖伸進房間的手臂。
奮力揮舞的手臂,就像狂舞的海草,在銳利的斬擊下,它們逐一脫落,露出慘白的骨骼,和地面的污穢混雜在了一起。
藍翡翠看着這惡鬼般的身影,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姿態。
陣陣低吼聲也在折刀的斬擊中緩緩響起,伯勞咬緊牙關,深呼吸,將腥臭的血氣與空氣一同吞入腹中,再度揮起可以斷鋼的斬擊。
伯勞和洛倫佐有些相似,他也輸過一次,輸的很徹底,自那以後,伯勞便完全放棄了所有可笑的想法,他聽從了亞瑟的安排,成爲了下城區的皇帝,就此和美好的光明說再見。
沒有什麼仁義道德,有的只是爲了目的而不折手段。
“我也不會再輸了,洛倫佐。”
回想着洛倫佐對自己說過的話,伯勞怒視着,青色的血管佈滿了他的眼眶,扣緊扳機。
“至少不會在這裡輸掉。”
喪鐘再度開火,它就像一把貫穿之劍,將妖魔的身體洞穿,鮮血淋漓之中,伯勞再度挺進,他用肩膀頂住了殘破扭曲的艙門。
在伯勞的開火與妖魔們的啃食下,艙門已經變得千瘡百孔了,伴隨着伯勞頂住這塊扭曲的鋼鐵,能看到因爲擠壓與對抗,從槍洞里正不斷地涌出鮮血。
“伯勞!”
藍翡翠驚呼道,從她的角度看去,伯勞就像衝進了這團血肉的海草之中,數不清的利爪與尖牙在他的身旁搖擺,彷彿下一秒伯勞就會被撕成碎片。
“跟着我,藍翡翠。”
伯勞頂着扭曲的鋼鐵,大聲喊道。
在這狂舞的海草之中伯勞沒有死,殘破的艙門就像一面盾牌,將伯勞與妖魔們隔離開。
可這不代表伯勞現在便是安全的,他與死神之間只隔着幾釐米厚的鋼鐵而已,而且現在這鋼鐵已經扭曲破損,它擋住了伯勞的大部分軀幹,但仍有一些利爪順着之前的破損刺了出來,它們割傷了伯勞的四肢,還有的直接刺入了他的大腿。
腥臭的血氣撲面而來,從縫隙間伯勞能看到妖魔們的臉龐,佈滿倒刺的口器裂開,裡面掛滿了粘稠的液體,細長的舌頭還在貪婪地舔舐着,渴望着活人的血肉。
“我……我還是能靠譜一回的。”
因爲繃緊了力量,伯勞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
折刀擡起刺下,就像把手一樣穩固地插在了門板上,然後伯勞開始用力,彷彿是感受不到痛楚一樣,哪怕大腿被利爪刺傷,他還是在用力地邁步,每一次挺進都只有那麼一絲一毫的距離,但在反覆掙扎的嘗試下,這一絲一毫的距離也變得遙遠起來。
前進。
不斷地前進。
藍翡翠驚愕地注視着這一切,伯勞在緩緩向前挺進,他頂着門板,踩着屍體與污穢,居然將門後的妖魔都推動了起來,將它們一點點地推出艙室。
妖魔也因這擠壓而瘋狂,它們加劇了進攻的意圖,已經有數條手臂越過了門板,它們兇狠地抓在了伯勞的身上,撕扯開了他的衣服,在凡人的軀體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猩紅的傷口。
可凡人沒有停下。
伯勞全力頂在門板上,只有喪鐘還能時不時地開火,但又因爲子彈的限制,在無法換彈的情況下,每一枚子彈都顯得極爲珍貴,更爲重要的是,這些攻擊來自伯勞的身後,他被血肉的海草包裹了起來,根本無力防禦。
實際上他也沒想着防禦,只要將這些傢伙推出去,那麼艙室便不再是一處絕地,雖然不清楚能不能跑得過妖魔,但也比在這裡被當做罐頭吃掉強。
“什麼靠譜不靠譜的!搞什麼啊!”
藍翡翠大叫着操起了椅子,狠狠地砸在了那些抓撓伯勞的利爪上,椅子直接被砸碎,她舉着斷裂的椅子腿,狠狠地刺在了一隻裸露出來的手臂上,鮮血噴涌,將藍翡翠從上到下洗了一遍。
現在她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糟糕的屠宰廠裡,不是她宰了這些妖魔,就是這些妖魔宰了她,還有的就是,其中的一個屠夫已經砍瘋了。
伯勞給藍翡翠的感覺就像瘋了一樣,用瘋了來形容還不算貼切,他就像有着嚴重的起牀氣,被人吵醒了美夢,然後一覺起來直接陷入了拼殺的瘋狂中。
凡人是無力的,伯勞做不到洛倫佐那般的偉力,他無法輕而易舉地砍翻這些妖魔,伯勞只能笨拙地盡他所能。
雖然可笑,但這是伯勞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眼瞳被灑下的鮮血所模糊,視野內的一切都變得鮮紅了起來,連帶着妖魔們的臉龐,也變成更加扭曲可憎了。
彷彿此刻自己正身處於地獄之中。
伯勞並不害怕,他早已習慣,如果真的有死神存在的話,伯勞說不定還會和祂打聲招呼,喊一句“老朋友”。
仔細回想,那時也是如此,他和藍翡翠被困在了妖魔的洪流之中,但那時伯勞好歹還有着原罪甲冑,而現在他有的,只剩下了一把彈藥不多的左輪,以及一把佈滿豁口的折刀。
就像那時一樣,伯勞記得自己在原罪甲冑裡險些失去了意識,將死之際藍翡翠救了他,一把將自己從死亡的囚籠中拖了出來。
伯勞的身影完全融進了血肉的海草之中,利爪與尖牙,還有一些如同觸肢一樣的猩紅絨毛,它們粘附在伯勞的皮膚上,吮吸着鮮血。
繼續前進,將這些該死的傢伙推出去。
但漸漸的,伯勞的步伐停了下來,藍翡翠試着將伯勞拽出來,可狂舞的利爪與觸肢根本不給她靠近的機會,昏暗的光照下,藍翡翠一時間已經找不到了伯勞的輪廓了。
“伯勞!”
藍翡翠焦急地喊道,伯勞的策略是錯的,他的力氣根本對抗不了這麼多的妖魔,在這僵持下他還是倒了下去。
妖魔們的蠕動加劇了,觸肢狂舞着,幾乎要觸及站在後方的藍翡翠了。
她的心情並不算糟,反正一早也覺得要死在這裡了,比起預計的死亡,藍翡翠已經算是多活幾分鐘了,怎麼想都是賺到了不少。
只是……
“伯勞,你到底在搞什麼啊!”
藍翡翠再一次無奈地喊道。
從頭到尾她就沒明白伯勞的想法,這個傢伙先是睡死了,然後又說着什麼怪話,帶着起牀氣和妖魔砍在了一起。
全程都有着一種夢遊般的莫名奇妙,到最後這樣陷入妖魔的絞殺之中,再無聲音。
一時間藍翡翠甚至都感受不到什麼悲傷,不過反正也沒時間悲傷了。
藍翡翠單手拿起染滿鮮血的椅子腿,木質裂開,露出鋒利的木刺,她在考慮是戰鬥到生命的最後,還是照着自己的喉嚨來一下,給自己一個痛快。
伯勞已經死在她前頭了,她這也算是盡職到了最後一刻。
“你救過我一回,這回換我救你,藍翡翠。”
突然有聲音響起,伯勞沒有死,這個傢伙再次擡起了頭,面目猙獰和妖魔無異。
“我記得你受傷的只是手臂,對吧?”
不等藍翡翠說些什麼,伯勞低吼着,停下的步伐再度擡起。
伯勞沒有死,他只是有些太累了,剛剛的沉默是在恢復體力,雖然身上遍佈着傷口,可他還能驅動着身體,還能釋放力量,還能徒勞地做些反抗,而這就足夠了。
槍聲驟起,將剩餘的所有子彈打空,身前的門板在頃刻間徹底破碎,一同粉碎的還有與伯勞對抗的妖魔們。
哀嚎聲中,血肉之軀分崩離析。
伯勞鼓足力氣,一口氣頂了出去,將死亡推出了大門。
“跑!”
在伯勞將妖魔推出艙室時,藍翡翠便行動了起來,她抱緊了受傷的手臂,從伯勞的身側衝出,速度飛快,靈敏地越過一個又一個障礙衝進了走廊之中。
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將臉頰上的燥熱驅散,藍翡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逃出來,她本以爲自己會死在這個見鬼的地方,但現在她看到了生還的機會。
走廊內沒有妖魔,看樣子附近的妖魔都被集中到了這裡,回過頭能看到之前戰鬥中被殺死的妖魔,它們倒在地上,被其它的妖魔隨意地蹂躪着,變成一團又一團難以辨認的污血。
“伯勞……”
藍翡翠有些欣喜地呼喚着那個名字,怎麼也沒想到伯勞也有着可靠的一天,這讓藍翡翠又驚又喜。
漸漸的,欣喜消失了,沒有人迴應藍翡翠的話語,她看了過去,只看到沉默掙扎的身影。
伯勞終究是個凡人,將這些妖魔推開,爲藍翡翠讓出生路,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現在只能疲憊地揮舞着折刀,做着最後的反抗。
妖魔們將他重重包圍,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伯勞的身上便已經多出了數道傷口,他就要死了,卻沒有求援,他甚至都沒有看藍翡翠一眼,好像在他打開生路時,藍翡翠就應該一路逃掉,而不是傻愣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
伯勞一直都很痛苦,這是源自於十年前的噩夢。
他活着走出了寂海,返回了英爾維格,伯勞很清楚自己的生還,所需要的代價是什麼,他經常在想,如果是蘭斯洛特活了下來,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自己真的能做到那些事嗎?自己真的能展現應有的價值嗎?是否說該留在寂海的應該是自己?
實際上,伯勞還是個蠻幸運的人,在他的一生中,他深入了數不清的險地,但每一次他都活着回來了,即使真的被死神來訪,也有人在關鍵時刻救他一命,讓他這早該終結的性命再度延續下去。
這一次該換伯勞來救其他人了。
折刀砍入妖魔的脖頸,但由於刃口崩裂,根本難以繼續切下去,伯勞低吼着用手抓住了折刀,兩隻手奮力地壓下,硬生生地切開妖魔的血肉,將猙獰的頭顱徹底砍下。
隨後劇烈的痛楚從身後傳來,利爪切開了伯勞的後背,緊接着鋒利的爪牙在眼瞳中放大。
他要死了。
灼熱的氣息涌現,伯勞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總之他只看到了一抹刺眼的光芒,鼻尖縈繞着燒灼的味道,本該貫穿胸口的利爪被折斷了,妖魔嘶吼着發出痛苦的咆哮。
伯勞看向了走廊的另一邊,更多的火光噴涌而至,灼熱的鋁熱彈打在妖魔的身上,半融化的金屬灼燒血肉的同時,也將其下的骨骼貫穿。
藍翡翠蹲在走廊的盡頭,一隻手握持着鋁熱步槍,受傷的手臂則夾緊了滾燙的槍管,在手臂受傷的情況下,她只能以這種方式來達到較爲穩固的射擊開火。
她本想丟下伯勞逃命的,畢竟藍翡翠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用,可是在走廊的拐角處,她撿到了這把被士兵遺棄的鋁熱步槍,在異化成妖魔後,這些士兵們放棄了自己的武器。
現在藍翡翠找到了些許的希望,所以她又折返了回來,掩護着伯勞,進行着火力壓制。
“換你跑了!伯勞!”
藍翡翠覺得自己要把肺裡的空氣都吼出來了。
漫天的星火倒映在伯勞渾噩的眼中,他呆呆地凝望着走廊的盡頭,早已麻木的雙腳有了些許的反應,隨後不受控制地擺動着。
前進。
伯勞朝着走廊的盡頭奔跑了起來,他的步伐踉蹌,渾身是血,身後跟着數不清的妖異憎惡,但他絕不回頭。
就這樣,更多的星火乍現,它們緊隨着伯勞的身影,貫穿妖魔,蒸發鮮血,將昏暗的走廊完全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