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州乍起血色,大雨逐漸滂沱。
薛牧站在飛鷺山頂,安靜地透過蒙蒙煙雨中的山間煙火,俯首下望,耳邊彷彿在迴盪城內的廝殺聲。
飛鷺山不算太高,但在鷺州地貌上已經是最高的海拔,站在山頂往下看,頗有登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哪怕暴雨之中能見度不高,還是讓人感覺心胸和視野都開闊了許多。
他的視野也確確實實開闊了許多。
因爲他開啓了靈魂修行,此世學名縈魂。
原本這種從練氣到縈魂的境界隔着極其堅固的壁障,兩個境界之間沒有什麼很明確的過渡關係,是本質的變化。一般情況下,如果沒有什麼恰當的機遇啓發,是很難跨過這道坎的,因此成爲江湖上一般高手和真正強者的分水嶺。沒想到這次吸收毒素多到爆炸,這量變積累到一定程度生生化爲質變,雄渾的真氣和毒氣螺旋環繞,直破眉心泥丸宮,一舉邁入了縈魂之境。
正常人是無法感覺到“靈魂”存在的,而這一刻薛牧很清楚地感覺到了靈與肉相互依存的關係,他甚至能看見靈魂之中自己未能明確的念頭,俗稱“潛意識”,也能看見自己遺忘已久、只在最深處隱藏着的記憶。一切纖毫畢現,瞭然於心。
這種境界叫做“照心”,而這樣的狀態也不是照心境界內能夠常規保持的,只是突破之時那靈光一現,之後歸於沉寂。你能夠感覺到靈魂的存在,但很難利用起來,需要“時時勤拂拭”,才能溫養靈魂,鞏固心靈,期待下一階段的突破。
能夠明確的是,原本以爲已經到頂了的鍛體練氣,忽然就發現纔剛剛起步而已……也就是說,大境界的突破,大幅度提升了鍛體和練氣的質量和上限。無怪乎薛清秋那種人的鍛體程度,早就超脫了人類範疇,根本不是普通武者能想象。
所以……捕獵洞虛,真的能成嗎?
薛牧看着在雨後落入地平線的夕陽,最後的餘暉悠悠映着末路的顏色,連雨點都閃爍着妖豔的色彩,一滴一滴地墜落,看得人心中很是不祥。他緊緊抿着嘴,有些憂慮。
希望這個不祥,只是潘寇之的不祥吧。
洞虛……真是麻煩。這是他近期應對各種佈局時,第一次心中沒底。偏偏他自己幫不上忙,面對這層面的戰鬥,他這種突破毫無意義……他能做的已經全部做完了,剩下的只有等消息,這種感覺讓人有些焦躁。
一把油紙傘輕輕遮在頭頂,擋下了因薛牧出神而沒有運功抵抗的雨滴。
薛牧回過神來,看看已經溼了少許的肩頭,又看看身邊撐傘的祝辰瑤。
祝辰瑤眉目溫柔,盈盈地看着他,眼裡有些崇拜,有些迷戀,有些掙扎,紛亂無比。
薛牧笑了一下:“看不出來,你也會主動照顧我。”
祝辰瑤輕輕道:“天下蒼生都要謝你,何況於我。”
薛牧失笑:“你也來這套?我以爲這種話只有這幫和尚會說。”
身邊所有人都出去幹活了,只剩相對較弱的祝辰瑤留着陪他,也是保護他。按理在無咎寺不需要人保護,這是薛牧對無咎寺留的心眼。有祝辰瑤以七玄谷的身份站在他身邊,無咎寺不敢輕易坑他。
算計敵人,也要防備盟友,畢竟無咎寺並非真正的自己人。薛牧這些天,是真的不容易。
祝辰瑤低聲道:“這本就是實話,我無需討好你故意說好聽的。而且這句話也不是我說的。”
薛牧轉頭看了看身後屋子:“蕭輕蕪說的?”
“嗯。”祝辰瑤道:“她已經徹底完善了藥物,只要毒源一除,鷺州便是乾坤朗朗。此外她還發現了真正的防治之策,此事過後,只要不是被你本人刻意下毒,普通的傳染已經無憂了。”
薛牧嘆了口氣:“潘寇之要抓走她,就是因爲這個。讓這樣的醫術高超之輩兢兢業業的研究下去,就是定心丸,他怕無咎寺人心有期待,亂不起來。可她若是失蹤,絕對是壓垮無咎寺的最後一根稻草。”
祝辰瑤道:“難道潘寇之也對謝長生那邊沒有信心?”
薛牧道:“不清楚,因爲我現在也不知道謝長生那邊到底是什麼套路,還在等小嬋的反饋。這樣的等待……最是煎熬。”
祝辰瑤輕咬下脣:“那你不去調戲那個嬌滴滴怯生生的小美人?我看以你的手段也是手到擒來。”
薛牧失笑道:“大家都在外面搏命呢,我哪來這種心情,真當我是色中狂魔啊?”
祝辰瑤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像。當初受着傷呢,怎麼有心情那麼對人家的?”
這一眼竟是風情萬種,在她冷豔絕倫的姿容裡綻放而出,美得不可方物。
薛牧正要調笑兩句,卻見有人一路直奔而來,老遠便喊:“公子公子!謝長生那邊很可怕,公子要想辦法支援師叔!”
正是羅千雪,被嶽小嬋派回來通報情況。薛牧色變道:“別急,慢慢說,具體什麼情況?”
羅千雪一五一十地說了,薛牧神色越來越難看,喃喃自語:“這特麼的……生化危機嗎?還要加個終結者?”
祝辰瑤羅千雪都沒聽懂,卻見薛牧豁然轉身:“你們留在這,我親自去一趟!”
兩女駭然:“不可!”
薛牧捏緊了右拳,感受着花紋的熱度,堅定道:“魑魅魍魎,若是鎮世鼎可鎮,那我也可以做到一部分,誰也沒我適合!”
祝辰瑤追着問:“潘寇之那邊若有變故,你還有後手交待麼?”
“沒有了。我最大的王牌已至,若是連她們也留不住,那便留不住。”薛牧大步下山:“區區潘寇之的命,哪裡有我家夤夜一根頭髮重!”
………
潘寇之帶着五名師弟,臉色鐵青地撤離鷺州。
這次真是大敗虧輸,不但連根毛都沒撈到,還失陷了嫡傳大弟子。無咎寺不當場圍殺他,那是因爲沒把握,不想損失太大,更不想惹他暴走起來累及鷺州無辜民衆,所以留待將來解決。這不代表無咎寺怕他潘寇之,他要是得寸進尺,無咎寺絕對不會退讓半步,徒弟是肯定救不出來的。
不如壯士斷腕,他也算果斷決然。
另外有兩個被派去“支援林靜芸”的師弟,他已經以門中秘法發出了撤退指令,希望他們能迅速撤離吧。按理兩個都是入道強者,一意要跑可不是那麼容易栽了的,不會輕易出事。
雖是沒有當場衝突,可以預見的是轉頭無咎寺就會四散發布這次事件證據,讓他心意宗迎風臭大街,他必須回山門做出應對,沒工夫繼續耗在這裡。
正道宗門和星月宗不同,正道宗門並不是太怕被人抹黑,因爲長期以來的正道形象不那麼容易被顛覆,只要他能做好應對,那麼無論無咎寺那邊掌握了孟歸山還是魏如意的證詞,都可以拒不認賬,說是污衊。事情拖久了,很有可能就不了了之。不像星月宗可憐兮兮,說是她們乾的,即使不要證據也大把人願意信。
正這麼想着,前方荒道上出現了一道窈窕的纖影。
天色已經黑了,大雨滂沱之中,沒有星月。纖影身着白衣長裙,安靜地站在道路中央,顯得非常醒目。雨點濛濛交織在她身周,形成了忽隱忽現的光影,遠遠看去,迷濛且虛幻,彷彿不存在於世間的神女。
星眸閃爍,在夜色裡燦若星辰,美輪美奐。天上沒有星月,她就是人間星月,猶如亙古而在,不曾改變。
偏偏這等傾盡天下的美,卻隱隱然蓄着荒蕪寂滅的殺機。
潘寇之心中驟然一跳,身形頓止,忍不住脫口而出:“薛清秋!這不可能!靈州距此萬里之遙,你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