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宜搜腸刮肚地想攢一套高級一點的詞彙,來回應阿斯塔的問題。他隱隱想起摩登伽老師講過的,想起小光講過的,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一套圓滿的答案。
阿斯塔看出他詞窮,沒有爲難他,邊說:“不管你怎麼想,我作爲一名科學家,真的是對這個問題研究了好久。”
她頓了頓,彷彿也是組織了一下詞彙,接着說:“對仙女星人族、以及人類來說,是一樣的。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體驗。”
“體驗?”
“對,體驗。”
“哦……”安家宜接不上話來,只好接着聽她說。
阿斯塔接着說:“體驗,對於人類這種充滿情緒的物種來說,無比重要。
人類,從本質上來說,是盲目的。他們追求的一切,都是無謂的、虛幻的、無理由的體驗。
人類,可以說是一個對體驗二字上癮的物種。”
“你這麼說……似乎倒也對……”安家宜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但又覺得哪裡怪怪的。
阿斯塔指着玻璃窗外,不斷變幻的情景說到:“你看,人們吃飯、睡覺、生存、繁衍、戰爭、研究、學習、爭吵……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不停地折騰。
爲什麼會這樣子?”
“不吃飯,活不下去……”
“以目前仙女星人的科技,至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一個人不吃飯,就能活下去。”阿斯塔說,“不,我不是在做哲學辯論,我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人類也好,仙女星人族也好,對體驗二字上癮。
他們所渴求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新穎的體驗。
孩子想體驗長大,成人想體驗年輕,窮人想體驗富有,富人想體驗刺激……”
小女孩阿斯塔突然轉過身,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着安家宜,對他說:“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把短視頻、流媒體技術藉助巫慄廣的手,傳播給人類們麼?”
安家宜大怒,質問阿斯塔:“巫慄廣是你的手下?”
“不,當然不是,”見到安家宜發怒,小女孩阿斯塔弱弱地連連擺手。被安家宜吼了一下,眼睛淚汪汪的。
不得不說,儘管知道眼前這個小女生是虛擬出來的假人,安家宜心中還是有一點不忍。
“巫慄廣在我公佈的通緝令排行榜中,常年居於第一位。我當然見到一個,就抓一個!”阿斯塔解釋說,“但他的存在,有他的價值。
從某種角度上講,他的存在,是必要的惡。沒有必要的惡,善也無法立足。
這個是政治,你可能不太懂。沒關係……”
“我不懂政治,但我懂,巫慄廣對我來說,一定是見一次,殺一次的。”
“這點我絲毫也不反對。”阿斯塔接着說,“很多技術,就像指縫中的沙子一樣,從我的手中流出。
巫慄廣就像餐桌下面的狗一樣,流着口水,等着接掉在地上的骨頭。
得到新技術之後,他一定會想辦法賣掉。
既然從一定比例上,必然會被他截獲一定量的技術——請相信我,安家宜,這點我真的想避免,但確實做不到——
既然技術必然會流落到他手上,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可以選擇讓他撿到哪根骨頭。”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從互聯網技術、手機、自媒體、流媒體……這條軌跡上的技術,是經過我反覆計算,最終送給人類的禮物。”
聽到這話,
安家宜疑惑而又猶豫,似想發作,又找不到立足點。
小女孩阿斯塔輕輕拍了安家宜的小臂,用很溫柔的語氣說:“我真的能夠理解你的憤怒。你認爲我在操控人類。其實不是的,請聽我解釋。”
安家宜甩開她的手。
阿斯塔沒有在意,接着說:“我送給人類的,是很和諧的技術。
試想,以人類的性情,如果我把極性水技術送給人類,恐怕早就把太平洋炸了。
你以爲我沒做過別的選擇嗎?我曾經讓生活在卓爾金星上的人類得到超空間摺疊技術。
我本以爲,他們會拿來探索宇宙,你猜怎樣?他們發動內戰,啓動了梅特塔隆立方體,把自己的星球給炸了,形成現在的太陽系小行星帶。
我曾經讓生活在火星上的人類得到常溫低能級核聚變技術,你再猜猜發生了什麼?
又是因爲莫名其妙的戰爭,他們在大氣層引爆了巨大的核彈,把火星的大氣層炸得只剩下二氧化碳。
不知道是太陽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總之,人類集中了整個大仙女星團人物血脈中,最具自我毀滅傾向的一個羣體。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覺得與其讓人類得到一系列能夠毀滅世界、毀滅自己的危險技術,不如讓人類沉浸在開心的玩樂之中。
你說對不?”
她沒等安家宜反駁,又在玻璃窗上展示出更多人類生活的場景:人們坐在家裡、坐在車上、坐在屋外、坐在沙灘上、坐在牀上,刷着手機,不停地刷着手機……
一邊給安家宜看,一邊說:“你看,我爲什麼會讓巫慄廣把短視頻技術傳遞給人類?
你看下面這個……”
鏡頭拉進,一個愛狗女士正在公園長椅上,抱着自己可愛的大狗,拍攝短視頻,記錄自己和愛犬幸福的下午。
她把這個視頻上傳到網絡,很快,一個訓犬師引用了她的視頻,發了自己的視頻批評,大意是這個狗是攻擊型犬種,不適宜在城市中飼養,更不能不牽繩。
愛狗女士見到訓犬師的評論,非常不高興,爲了強調自己的狗是聰明懂事的,又拍了個視頻,專門讓狗和孩子一起玩,孩子很開心地抱着大狗,笑成一團。
很快,愛狗女士的粉絲和訓犬師的粉絲在評論區開始互噴,撕扯,爭執……
安家宜疑惑地看着這段情節。
安家宜在內心當中不得不承認,這種情況是非常真實的,互聯網上每天都會發生無數起。
阿斯塔抱着肩膀,忽閃着長長的睫毛,淡定地對安家宜說:“試想,這麼好鬥、這麼急於放肆地發泄情緒的種族,如果讓他們得到極性水炸彈技術,後果會怎樣?
所以,我寧願他們把自己過剩的情緒發泄在互聯網上,而不是現實中。
我甚至可以自信得說,恰恰是因爲伊洛因網絡的存在,整個仙女星人族世界的紛爭,都得到我的管控、疏導和宣泄。
你們人類使用的互聯網,只不過是版本號非常低,非常原始的伊洛因網絡。
你以爲我在通過互聯網、傳媒一步一步洗腦、控制人類嗎?我只不過是在通過控制信息傳媒,幫助你們減少紛爭,化解矛盾,疏導情緒而已。”
“互聯網、短視頻、高密度的信息傳播,不但沒有疏導,反而加劇了極端情緒。”說這句話,安家宜心裡也不是很有底,因爲自己對這句話,也不是很確信。
這句話只不過是爲了反駁而反駁罷了。
果然,阿斯塔搖了搖手指,說到:“你是學文科的,應該熟悉歷史。人類從來都是一個性格極端的種族。
自古以來的屠殺、戰爭、暴力事件,難道還少麼?
是短視頻加劇了衝突嗎?不是的,短視頻只不過把原本就散落在整個現實中的暴力因子匯聚起來了而已。
暴力因子存在於我們這個大的人族種羣的基因深處——卓爾金星、火星,兩次的例子讓我明白了,古人之所以放棄了我們人族,是對我們不思進取,放縱慾望的失望。
你要明白,這些暴力因子,不發生在養狗的爭論上,就會發生在其他一些別的莫名其妙、毫無意義的地方,比如政治、宗教、民族甚至是哲學流派上。
而如果能夠把暴力因子收集起來,集中管理,對於政府來說,是非常有利的。
你從來沒有政治經驗,這點你不懂。
我經營着這個在線用戶達到1萬億的伊洛因網絡,對這點太清楚了。
在這1萬億人當中,哪怕能有3個、5個玩家,能夠獨立思考、擺脫自己本性束縛,放棄伊洛因網絡帶來的感官體驗,就已經非常罕見了。
幾乎每一個登陸玩家,都沉浸於感官體驗,不能自拔——不一定是所謂的美好快感,苦痛也是很上癮的體驗。
特別是,當你一直苦,一直苦之後,突然得到一點甜頭,就會超級開心,這會比一直快樂得到的滿足感強無數倍。
所以,不管是享受快樂的體驗,還是享受痛苦的體驗,總之,一萬億的登陸用戶,每天離不開伊洛因網絡,無時無刻不在品嚐着、沉浸着,享受着,放不下。
一萬億的用戶尚且如此,何況你們那個小小的只有80億人口的次級網絡、副本遊戲?”
對於阿斯塔的話,安家宜無言以對。
他看着巨大的窗戶外面,不斷閃爍的畫面,腦中一團亂麻。
“我有一個夢想,”阿斯塔說,“這個夢想就是,早晚有一天,我會來拯救你們人類。
我會這麼做——經過一輪篩選,把人類中絕大多數優秀的,接入伊洛因網絡,就是你現在體驗到的這個世界;
讓剩下的,再接受改造,去除他們身上的暴力、惡劣的基因。
這個過程,早在幾千年前,我就通過一些信使不斷地滲透給人類,希望觀察人類的反應。
我願稱之爲:末日審判。”
說到這裡,阿斯塔的美麗的栗色大眼睛忽閃了一下,安家宜不由得心中一顫,覺得此刻的阿斯塔·伊洛因不再是表面上那個溫軟可愛的小女孩,而是一臺恐怖無情的機器。
“哈,不說這些了。”阿斯塔突然又變回那個活潑的小女孩。
隨着阿斯塔態度的變化,窗外又回到雪山景色。
“剛纔的話題太嚴肅了,沒意思。說點有意思的,你覺得,我這款實時在線遊戲,設計的怎樣?”
一邊說,阿斯塔一邊把安家宜拉到壁爐邊,示意他烤烤火,體驗一下。
跳動的火苗非常溫暖,噼啪作響的壁爐真實到無懈可擊的程度。
安家宜沒有說話,他無法分辨,這與“現實”有任何區別。
儘管他有很多次神遊出體的體驗,儘管他也曾穿越過時間和空間,但此時此刻的一切感官體驗,是無比真實的。
這沒有完,阿斯塔一揮手,整個場景完全變化了。
兩個人來到一座燈光絢爛的城市,無數美麗的霓虹燈照亮夜空。
兩人站在一棟高樓的頂層觀景臺,夜晚清爽的風撲面而來。
兩人身上的衣着也變化了,阿斯塔換做一身絲綢長裙,凹凸有致的身材顯得格外豔麗。
安家宜低頭,看到自己也變換成一身筆挺的西裝。
“你看,這裡怎樣?”阿斯塔微笑着說。
安家宜撫摸這透明的玻璃圍欄,冰涼的質感無可挑剔。
他努力調動自己一切感官,試圖找到一點點瑕疵,但確實找不到。
阿斯塔得意地笑了,又是一揮手,場景再次變化,兩人身穿緊身的太空衣,懸浮在一個太空艙中。
緊身的太空衣把阿斯塔的好身材顯露無疑,甚至隱隱有誘惑之感。她對安家宜說:“這個世界,你看有意思麼?”
飄在空中,外面是無垠的太空,各種顏色的星塵交織,無比美麗。
阿斯塔嬌豔地笑了一下,一開始的鄰家小妹的端莊感全然不見了。
她又一揮手,兩人來到一處美麗的海灘。
銀白色的沙子鋪滿視野,兩人手捧椰子,依偎在一起。
體會到肌膚接觸的滑膩感,安家宜嚇了一跳,趕緊挪開身體,站了起來。
阿斯塔穿了一件相當暴露的比基尼,擺出可愛的姿勢,咬着下脣,衝安家宜笑着。
“這個世界怎麼樣?”她忽閃着美麗的大眼睛,說到,“標準模板就有一千六百億個,可以隨你的心中欲求隨時變幻。
如果你能熟練掌握,你還可以自定義場景。很簡單,只需要你念頭一動……”
說着,場景再次切換,兩人竟然來到一張絲絨大牀上,微風吹拂着雪白的紗簾。
阿斯塔眯着眼睛,一臉沉醉的表情,對安家宜說:“我可以滿足你想要的一切,在這裡,你就是造物主!”
安家宜騰地從牀上跳起來,卻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嚇得他趕緊扯下一道紗簾,圍在腰上。
阿斯塔並沒有像安家宜擔心地那樣“撲上來”。她只是跪坐在那裡,甜甜地笑了,瞬間又切換回那個可愛的鄰家女孩。
場景瞬間切換,回到一開始的雪山小屋。
兩人衣着整齊地坐在爐前的小桌邊。
阿斯塔依然是一副溫暖的表情,對安家宜說:“你看,沒有人能擺脫這裡。
伊洛因網絡,是從普朗克尺度級對你那個宇宙進行模擬的。
以你的人類身體的感官尺度,完全無法分辨二者區別。”
直到此刻,安家宜的心還在突突地跳,他感覺到,自己的臉和脖子都燙得不行。
“甚至於說,”阿斯塔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子,用更嚴肅一點的語氣對安家宜說,“以你的那副肉體,又怎麼能夠判斷得出,哪個世界更加真實呢?
你的那個充滿紛爭、網絡上充斥着訓狗與愛狗的爭執的世界,就真的比這裡更真實嗎?”
一邊說,阿斯塔又一揮手,窗外展現出一個場景:
愛狗女士的視頻,是故意擺拍的;訓狗師的視頻,也是故意拍攝的;兩方之間都屬於同一個導演組,同一波人。
他們正在慶祝,由於兩方在網上發生衝突,二者的關注度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增加了粉絲,也有了更多賺錢的潛力;
“愛狗女士”和“訓狗師”正在熱烈擊掌,慶祝策劃的勝利。
阿斯塔又一次微笑地問:“你的那個世界,就比這裡,更真實嗎?”
安家宜無言以對。
阿斯塔用一種無比誠懇的聲音對安家宜說:“我知道,你被事件裹挾着,一路磕磕絆絆地來到這裡。
你以爲,藉助巫慄廣,就能夠得到接近星球封印的機會,然後撕破封印。
你以爲,撕破了封印,就是給予了人類所謂的‘自由意志’,能夠讓人類‘自由自在’地如野草一般放蕩自己的思想。
安家宜,你只不過是個幼稚的孩子而已。
你只有二十歲,你經歷過多少事?你怎麼就能斷定,在作出關乎整個80億人口的抉擇時,你的所作所爲,就是正確的?”
安家宜無言以對。
阿斯塔換了一個更加舒適的姿勢,向後依靠在火爐邊的椅子上,用溫婉的聲音說:“安家宜,我不會強求你。
請你先回去,把這些事情好好想清楚。想清楚再做決策,來得及的。
我等着你,隨時歡迎你回來。伊洛因網絡的大門,隨時爲你敞開。
我喜歡你,真的,毫不誇張地講,我很久,也很久沒有見到你這麼清澈、純粹的人了。
所以,我真的喜歡你。
我在這裡向你許諾,只要你肯加入伊洛因網絡,我給你開放最高級的管理員權限。
如果你對伊洛因網絡有任何不滿之處,可以隨意修改,直到你以爲的正義得到實現。
我相信你這個純粹而又清澈的人,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說完,阿斯塔不再說話,盯着安家宜的眼睛。
安家宜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弱弱地說:“請讓我回去,待我想清楚,就會做出選擇。
如果我回來,我就會加入你。如果我沒有回來……”
安家宜擡起眼睛,眼睛中射出無形的光芒。他堅定地與阿斯塔對視着,接着說:“如果我沒回來,就說明我做出了你不喜歡的選擇。”
阿斯塔依然不失風度地,用最可愛的表情微笑着,點頭說:“我期待你回來。”
這句話說完,安家宜猛然驚醒了過來。
張萌靠着他身邊,已經睡着了,感到安家宜身子一動,揉了揉眼睛,疑惑地問:“安寶,你去了好久呀,怎樣?”
安家宜輕輕地觸摸着自己的雙手,暗自掰動,覺出疼痛。
他又試圖調動所有感官,但坦率講,完全分辨不出剛纔所經歷的一切,與此刻的感官知覺有哪怕一絲絲不同。
幸好他能體會到,手上兩塊賢者之石,都傳來微微的悸動。
他也能隱隱聽到,自己內心當中,兩個人格正在互相爭執。
但儘管有這些跡象,他也無法確認,自己到底已經離開伊洛因網絡,還是這一切都是阿斯塔塑造的另一個幻境。
或者說,難道真的所謂的“現實”,也不過就是另一個電腦遊戲?甚至乾脆就是伊洛因網絡的一個“副本”而已?
一種無法言表的恐懼佔據了他的內心,像一棵漆黑的藤蔓,開始在他內心蔓延,生長,攀爬起來。
張萌看到安家宜臉色古怪,一言不發,擔心地又問:“安寶,你不要緊吧,你看到什麼了?”
安家宜一把把張萌摟在懷裡,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緊緊咬着自己的後壓牀,依然止不住顫抖。
他用非常非常小的聲音對張萌說:“我剛纔……去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