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回到綠錦堂裡, 江晚芙在內室換了衣裳,一出內室,就見惠娘剛好端着壽麪進來了。

拿白瓷圓碗裝着, 釉面下是纏枝葡萄紋, 細細的面絲, 上頭撒着些嫩綠的小蔥, 旁邊臥着個溏心蛋, 看上去便暖呼呼的。

江晚芙坐下來,挑了一筷子,嚐了一口, 慢吞吞將面一點點吃光了,連湯都喝了小半, 最後才乖乖吃那顆溏心蛋。

惠娘在一旁伺候着, 給她添了茶水, 邊道,“娘子今日瞧着, 挺開心的?”

江晚芙一愣,面上一熱,她表現得這麼明顯麼,不過,對惠娘, 倒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坦誠點了點頭, “嗯。”

這大約算是祖母去世後, 她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辰了,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不過看戲逛街。但她習慣了照顧別人, 習慣了什麼時候都提着一顆心,忽然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操心,只是很純粹地過生辰,讓她打心底裡很鬆快。

就像一根緊繃的弦,偶爾鬆一鬆,雖然剛開始會不適應,可慢慢地,就會覺得,這樣鬆一鬆,其實也很好。

誰會喜歡一直緊繃着呢?

更何況,江晚芙輕輕垂下眼,嚼着口裡的溏心蛋,有點出神想着。其實一開始,她並沒有對這樁婚約,抱太多的期待,一段只是爲了負責的婚姻,能夠保持相敬如賓的狀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可漸漸的,她好像不像一開始那麼悲觀了。

陸則是個很好的人,縱使寡言少語,性情冷淡,待她卻算得上極好,救過她的命,也幫過她。明明這樣冷淡一個人,卻會在她過生辰的日子,找理由帶她出去,聽戲逛街……做只有小娘子才愛做的消遣,從頭到尾,沒有露出一絲不耐。

她對人的情緒,一貫很敏感,若陸則今日露出丁點不耐,她絕對不會自討沒趣,會離開識趣開口,找理由回府。

可陸則沒有。

她悄悄看了他許多眼,郎君的神色,雖一如既往的平淡從容,但並沒有不耐的。

她那個時候,其實是有點怕他不耐煩的……

江晚芙怔怔想着,心裡暖暖的,吃過壽麪,又縫了會兒衣裳,惠娘見時辰不早,怕她夜裡做針線上眼,催着她歇息。

吹了燈,躺在榻上,江晚芙很快就睡着了,似乎模模糊糊還做了個夢,但第二日起來,卻又記不得了。

她也沒怎的上心,接下來的日子,天冷得厲害,她除了每日去福安堂請安,就是窩在火爐邊上,給阿弟做衣裳。

時間倏地過去,一眨眼的功夫,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江晚芙也即將迎來從蘇州遠道而來的家人。

那日也是下着小雪,江晚芙早早起來,用過一碗熱湯年糕,帶着惠娘、纖雲和菱枝三個,出了綠錦堂,打算去渡口接人。

剛出月門,卻見了個眼熟的人。

常寧,陸則身邊的隨從。

不光江晚芙眼熟,就連惠娘幾個,對常寧的出現,都有點莫名的習以爲常。實在是他來得太勤了,隔三差五跑一趟,今日送幾籮筐銀絲碳,明日送一碟子蜜橘,倒都是用得上的物件。

江晚芙一見他,下意識朝四周看了一圈,常寧見狀忙開口,“世子今日有要務要進宮,吩咐奴才來與娘子說一聲。娘子先去渡口,世子等會兒就來。”

惠娘幾個一聽,都不禁面色柔和下來,其實衛世子若是有正事,去不了,那也說得過去。但他還特意叫人來說一聲,足見待自家娘子的看重和用心。

江晚芙輕輕頷首,朝常寧道,“二表哥若有正事,來不了也無妨的。別爲了我的事,誤了表哥的正事。”

常寧聞言呵呵一笑,拱手邊退開邊道,“江娘子放心,世子心裡有數,誤不了。”

說罷話,過了曲廊照壁,到了偏門外,上了早就備好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不知過了多久,江晚芙坐得腰痠背痛,終於到了渡口的。

馬車停穩,惠娘下了馬車,去問話,過了會兒,就回來了,拍着肩頭的雪,道,“聽拉縴的腳伕說,船估計還要個把時辰才能到,娘子先坐一坐,外頭冷得人打顫,等會兒再下去,免得凍着了。”

江晚芙點點頭,忙把暖爐遞給惠娘,讓她揣着取暖,撩起車簾一角,望向外頭。

他們的馬車正好停在渡口對面,一眼望出去,整個渡口一覽無遺,白茫茫一片,大約是因爲時辰尚早,又下了雪,渡口沒什麼人,唯有靠拉縴吃飯的腳伕,三五圍做一團,穿着單薄的破褂子,圍在一起說話。

再遠望去,江面一片寧靜,連鳥都看不見一隻,天雖冷,但江面倒是沒結成連片的冰,只一些碎冰,被風吹得緩緩浮動着。

看着看着,江晚芙忽然想起,自己剛到京城的時候,那時不像現在這麼冷,還算暖和,但江面上的風很大,她那時揣着一顆不安的心,尚不知去路如何。如今,同樣是在這個渡口,情況卻截然不同了。

故地重遊,多少有種世事難料的感覺吧……

看了會兒,正打算放下簾子,卻忽見遠處落雪捲起,一人一馬從那白茫茫的雪中疾馳而來,不知爲何,江晚芙忽地心頭一跳,也忘了放下簾子,望着那人來的方向。

過了片刻,那馬就到了跟前了,一匹矯健的黑馬,渾身漆黑,眼眸溫順,額前一團白,打了個馬嚏兒,緩緩停了下來。

馬上下來一人,是陸則。他穿着的黑色大氅上,落滿了雪,肩頭帽上,吐出的氣息,瞬間成了白茫茫一片,郎君翻身下馬,走了幾步,似乎察覺有人看他,驀地擡起了眼,望了過去。

待看見望着他的是誰,陸則原本銳利的眼神,不自覺和緩了下來。

只見深青棉簾後,露出小娘子那張白皙的臉,鼻尖凍得有些發紅,臉頰倒是雪白,眼睛也溼漉漉的,發上落了雪,也渾然不知,像是隻等着主人的小貓兒似的。

陸則看得心頭髮軟,甚至生出了種“自己匆匆出宮,一路風雪兼程趕來,都是應該”的感覺。他倒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任誰看了這一幕,大約都會忍不住心軟。

陸則將繮繩丟給來接他的隨從,緩步朝馬車走去,走到一半,忽的瞥見什麼,腳下步子一頓,擡手喚了常寧來,低聲吩咐了他幾句,才徑直走到馬車邊。

隔着那厚重的簾子,兩人一裡一外望着彼此,江晚芙看了眼陸則肩上的雪,小聲開口道,“表哥,馬車裡有爐子,上來取取暖吧。”

陸則應了聲,繞了過去。

陸則的忽然到來,顯然把惠娘幾個嚇得不輕,幾人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好在常寧很快過來,送了兩碗滾燙的餛飩進來,又朝惠娘道,“外頭有家餛飩鋪,吃些熱乎的,也暖暖身子。”

惠娘聞言,下意識朝自家娘子看過去,卻正好看見,世子脫了大氅,蓋在她家娘子的膝上,又將小案上擺着的餛飩,輕輕推過去,口中倒是一如既往的淡淡道,“小心燙。”

她家娘子也沒推拒那件大氅,只是微微仰着臉,乖乖應過話,低頭用勺子舀餛飩,露出截白嫩細膩的脖頸。

惠娘只是一怔,就下了馬車,待那簾子落下,惠娘眼睛忽然就有點酸。

纖雲一貫細心,見惠娘落在後頭,忙回頭看她,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忙上去,低聲問,“惠娘,怎麼了?”

惠娘搖搖頭,面上露出個笑,“沒什麼。不過是覺得今日這雪,下得真不錯啊。”

纖雲聽得雲裡霧裡,倒也沒有多問,幾人去了餛飩鋪,吃着熱呼呼的餛飩。常寧是個嘴皮子利索的,且跟着他家世子,走南闖北,連宣同都跟着去過,一開口,別說纖雲和菱枝兩個小丫鬟,就連惠娘陳管事這般見過世面的,都聽得津津有味。

沒多久,就一口一個“常小哥”“常小哥”了。

常寧倒是樂得和惠娘等人打好關係。他和兄長常安那個悶性子不一樣,他活絡得多,別看他家世子好似對什麼都淡淡的,可他看得出,世子待江娘子,是真的上心。

本來世子最近手頭正有個案子,是樁寡婦殺夫殺子案。那寡婦也是苦命人,是個啞巴不說,還是被買回來的,她男人不是個東西,整天打她罵她,鄰居都看見過。所以,出了命案之後,大家都覺得,肯定是這寡婦殺的人。因爲案情駭人,死狀恐怖,又涉及殺子這種人倫,百姓議論紛紛。就連御史臺,都在朝堂之上,施壓要刑部立刻定案,判那寡婦秋後問斬。

這案子影響惡劣,偏證據少得出奇,那寡婦也咬死不肯承認是自己做的,世子接手後,一改往日沉穩作風,快、狠、準,查看現場、問詢證人、調看證據、抓人、寫案情摺子……不過幾日,就將這樁原本被視作鐵案的案子,給推翻了。

那幾日,他也跟着日夜顛倒的忙,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那時候,他還以爲,自家世子是覺得那寡婦可憐,才誓要在短短几日裡,就把案子破了。

亦或者案子影響惡劣,又有御史臺施壓。

結果今早一起來,世子吩咐他去綠錦堂,他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合着自家世子是怕,趕不上接老丈人和小舅子?

這些事,常寧自然不會和惠娘等人說,最基本的守口如瓶,他還是做得很好的,只一昧拉着陳管事談天說地,讓自家世子能和江娘子獨處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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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外頭如何,馬車裡,倒是氣氛融洽和諧。

江晚芙本就性子好,待人和善,這樣的性子,在平日的交往中,就能叫人覺得如沐春風了,若是再添幾分用心,那對方只會通身舒暢。

眼下的陸則,就有這種感覺,小娘子望着他,聲音輕軟甜潤,輕聲細語地,口裡說着關切的話,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確很叫他心動。

他自然感覺得出來這其中的差別,若說先前,江晚芙待他,是客氣中帶着幾分畏懼,如今待他,則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親近。

話尾軟軟的調子,像是不自覺的撒嬌,還有面上那些小表情,輕輕皺皺鼻子,小小的氣音,捋發的小動作,無一不在告訴他,這是小娘子最自然的狀態。

她在他面前,不是緊繃着的,是自在的,鮮活的。

陸則是知道的,往日在他面前那個規矩穩重的江晚芙,大約並不是小娘子的本性,只是她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表現出來的一面。

反倒是那夜,他將她按在曲廊上,緊緊貼着她的時候,驚慌失措、可憐掉淚的她,纔是她真實的一面。

如今,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有點嬌氣,會不自覺和親近的人撒嬌,還挑食,不喜歡餛飩湯裡的姜沫。

陸則一貫不喜歡太嬌氣的人,覺得束手束腳,他之前甚至想過,他若娶妻,一定不會娶太嬌氣的,他的妻子,日後要執掌國公府中饋,若動不動就哭哭啼啼來尋他,他定然會不耐煩。

與其到時候生怨,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選這樣性情的。

可如今,他看着用勺子一點點撇走薑末的小娘子,卻沒什麼不耐,只是叫了聲常寧。

常寧聞聲忙過來,還以爲自家世子有什麼吩咐。

等了會兒,只聽到一句。

“換一碗不加薑末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