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你現在在我家,而對我來說,你是一個陌生人。有可能是連環殺手的陌生人。”
勞倫斯的回答讓陸離愣了愣,隨後就笑出了聲,他忽然就明白,羅納德和莉莉爲什麼不喜歡提起兩個兒子了——至少是勞倫斯這個而已。
時時刻刻保持警惕、時時刻刻保持尖銳、時時刻刻保持緊繃,即使是幽默,也渾身是刺,充滿了黑色幽默。這樣的風格,十分典型的律師風格,又或者更爲準確一點,十分典型的紐約風格。對於德州來說,這幾乎就是一場災難,沒有人可以接受,更不要說適應了。
至於陸離,嚴格來說,他不算是紐約風格。但,至少他可以適應。
陸離微笑地收了收下頜,“足夠公平。那麼,你想聽認真版本的回答,還是客套版本的?”
“根據我剛纔的確認,我還有一點時間,那麼我就聽認真版本的吧。”勞倫斯一本正經地說道,但視線卻無比沉重地瞥了瞥手中的酒杯,似乎在確認,他的酒精是否足夠支撐這段談話繼續下去。
“認真版本,哇哦,我以爲從心理醫生那裡出來之後,就不需要再繼續認真了。”這是一個典型的紐約式笑話,調侃在這座城市裡,每一個人都有心理疾病,但其實很多人都是找藉口而已,藉口曠工,藉口向上司抱怨或者加薪,藉口爲自己爭取更多權益。當然,還有藉口僞裝自己。
勞倫斯的表情依舊沒有什麼變化,但眼底卻第一次涌現出了笑意。看來,這個笑話在律師行業之中也是適用的。
“紐約是一個很大的城市,我的意思是,龐大,恢弘。在那裡,你會感覺到自己很渺小,渺小得彷彿一文不值,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所以,我們需要努力,不斷努力,加倍努力,尋找到存在感。但很多時候,這並不容易。因爲,紐約真是一個大到無法想象的城市。”
陸離的話語內容有些沉重,但他說話的方式卻十分輕鬆,勞倫斯依舊輕輕晃動着酒杯,眼神卻稍稍加深了一些,似乎正在認真傾聽。
“德州這裡也很大,準確來說,這裡更大,但同時,這裡也很小,小到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活的所有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一切都無比真實地存在着。”
突兀地,勞倫斯就插了一句話,“簡單來說,就是害怕競爭。”乾淨利落,直擊要害,完全沒有任何品嚐心靈雞湯的意思。
陸離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點點頭給予了肯定,“這樣說也沒錯。”坦然的回答讓勞倫斯有些小小的意外,“城市很好,競爭也很好。只是對於有些人來說,比起競爭,比起勝利,生活還有更重要的事。”
有些人通過競爭來證明自己的優秀,感受自己的存在感;有些人通過競爭來贏得更多的視線,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有些人通過競爭來尋找自己的價值,追求自己的存在感。
陸離害怕的,其實不是競爭。牧場這裡的競爭,絲毫不會比紐約少,每一個行業都必然要面臨競爭,而生活的時時刻刻也都必然要面臨競爭。陸離害怕的,是爲了競爭而忽略了自己,爲了存在感反而迷失了自己。
在大城市裡的繁忙生活,尤其是紐約,每一天都充滿了競爭和挑戰,日復一日,必須不斷地前進、再前進,不進則退。但漸漸的,生活變成了一種冰冷而制式的模樣,試圖尋找自己的存在感,反而忘記了生活的意義,也忘記了競爭的初衷,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陸離十分喜歡紐約。如果沒有麗茲的饋贈,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留在紐約,然後加入競爭的洪流,在新聞行業裡尋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這樣挺好,甚至可以說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但來到牧場之後,陸離的心態卻漸漸發生了改變。如果有機會再次回到紐約,迎接挑戰的話,陸離也十分願意,只是他不會爲了競爭、爲了挑戰,就忽略了這一切開始的起點:那就是爲了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幸福、讓自己真正地感受生活。
李懷南的兒子李一桐就是如此。他重新回到了洛杉磯,心態卻已經改變了。城市也好,農村也罷,其實都是生活的一種方式,沒有孰優孰劣,在不同的地方,每個人都可以生活得很好,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環境,而是自己。
不過,陸離沒有和勞倫斯喋喋不休地爭論着,因爲沒有必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態度,陸離也還在學習之中,交流交流就好,沒有必要長篇大論地說服對方。
可以說,這是律師和記者的不同,也可以說這是陸離在德州生活之前和之後的不同。
雖然陸離僅僅只是蜻蜓點水地說了幾句,但勞倫斯卻是一個機敏睿智的,細細地品味了起來,他興趣盎然地說道,“可是,如果你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感,那麼生活就沒有意義了。”
陸離張了張嘴,他本來不打算繼續說下去的,沒有想到勞倫斯這名律師卻咄咄逼人,這讓陸離想起了大學的時候。
在辯論課上,他們被要求必須針鋒相對、必須不依不撓、必須深入討論。其實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是吵架,而是利用自己的知識進行討論,哲學、歷史、文學、藝術、科學等所有知識都會運用到。
這種教學的方式,可以培育一種拓展思維、辯證思維的能力。
今天是聖誕節,而且他和勞倫斯是第一次見面,辯論和哲學不應該是他們討論的話題。但……看着勞倫斯的眼神,陸離的興致就上來了,屬於記者的興致。
“我們不應該……”陸離原本都已經準備終止了,但他還是轉過了話鋒,繼續說了下去,“重點就在於,這種存在感,到底是自己需要感覺到的,還是自己需要別人感覺到的。”
說完之後,陸離稍稍停頓了片刻,勞倫斯沒有也沒有搶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陸離,那一份沉着冷靜,是歲月和歷練所帶來的。相較而言,陸離還是太年輕,畢竟纔剛剛畢業一年,終究落了些許下風,所以,最後還是陸離繼續開口,說了下去。
“這個世界很大,缺少了誰都不會停止,地球也不會停止自轉。在其他人的世界裡,缺少了自己,他們的生活還是會繼續,終究要繼續;但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缺少了自己,那麼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所以,有的人爲了追求存在感,反而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感。”
陸離的話語漸漸露出了一絲鋒芒,勞倫斯卻絲毫不顯得慌亂,輕輕收了收下頜,停頓了片刻,然後才微笑地說道,“看來,你大學時候的哲學選修,學到了不少東西。”
“比起法國人來說,還是差了點。”陸離也開起了玩笑——法國人幾乎是三句不離哲學,他們對哲學的狂熱是融入骨子裡的。
僅僅只是兩句話,剛纔所有的爭辯和討論,瞬間消失不見,然後就變成了雲淡風輕的玩笑話。這種一來一往的談笑、鋒芒,陸離在大學四年着實經歷了不少,紐約式的快節奏談話,僅僅只是買一杯咖啡的排隊時間,就已經完成了所有對話。
這短暫的時間,讓陸離再次想起了紐約的時光。尤其是勞倫斯接下來的動作——
“叮”的一個響聲,勞倫斯原本正準備說點什麼,然後被聲音帶走了注意力,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筆記本,然後歉意地點點頭,“抱歉,我需要繼續工作,之後再說。”沒有多餘的解釋,他直接低下頭,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字着,然後就投入了工作之中。
整個談話就這樣突兀地中斷了,突然地開始,又突然地結束。一封郵件的時間,一杯咖啡的時間,一個紅綠燈的時間,這就是紐約日常生活裡的擦肩而過,在這一座鋼鐵森林裡,人和人之間的連接就到此爲止。
當然,這種生活方式也讓無數人羨慕,不斷競爭,不斷衝刺,不斷挑戰,每一天都是全新的,甚至於每一刻都是全新的。紐約總是可以帶來無數驚喜。重點,還是看每個人的選擇。
陸離嘴角流露出了一抹笑容,轉過頭看向了柯爾,兩個人交換了一個視線,都是一頭霧水的表情,卻又忍俊不禁,然後就啞然失笑起來。
“十四,柯爾。”莉莉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適時地打破了大廳裡還沒有來得及傳播開來的尷尬,“你們可以到旁邊的倉庫去,幫我拿一些木柴嗎?”莉莉的話語還沒有來得及說完,羅納德就從廚房探出身來,“壁爐裡的柴火就快要用完了,我一直忘記去取了,你們可以過去取一點嗎?”
“當然沒問題。”柯爾揚聲回答到,然後兩個人就站了起來,不想就看到了站在後門方向的另外一個麥卡特尼,他的手上還在擺弄着手機,依靠在牆壁旁,一幅吊兒郎當的模樣,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也不知道剛纔的對話到底聽到了多少,又是什麼態度。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不過這個麥卡特尼的表情卻讓人捉摸不定,臉上總是帶着笑容,眼睛卻十分銳利,真正的思想則隱藏在了那幅面具之下。陸離不由有些好奇,他又是什麼職業的,手機時時刻刻不離手的職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