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蘭州城裡還是熱鬧的,靜漪透過車窗的縫隙望着這個煙火氣十足的城市……車子緩緩地開進一條小巷,停下來。她下了車,擡眼一望,是座不大的宅邸。沒有匾額,黑漆大門也不算闊氣,不過門口站崗的士兵肅立着,一望便知這裡戒備森嚴。
馬行健請靜漪進門去,解釋說這是七少的私邸,請七少奶奶暫時在這裡壓壓驚,再去老宅拜見。已經有醫生在裡面候着……靜漪雖覺得不妥,但想想自己頭髮都沾着血,實在是不便就這麼進陶家大門。陶驤應該也是慮到這一層,才安排她暫時入住這裡的。當下她便沒有反對。
進門時她瞥了一眼門邊的銅牌,上書:銅獅子巷七號陶寓。
不知爲何她看着這一行字,心裡竟有些異樣。她站在門口打量一下宅子,黑洞洞、暗沉沉的庭院莊嚴肅穆。衛兵提槍敬禮齊刷刷的發出聲響,此刻在她聽來也有些刺耳。
她的步子慢下來。
“姑爺不是說,咱們要在家住麼……”秋薇小聲說,四下裡望着,“還有,姑爺要這麼大的私邸做什麼用?”
靜漪看她一眼,不響。
秋薇閉了嘴。
“七少朋友多,事情也多。時常在外聚會不方便也不安全。這裡原是陶家四老姑奶奶夫家的產業,四老姑奶奶做主轉給了七少。”馬行健低聲解釋。
靜漪和顏悅色地說:“知道了。”
馬行健是他身邊的人,這樣替他解釋,不着痕跡也着了痕跡。無非是怕她多心。其實,她有什麼好多心的呢?
“您先進去用點飯。這裡一切都是齊備的。醫生也已經到了。您要覺得哪兒不舒服,請醫生檢查一下也好……”
“馬副官!”門上聽差追進來,叫住了馬行健。
“去吧。”靜漪慢慢地走着。
雖然在雪中,還是能看出這宅子和她習慣的京式四合院氣派佈局有不小差異,似乎一不小心便會迷了路,她得處處留神些。
不久,馬行健急匆匆地趕回來對靜漪報告:“少奶奶,老宅羅二總管奉夫人之命來接少奶奶回府。”
靜漪聽馬行健這麼說,心裡未免一驚。
“七少稍早前已經同夫人商議過此事,不知爲何夫人突然改變主意。”顯然這也在馬行健意料之外,他說:“這會兒七少應該到司令部了。少奶奶,我這就搖電話給七少,請七少和夫人交待。”
靜漪沉吟片刻,說:“既然是夫人有命,我過去也好。”
她看看自己身上,這副打扮見陶夫人當然是失禮的。只是事出有因,既然是陶夫人要她這就過去,想必她也不會見怪。
靜漪拿定主意,便往外走。
秋薇急忙扶着她。
外面果然候着一衆人,爲首的一個穿着黑袍子戴着水貂帽子的五十上下的瘦高男子見了她,忙躬身施禮,說:“義正給七少奶奶請安。七少奶奶一路辛苦了。”
“羅總管不必多禮。是夫人讓總管來的嗎?”靜漪問。
府門前掛着的燈籠在微風中輕晃,她望着羅義正。
“是。夫人聽說七少奶奶到了,讓我趕緊將七少奶奶接回去。夫人說這邊也久無人住,屋子是冷的,怕少奶奶受病。”羅義正說。
“煩羅總管前頭帶路吧。”靜漪說着,走下臺階。
羅義正親自給她開了車門。
靜漪與秋薇上了她們來時乘坐的那輛車,馬行健相陪。
“之忓有專人照顧是嗎?”靜漪想起來,問道。
馬行健點頭,道:“已經送去省立醫院。瑟瑟小姐也在那裡。有專人照顧,少奶奶不必過於擔心。”
靜漪看看他。
馬行健做事穩妥,她總該是放心的。
馬行健在她下車的時候,說:“少奶奶,七少馬上就過來的。內宅我無命不得入內,有什麼事讓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就在二門外的差房隨時候命的。”
靜漪便覺得他這話說的有些蹊蹺,羅義正等在前方要帶她進去見陶夫人,她也只好點頭。
馬行健見靜漪主僕二人隨着羅義正往裡走,被前後奴僕簇擁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彷彿一層薄紗簾,讓她們倆的身影有些辨不分明。但羅義正並不是帶着她們往上房銘萱堂的方向去,而是往東轉了個彎,馬行健忽然心裡就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內宅裡並沒有人迎候出來。他轉了下身,看到一個聽差從裡面出來,他急忙叫住他:“冬哥兒,冬哥兒,剛剛看到羅總管進去了吧?他那是要去哪?”
“馬副官?”冬哥看清楚是他,過來說:“看樣子好像是去蘿蕤堂……馬副官有什麼事嗎?”
馬行健一聽蘿蕤堂三個字,頓時拍額頭,低聲叫道:“糟了。”
冬哥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問:“什麼糟了?”
馬行健又問:“夫人在家嗎?”
“夫人晚飯後就去醫院探視孫小姐了,還沒回來呢。剛八小姐還說,今兒家裡汽車十輛出去九輛,還剩下一輛得隨時待命不能隨便支使的,害的她想出去給老太太買夜宵都不成呢……”冬哥兒笑嘻嘻地說,“馬副官,你問這個幹啥?”
馬行健說:“冬哥兒,你進去看看八小姐在嗎,替我跟八小姐說,前兒她要的東西,七少讓我給買回來了。問她是這會兒要,還是改天?”馬行健邊說,邊從上裝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來,抽了自來水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疊好了交給冬哥,“這個交給八小姐。”
“好嘞。”冬哥跑進去了。
馬行健等冬哥的身影消失在門內,一轉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那邊靜漪隨着羅義正已經穿過了幾道門。
陶家的宅子層層疊進,她們走的都是狹窄的巷子,從一處院落進入另一處院落。院牆都極高,行走其間,只覺得風貼着地面旋起來。這一路上羅義正雖然不時地說一兩句話提示她們前面到了哪裡,事實上她們根本就是毫無概念。只覺得是從一進院子到了另一進院子,連環扣似的十分緊密。前後各有兩個家僕提着琉璃燈照着腳下的路……靜漪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羅義正說是帶她們去見陶夫人的,從她們進了陶家門,就沒有內宅婦人出來迎候,這不合規矩不說,此時她們所處的位置,顯然甚爲偏僻——陶夫人居所,怎麼會在這麼偏僻的位置?
跟在靜漪身側的秋薇到此時也忍不住問道:“小姐,怎麼瞧着這是越走越遠了,這是花園子嗎?不像啊……請問羅總管,這是到哪兒了?還有多遠?”
羅義正見秋薇問,忙說:“馬上就到了,姑娘不要着急……七少奶奶,就是這裡了。”
靜漪擡頭一望,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高大的門樓。她剛想看清楚門樓上的匾額,門一開,兩個婆子提着燈籠出來,張口便問:“羅總管,是不是七少奶奶來了?”
羅義正答應着,站在一邊恭敬地請靜漪往裡走。那兩個婆子在前面引路。院子裡積了厚厚的雪不便行走,婆子引着靜漪順着廊子往上房去。廊下掛着白色的燈籠,燈影昏黃,只照見腳下的一截路。
靜漪跟着走,並不開口問。
羅義正將她送到這裡,已經告退。
靜漪回了下頭,恰見大門吱吱扭扭地被關上……整個院子都黑洞洞的,遠遠的只看到廊上的燈籠,和正房懸掛的兩串羊角燈。
“七少奶奶,留神腳下。”走到階前,一個婆子站下來打着燈,一個婆子在前面引路。
正房門口站着兩個丫頭,看到她們,已經將簾子打了起來。
靜漪站在階前望了望——臺階很高,房門亦高,沒來由的就讓人有種壓抑感——她提了斗篷拾階而上。
“七少奶奶來了。”門前的丫頭打高了簾子。
靜漪走進屋子。
熱氣撲面而來,她一站定,頓時一愣。
正房裡只有一盞燈亮着,靜漪的眼睛需要適應一會兒纔看得清楚房中的擺設——除了簡單的桌椅並沒有其他,房中放着一個很大的炭盆,燃着紅紅的炭火,使得房裡暖和。
只是這房間很大,又暗,人一走進來未免覺得空洞。
靜漪站定,左右看看。
除了她和秋薇,就是那兩個婆子兩個丫頭。房門已經在她們身後被關上。
靜漪轉了下身,問道:“夫人呢?”
那婆子默不作聲,只過來站在靜漪面前,施禮道:“七少奶奶,我們也是奉命行事,請七少奶奶不要見怪。”
“你們要幹什麼?”秋薇反應極快,見她們舉動奇怪,厲聲問道。
“替七少奶奶驗身。”那婆子聲音雖低,卻也說的清楚這幾個字。
靜漪只覺得耳邊嗡的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