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的聲音與陶驤極似,但更低沉渾厚,也聽得出些許溫和慈愛,卻是陶盛川。
靜漪握着聽筒,沒想到電話是公公接的,一時之間哽住,說不出話來。
“是靜漪麼?”陶盛川得到肯定答覆,便問靜漪這個時候,找老七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情,父親。”靜漪拿起帕子來,按了下額頭。也許是在司令部的緣故,公公的說話聲比平日裡顯得更嚴肅些,這讓她心裡打鼓。而陶驤沒能接電話,想必已經離開了……話筒那端靜默片刻,她聽到公公說:“靜漪,老七已經出發了。”
靜漪說:“是,我知道了……您先掛電話吧,父親。”
靜漪覺得窘。但是從公公的聲音裡,聽不出責怪來,也許他並不認爲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妥。
“等一等。”陶盛川說。靜漪握着聽筒,“靜漪在家裡稍等,我派史全送你過去。老七或許還沒有走。”
“不用了……父親!”靜漪只聽着聽筒裡咔嚓一聲,電話已然切斷。她握着聽筒站在門房裡,拿着手帕擦耳朵。
秋薇見狀忙問她如何了。
靜漪看看她,搖頭。司機老張已經在門外候着,她讓秋薇去告訴張伯把車子開回去,自己坐在門房裡閉目定神。門房不明就裡,趕緊給她上了茶。秋薇打發了老張,回來陪着她在門房裡等了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就聽到外面急剎車的聲響。靜漪剛剛起身,陶盛川的隨從史全已經站在門房裡給她行禮。
“史全奉命前來接七少奶奶。七少奶奶請。”
這史全一直跟着陶盛川的。陶盛川卸任西北軍司令,他依舊作爲老帥的隨從不離左右,如今也脫了軍裝侍奉老帥,舉止言行卻還沒脫了軍人作風。
靜漪跟着上了車,才問史全現在是去哪。她們乘坐的吉普車後面還跟着車,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這一行看上去就不太顯眼。
史全邊發動車子,邊說:“去苦水的二號軍用機場。”
靜漪意外。
史全從後視鏡裡看看她的神色,說:“老帥已經與夫人通過電話。夫人知悉此事,並不反對。”
靜漪點頭。這纔想起來,自己剛剛就這麼出來了,沒跟內宅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去向。認真追究起來,這行爲在上人們眼裡,就是目無尊長。
她也不知怎麼的就出來了,這些細處,都沒有來得及想到。
靜漪還想再問史全,忍了忍,沒問出口。她已經猜出這是陶驤想要在大部隊進疆之前先行抵達。他的本意恐怕是想讓人猜不到他的行蹤。她這麼一來,恐怕恰好是要暴露他的意圖了。最要緊的是,他這樣先行進疆,得是冒了多大的險……
她不禁冒了一頭冷汗。
“史副官,我們還是回去。”她說。
她到此時更覺得自己莽撞,或許會將他置於危險之中。
史全說:“二號機場對外頭的說法,是還在修建當中。飛行大隊都在一號機場集結待命,上下的眼睛都盯着那邊,不會有人想到這裡。這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靜漪沉默。
“老帥起先也同少奶奶一樣的擔心。不過七少自有主張,老帥是不便干涉的。”史全說着微笑了,“老帥又不能說什麼。等七少出發之後,他就要到司令部看看情況。”
靜漪點頭。
或許她打電話上去的時候,就有人及時通報了公公。史全會同她說這些,恐怕也是公公的意思……靜漪想着,便覺得心頭一暖。公公陶盛川素有西北王的盛譽,平時嚴肅慣了的,對她卻總有那麼一二分的縱容。對陶驤更是有點特別,雖然父子倆平時常有些不對付。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大事小事上的相互諒解和支持……
靜漪就這麼胡思亂想着。
黃土路上顛簸,隨着車子在路面疾馳揚起陣陣沙土,車廂裡充斥着濃重的塵土味道。風也涼了,靜漪忍不住咳嗽起來。秋薇雖擔心她,卻因出來的匆忙,此時當真無計可施。靜漪眼望着前方光禿禿的山間開出來的寬闊土路上,除了向前奔跑的他們,空蕩蕩的什麼都看不到……她的心裡也空蕩蕩起來。
待遠遠看到機場模糊的影子,她的精神才一振。似乎已經看到停機坪上的飛機了。
不想他們在第一道哨卡處便被攔截下來,衛兵看過他們的派司,卻不肯放行。理由是這並不是陶驤陶司令的手諭。而這裡沒有陶司令的手諭,任何人不得入內。即便是老帥,即便來人是司令太太。
史全氣結。可規矩定的這麼死,陶驤的軍法又執行甚嚴,底下人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亂紀行爲,他也無可奈何。
靜漪聽着他們交涉,心知史全也無計可施。
已經到了這裡,陶驤彷彿近在咫尺,她卻見不到他……想跟他在出徵前再說句保重,說句等他平安歸來的,竟然實現不了。她真有些後悔昨晚沒有和他好好說話,而今早也沒有同他好好道別。
“小姐,飛機。”秋薇叫她。
她聽見飛機的轟鳴聲,忙開了車門,踩在踏板上便擡頭仰望,有一架飛機剛好起飛——深藍色的機身上漆着大大的nw001的字樣,正從跑道上迅速拉昇起來……她擡起手臂來,對着那架飛機的方向,揮了揮手。
直到那架飛機消失在雲端,她才從踏板上下來。
哨卡上的衛兵和與衛兵站在一處的史全,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特別。
靜漪定定神,若無其事地對史全說:“既然這樣,咱們就回去吧。”
“對不住,七少奶奶,司令軍令如山,恕在下不敢私自做主。”說話的是個小少尉,看樣子是這個哨卡的小頭目。跟靜漪開口說話前,先敬了個禮,話說着,臉就泛了紅。
靜漪微笑道:“這有什麼對不住,原本就該如此的。”
他們正說着話,突然有衛兵喊道:“飛機返航了。”
靜漪怔了下,仰頭去看。
她看不清機身上的編碼,可直覺這就是剛剛起飛的那架飛機。
她心跳急了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腳下一時是挪動不了的,只好仰頭往飛機飛來的方向望着——飛機近了,果然是nw001——她的目光跟隨着飛機低空飛行,在掠過他們上空時,像颳起了巨大的風,將她的衣裙捲了起來。
她擡手對着飛機揮了揮。
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這架在她頭頂低空劃過的飛機,但是她相信此時陶驤是能看到她的。於是她又揮了揮手臂……飛機在再次掠過她頭頂時,果斷拉高,向西方飛去。那飛機竟像是飛的十分愉快的鳥兒,展開的翅膀在空中上下搖擺,又像是與地面上的人揮手告別了……飛機漸漸遠去、沒入雲端,它所帶來的巨大氣流也終於消失,四周的一切都靜下來。
靜漪看着明淨的天空,好久,才轉身上車。
剛剛坐下,兩行清淚便滾滾地從眼中落下來。
秋薇忙給她遞上手帕,“小姐……”
靜漪擦着眼睛,搖頭道:“別怕,我不是哭。”
她的確不是在哭。只因爲盯了天空太久,簡直忘了眨眼……可是這樣一來,眼睛越眨,眼淚就越多,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滾落,之都止不住。
她索性將手帕按在眼上。
耳邊依舊是飛機巨大的轟鳴聲,似乎那因其而生的大風也還在刮,心也像是被那風吹了起來,懸在半空中……她以爲她來送他,心就會安定些,然而並沒有。她的心反倒更加地不安起來。
她儘量地控制住這一絲絲在擴大的不安。
回去的路上起了風沙。滿天飛舞的黃沙帳子似的密密地圍住了車子,不過午後一點,外面卻像是黃昏。車燈開了,仍然照不了多遠,史全開車就比來時要慢的多,幾乎是一步三挪。
靜漪低頭,忽然發現手上的婚戒沒有了。
秋薇也發覺,替她在座椅和地墊上找着,半天都沒有看到戒子的蹤跡。秋薇先就嘆了口氣,說:“這下可是落的遠了……找不回來可怎麼辦?”
靜漪看着空空的手指,攥了手。
“不過是個象徵,找不回來,也便找不回來了。”她輕聲說着,將手縮進衣袋中去。雖是這麼說,一旦意識到,手指還是覺得空了……她擡手撥了撥簾子,看看外面,黃沙簾幕中的街景很眼熟,她想把話題岔開,問道:“這是哪兒?”
“前面就是銅獅子衚衕了。”史全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