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心裡說了句難怪這麼眼熟。
她來七號,總是晚間,日間看到,卻彷彿是另一個樣子似的。此時又被黃沙罩着,尤其像是蒙了一層紗,這一處竟越發顯得神秘莫測起來……她剛要放下紗簾,就看到一架馬車從車邊過去。鈴聲清脆悅耳,漫天黃沙中,馬車跑的比汽車還要快些似的。她覺得好奇,卻也看不太清楚馬車的樣子,只看到青色的馬車上有七彩的裝飾,很是美麗。
“是符家的馬車。”秋薇忍不住道。
靜漪轉過頭來,問:“你怎麼知道?”
“符家的車各色。”秋薇迅速地說,瞥了一眼超過汽車去的馬車,“而且那兩匹馬很好認,一黑一灰。那灰的更各色,站在那兒若是不動,還以爲是陶土馬呢。”
靜漪嗯了一聲。
“那是挺各色的。”她說着,手攥的更緊些。眼望着前方,那馬車放慢了速度,原來是拐進了一條巷子裡……“符家在這一頭還有宅邸?”她自言自語的。
秋薇沒言聲。汽車從銅獅子巷口經過,靜漪看着那深邃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底,一口氣悶在胸口,頓時不自在起來……
過了青玉橋,靜漪在家門口下了車。回身謝過史全,吩咐他早些回司令部覆命。等史全帶着人離開,靜漪還站在門前。
沙塵隨着大風颳的她得眯着眼睛。
眼睛許是進了沙礫,有點疼,她只好拿帕子遮了前額。
門上有僕人趕緊來送了油紙傘,秋薇替她遮了,進了大門待要往裡走,聽見車響,她們略一住,車停了,下車的是姑奶奶陶因潤和陶因清。靜漪又迴轉來問安。
陶因潤姐妹看她眼睛鼻子都紅紅的,都詫異的很。
陶因潤還沒開口,陶因清先問道:“靜漪啊,我可聽說你預備好了出洋讀書了,這事兒確實麼?”
靜漪正低頭走着,聽見姑奶奶問話,她擡眼看了她。
陶因清眼中有點不以爲然的神氣,這神氣刺的她胸口那點不自在擴大了些,她輕聲說:“確實呢,姑奶奶。牧之應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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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漪去德國唸書的事,磕磕碰碰中終於塵埃落定。到了四月裡,她也就該開始準備出國了。此間除卻陶家勉強統一了意見,在程家她的決定遭到了更強烈的反對。靜漪常想,若不是因爲此地遙遠,嫡母杜氏甚至能親自上門來勸阻她成行……或許陶驤給父母親和三哥的信件纔是至關重要的,總之他留下的信寄出之後,父親終於也鬆了口。
是靜漪生辰前兩日,陶爾安同許雅媚一道自南京返回蘭州。家裡原本就因準備爾宜婚事而漸漸瀰漫的喜氣,又添了幾分熱鬧。只因爲陶驤還在新疆,進疆後打了兩場漂亮的戰役之後,便陷入泥潭一般,戰局步履維艱,家中一應的喜慶熱鬧氣氛,因此都有些刻意壓制的意思,總也歡快不起來。
靜漪就尤其如此。
留洋事成、生辰臨近,都不能讓她輕鬆和快活。
許雅媚因記得靜漪的生辰,這一日早早就起來,親手給靜漪做了碗壽麪,端着來琅園給靜漪拜壽。
靜漪正在書房裡看前一日的報紙,雅媚帶着瑟瑟來,瑟瑟還真的給她依照古禮磕頭。靜漪忙把瑟瑟扶起來,同她們母女說了會兒話,一起吃了面。
陶老夫人和陶夫人因爲她生日,頭一天就準了她今日只管自由活動,不必一早過去請安。也因了這是她要出洋前的最後一個生日,陶老夫人拿主意,決定給她好好慶一慶生日。晚上在家裡要小宴一番的。
雅媚頗捨不得靜漪,吃過壽麪,和靜漪帶着瑟瑟在一處聊天,未免唏噓着問她:“真決定要去了嗎?”
靜漪聽了心酸,勉強笑道:“二嫂,你看我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就別動搖軍心了好麼?”
雅媚望了她,嘆口氣道:“早也料不到會這樣。別怪母親她們想不通,就是我也想不到老七竟會同意你走。連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知道家裡商議給老七討小的事兒……”
雅媚拍拍瑟瑟的小屁股,讓瑟瑟去跟白獅玩去。
瑟瑟一走開,雅媚繼續道:“這兩年老七偶爾去南京,我也讓御之試探過他的口風。老七的心思沒在這上頭的。可是你一走,你讓他如何是好?他身邊總要有人。”
“二嫂……”靜漪看了雅媚,雅媚言之切切,是真爲她着想的。
“我也難十分地勸你。就盼着你能回心轉意罷了。你是聰明人,不要我多講的。”雅媚也怕將話說擰了,見靜漪出神,拍拍她的手。聽着下面站着的虎妞兒說“大少奶奶帶麒麟少爺來了”,雅媚看了靜漪,“大嫂來了,高興些的。”
靜漪果然微笑,說:“當然是高興的。”
雅媚看她,清了清喉嚨,倒開着玩笑說:“我看未必。老七不在家,你這生日鬧的也不十分有趣吧?他年年想着新花樣兒給你鬧鬧生日的。忘了那年你生日,在南京,他那上天入地的鬧法兒,後來都知道是七少奶奶同他上天的,那份兒招人羨慕,都快成了嫉恨了……”
靜漪聽了只是笑。
那一天麼……想起那一天來,耳邊似乎還有呼呼的風聲,心還是會劇烈地跳動。
她定了定心,見符黎貞站在那裡看着麒麟兒同瑟瑟與白獅玩,想着符黎貞的潔癖,總不喜麒麟兒與白獅親密玩耍的,忙起身同雅媚一道迎出去。邊叫着大嫂,邊看到符氏轉臉對着她們微笑。一時見到在一處的瑟瑟和麒麟兒,瑟瑟雖是小一歲的妹妹,個頭倒比麒麟兒還要高了……靜漪微笑着說:“大嫂快裡面請。”
“來給七妹拜壽的。二妹也在?”符氏笑着問。
她拍手叫麒麟兒過來,說麒麟快來進屋給小嬸磕頭拜壽的。
靜漪聽了忙攔着,說不過是個不值當掛在嘴上的生日千萬別隆重起來。
符氏聽她如此說,倒也不強着來。麒麟兒倒也規規矩矩地給靜漪鞠躬,說:“爹爹說了,見了小嬸要正經給小嬸拜壽的。爹爹說他不能過來,也替他祝小嬸生辰快樂。爹爹有壽禮給小嬸嬸的……小柏姐姐?”
麒麟兒下巴一揚,對着小柏示意。
靜漪見小柏懷裡抱着好幾樣東西,心知這是陶駿夫婦送她的壽禮了,忙讓秋薇接了,請她們進屋坐,說:“這怎麼好意思呢……大嫂,二嫂,快些坐。”
她一行讓張媽上茶,一行道着謝。當着符黎貞的面,將禮物打開來——陶駿送了一枚田黃印章,符氏則是一幅繡圖。都是自制的。靜漪看了那印章,很是精雕細琢,清麗而又合宜;繡圖是湘繡的手法,圖案是蓮葉鯉魚,湖水綠的底子,精巧的配色,栩栩如生……靜漪看了十分喜歡,再三道謝。
“險些忘了七妹的生辰,我連夜趕出來的。不嫌棄就是了。”符氏微笑。
靜漪看她笑容恬淡,也笑着點頭。
“大嫂還是心疼七妹,怎麼我生辰,從來不見大嫂記得親手做了什麼送我。”雅媚故意地說。
“你要是稀罕,改ri你生辰,我照舊送你。”符氏笑着說。
“我也要這樣的。”雅媚拿了那湘繡在手上。
“好。”符氏答應的乾脆。
靜漪因見禮物裡還有一樣,正要打開,聽符氏說:“這個是我們彌貞送的。我趕着繡出來,她瞧着了。”
靜漪沒想到符彌貞還會送她禮物,連雅媚聽了也說:“二小姐都送禮了。七妹你真是好人緣兒……不如這樣吧,我今兒就坐在這兒好了,管保壽禮一樣樣地送上門來,你接到手軟,我就替你接了。”
靜漪見雅媚玩笑,也笑道:“讓二小姐想着,真是過意不去。”她將錦盒打開,裡面是一隻白玉簪子。
靜漪拿起來看了,是成色極好的玉簪。油潤而有光澤,蓮蓬頭,並蒂的,寓意也好。
她拿在手裡,雅媚看了,說:“漂亮的很。二小姐心思好,這簪子配你。”
靜漪把簪子收了,笑道:“大嫂先替我謝謝二小姐吧。二小姐出院靜養,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得便倒是要去看望的。”
“好好兒的,過生日,不要提她了。”符黎貞笑着說,“倒是商議一下,今日該怎麼替你做壽好?七弟不在家,咱們更要熱鬧熱鬧呢,省得回頭他回來,倒說我們冷落你。”
靜漪笑笑,說:“八妹一早攬過去的,說今兒都由她安排。我們全聽她的就是了。”
符氏點着頭,說:“理當好好慶祝一番。明年今日,不曉得七妹能不能回來。”
她說着,倒嘆了口氣。
雅媚見靜漪聽了這話,一時有點怔了,忙說:“就是不能回來,我們也可以寄壽禮過去的。大嫂把心放肚子裡,這個小猴兒精,不會饒了咱們的荷包的。”雅媚說着,就招呼麒麟和瑟瑟進屋來。兩個孩子正和白獅玩的不亦樂乎,哪裡肯就進來呢?這也就罷了,剛剛進門來的陶爾宜看到,也加入其中,竟不忙着先給靜漪祝壽了。
靜漪看着廊下的這番熱鬧景象,微笑。
已經有許久,不曾感受到如此的快活和溫馨了……
到這日晚上,靜漪都沒有閒着。
一整日不住地有人來給她賀壽,有的她見,有的不見。原以爲不過是個小生辰,不至於驚動些人的。不想來的人越來越多,陶夫人專門差了哈德廣設了接待處,各處的壽儀送來,也顧不得拆了,只讓專人收了送進來。各府上的聽差也要打點。如此一來,就見了繁忙。
到晚間家中設宴,只有自家女眷,倒也沒有什麼顧忌。晚宴上大小姐爾安同爾宜一道領着頭要靜漪喝酒。靜漪酒量這兩年雖有長進,也架不住衆人車輪戰似的來給她敬酒。漸漸的開始心慌,竟有些過量了。
陶老夫人看着,提醒衆人不要再使她喝酒了。老夫人不說還好,這一說,便有了護着的意思,陶因清偏偏又灌了靜漪兩大碗酒。於是等宴罷開戲時,靜漪已經要倒了。
陶夫人看她是醉了,不好怪姑奶奶孟浪,只差人將靜漪送到一旁歇着去,又讓人去端解酒湯來。
雅媚不放心,跟着去。不一會兒,爾安也來了。雅媚坐在人事不省的靜漪身邊,看了爾安道:“大姐也真是的,明知她酒量不好,今兒又是她生日,誰敬酒都不能推的,還帶着頭兒鬧她。”
爾安坐在下來,伸手摸摸靜漪的額頭,說:“我倒也不知她酒量還是這般不濟。”
雅媚說:“這一醉,不知道要醉到什麼時候纔好。”
“等她喝了解酒湯,會好些。”爾安看靜漪緊閉着眼睛,躺在那裡,面上緋紅。看了一會兒,才說:“這兩年她出落的越發超逸了。”
雅媚聽了,笑笑,道:“是呢。”
爾安也笑了笑,倒沒再說什麼。等人送來了解酒湯,和雅媚一起讓靜漪喝了。靜漪醉了酒倒是乖,只是迷迷糊糊的。誰想到原本以爲她喝了解酒湯,睡一覺就好的,竟等到堂會戲散了場,她這壽星還在那裡睡大覺,怎麼喚都喚不醒。
陶夫人見狀,未免責怪爾安和爾宜,一頭安排人送老太太們回去歇了,一頭又安排人將靜漪送回去。
爾安姐妹倆和雅媚跟着送靜漪回到琅園。爾安姐妹等靜漪睡下就走了,雅媚走的晚,還在吩咐張媽再給少奶奶燉點解酒的湯,還有明早要做點什麼給她吃,就聽靜漪叫她二嫂。
雅媚回身,看靜漪掙着坐了起來,忙讓她躺下。過來看了她,笑道:“是不是早醒了?”
“沒有。剛剛纔覺得好些。”靜漪還是頭暈。
雅媚笑着,說:“難爲你今兒喝那麼多酒。”
“嗯。”靜漪點着頭。
“小姐,阿圖回來了。”秋薇從外面進來說。她有點激動,聲音就尖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