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着,穿上拖鞋便往樓下去。將樓梯踩的噠噠噠亂響,秋薇在身後追着她,要她小心些。她此時簡直忘了頭疼,扶着樓梯扶手下了樓,走到客廳中央,看着陶驤書房門關着,聽不到聲響,守在門外的李大龍見了她,忙行禮。
靜漪過去敲了門,裡面說了句進來,她推門進去。
陶驤正在打電話,看到她,那板着的臉,顏色和緩了下,指着沙發讓她先坐下。但是臉色究竟是不好看的,濃眉竟像是要擰在一處。靜漪坐下,聽他低聲說了句什麼,電話便掛了。
“張媽說你出門一趟累的很,我不讓驚動你,怎麼又下來了?”陶驤過來,並沒坐。
許是剛剛電話裡的事情還沒過去,他語氣有點硬。但是看她的眼神是溫和的,靜漪看着他的眼,輕聲說:“就是天兒天熱,有些受不住……我竟忘了今兒大夫來,怎麼樣了?”
“才被父親罵了一通。”陶驤皺着眉頭,“好歹給大夫還是好臉色。呂貝克大夫要借用省立醫院的設備,給他做一個徹底的檢查。”
靜漪點點頭,說:“這是應該的。父親同意了嗎?”
陶驤說:“晚飯的時候你過去,幫着勸勸父親。這是諱疾忌醫。怎麼纔有一點年紀,脾氣竟是這樣的倔。”
他有些抱怨,眉心擰着。
靜漪總沒有聽過他對父親真有什麼怨言,顯見是着急了。
“你彆着急吧。”靜漪輕聲說。陶驤心緒不佳,她總覺得並不只是因爲這個。不過她能幫助他的,也唯有家裡的事了。“母親會勸父親的。再說奶奶的話父親總是要聽的。”
“都不聽,那押也要押去醫院的。”陶驤說着,從架子上取下帽子來戴上。靜漪見他要走,站起來,“明日是費玉明的就職儀式。父親參加完典禮,我就讓人直接送他去醫院。”
“好。母親一定是要去的。我也去。”靜漪過來,看他額上有汗,拿了帕子去給他擦拭。
天氣太熱了些,他還要在外面奔波。
“你的日程能排的寬鬆些麼,這樣下去你不生病,下面的人也會中暑的。”她低聲。絲帕這就溼透了,她皺着眉。
陶驤回頭看了看書房門,虛掩着,攬了她的腰,正要親一下,靜漪卻下意識地向後一躲。陶驤幾乎撲了個空。
靜漪怔在那裡,陶驤似也怔了下,才似笑非笑地問:“又是擔心人麼?”
他眉眼舒展開來,說着將帽子正了正,看她尷尬的滿面通紅的樣子,並沒有再說什麼,交待給她幾樣待辦的事情。都不是難辦的,只有一樣與費家有關係——後天晚上的慶功宴,費玉明表示要攜眷出席,那之前費家要搬入官邸,陶驤讓靜漪記得把喬遷的禮物送過去,表示下心意,至於送什麼,讓她自己斟酌——靜漪往時聽了同費家有關的事情,也便當成尋常往來,反正現如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出面處理,不過是要格外經心一些,此時聽了心裡卻有點異樣。
她沒出聲,只是點頭應着。待意會過來,看了陶驤——他正看着,等她的反應似的——她一一答應着,問道:“我看了報紙,北平上海南京武漢,都在清理亂黨……局勢彷彿不太好。我原想過陣子事情少些,能過去探望下母親的……她的信我看了,總是記掛着。她最近身體心情都不甚好。”
“再等等吧,局勢再穩定些的。清剿已經進行了一個多月,眼下才告一段落,下面恐怕還會有行動。兩局特工別的不見得會,抓人、暗殺的本領是有的。人心惶惶的,你要過去,我也不放心。”陶驤眉微皺,轉身對着穿衣鏡整理軍容。
靜漪看着他寬寬的肩膀,沉默了。
“城市清剿,倒把餘黨逼的分散轉移。又想要圍剿其賴以壯大的根據地。此一事更非短時間內能平息得了的。”陶驤收拾妥當,回頭見靜漪若有所思,手指一彎,颳了下她的鼻樑,“你這小腦袋瓜兒,就不要裝着這些事了。”
靜漪拉了他的手,望着他,說:“我不想,你就不用去打仗了麼?那些我不懂……可是怎麼就不能別打打殺殺呢?都一樣是中國人。”
陶驤這纔看了靜漪,彷彿今天回來之後,他從未正視過她的想法。
她握着他的手,攥的很緊。
陶驤看了靜漪好一會兒,才說:“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到打仗那一步的。”
靜漪卻知道陶驤不過是在安慰她。
費玉明人還沒有正式就職,督導陶系圍剿白匪的話就已經放了出來。歡迎儀式、就職典禮、和慶功會一連串的喜慶之事營造出來的一團和氣,不過是個各方一起越吹越大的肥皂泡。什麼時候崩碎,要取決於這些吹泡泡的人,會不會、想不想控制力量維持平衡。西北局勢如此,整個國家也未必不是如此。
她看着陶驤,伸過手臂來將他擁住。
手臂纏在他腰間,纏的緊緊的。
陶驤已經預備出門了,靜漪如此奇怪的舉動、反覆的情緒,讓他輕易也走不了。
“牧之,萬一有一天……”她額頭抵在他胸口,低低地道。
“你只要在我身邊。”陶驤說。
靜漪僵了一下,陶驤的話語氣雖淡但無異斬釘截鐵。
他沒有要她承諾,也沒有與她商議,他只是告訴了她這個,然後他便離開了。
靜漪獨自在陶驤的書房裡坐了很久。
他身上的氣息還黏在她的羅衫上。蜷在沙發裡,她的腮貼着衣袖,聞得到他那混合着菸草味和槍硝味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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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省主席費玉明的就職儀式在省政aa府禮堂隆重舉行。就在其儀式舉行之前的一小時,西北軍司令陶驤接到南京的電報,中央軍總司令索幼安親自下令從即日起開始配合圍剿西北五省境內白匪。陶驤在儀式結束後便立即陪同父親陶盛川入住省立醫院病房,並以此爲由拒絕了聞風而來的各大報紙記者的採訪,留給他們的毫無例外是一個異常冷漠而強硬的背影。
程靜漪早與陶夫人在醫院裡等候着陶盛川父子的到來。省立醫院的醫生和從上海請來的德籍醫生呂貝克一行在陶盛川入住之後稍事休息,便開始對他進行詳細檢查。檢查過程極繁瑣,好在陶盛川既是答應了來做檢查,便耐心配合,檢查過程就進行的十分順利。只是在一旁全程陪同的陶夫人免不了着急心疼。
檢查完當日的項目,呂貝克醫生表示家屬不必都在醫院陪同,陶夫人不甚放心,堅持留下來,但見靜漪已經在這裡大半天,且晚上還有在西北軍禮堂要舉行的慶功宴,催促陶驤同靜漪早些離開。
陶驤見狀自是不必在此久留,便與靜漪一起回家去,預備晚間慶功宴和舞會。
靜漪看出陶驤近日格外沉默,也不在這個時候給他添上些煩惱。兩人回家後,各自忙着事情。陶驤很快換好了禮服,等着靜漪的工夫,找他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轉進來,他在書房裡接聽。
靜漪下來時他仍然在接聽電話。
她曉得他事忙,反正時間還早,也不讓人進去催促,在客廳裡等着他。只是越等時間越久,書房裡他的電話越接越久……站在角落裡的張媽秋薇等人大氣不出,室內除了偶爾從書房裡傳出來的隱約的一點聲音,極是安靜。
靜漪坐久了,百無聊賴,從茶几上隨手拿起一疊報紙來,打開一看,今日頭版上,除了費玉明的相片、履歷,便是就職儀式的程序。這一派讚譽之聲中,以費玉明本人署名的文章又佔據了三分之一個版面。靜漪換了個姿勢坐好,將這篇文章看了個仔細——這簡直就是費玉明的施政綱領,措辭簡單卻直指此地政壇多年來積弊——她眉頭皺起來,看的臉上發熱,心更是怦怦跳的厲害。
靜漪合上報紙,起身踱着步子。
鋼琴上的梔子花彷彿不是新換的了,她看一眼秋薇。
秋薇忙過來,低聲道:“已經是最後一季的梔子花了。我看還好,沒捨得讓人立即扔了。”
靜漪揮揮手,看着梔子花瓣邊緣那微微一點黃褐,彷彿是鑲了金邊,倒也不難看,扔了的確可惜。她在琴凳上坐下來,天色漸漸暗了,此處朝西,陽光照射過來,鋼琴上也有一層金光……她將絲質長手套放在一邊,扶起琴蓋來。白鍵呈象牙色,手指輕輕地按上去,本不想讓它發聲,卻不小心按地重了,還是發出咚的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