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睛,手指按在涼涼的鍵上。
穿過窗子的微風近了,琴鍵上一層風一層塵,明明乾燥的很,手指卻像黏膩在了琴鍵上似的動也動不得……一根有力的手指按着她的食指貼上琴鍵,她被嚇了一跳,肩膀隨即也被按住,她老老實實地坐在琴凳上。他的手越過她的肩膀,將她的左手放在琴鍵上,叮咚叮咚的,極緩慢地,帶着她彈出一串音符來。是非常簡單的旋律,熟悉極了的。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彈,鍵盤上的四隻手,他的大手和她的小手,黑的和白的,白的和更白的……由慢至快,手指像在鍵盤上跳舞似的,極快地將音符都舞出來……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直到他按着她的手,停在鍵上,最後一個音符隨着他握起她的手來戛然而止,餘音繚繞。
她眼眶發熱,面龐貼着他的,低聲道:“我不曉得你的琴彈的如此好。”
“是嗎?”他也低聲。
她點着頭。
短髮盤在腦後,她髮型極精靈,耳朵上掛着的鑽石墜子那璀璨的光亦擺動起來。
“現在知道也不晚。”陶驤手滑下去,扶在靜漪柔軟的腰肢上,“走吧,我們要遲到了。”
靜漪拿起手套來,起身起的有些急,頭便暈了下,她忙扶着他的手臂。
“要是實在不舒服,可以不去。或者到場一站,我讓人就送你回來的。”陶驤看着她,說。
靜漪搖頭,輕聲說:“不打緊。石將軍和夫人都到了,我不去的話,太失禮。”
爲了這場慶功宴,上上下下已經準備了好久,石敬昌將軍奉索長官之命攜夫人道賀,也令今晚的宴會規格格外的高些。這是個太重要的日子,無論如何作爲他的太太,她今晚都該站在他的身邊。
陶驤看她慢慢將手套戴好,自己後退一步,遠一些看着她——碧色的絲綢長裙,垂至地面,這陣子養的雪白細膩的肌膚,在碧色的映襯下彷彿半透明,華美的鑽飾,宛若清晨荷葉上滾動的大顆露珠兒,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清新而靈動……只是眼中卻有一點淡淡的憂鬱。這憂鬱並不令她失色,反而有種惹人憐愛的柔弱。
他帶她出門時,看了她,問道:“剛剛在想什麼?”
“剛剛?”她低着頭,看着腳下。今晚穿的銀色跳舞鞋子跟極高,綴着鑽石攢成的花朵,華美是華美到了極處的,就是有一點硬,令她的腳不舒服。“並沒有什麼……”
陶驤嘴角一牽,扶她走到車前,卻並沒有立即讓她上車,而是拉了她的手,讓她看着自己,說:“你彈琴,像是在嘆氣。”
靜漪怔在那裡,陶驤卻拍拍她的肩膀。
“彈琴該讓你快樂。”他扶着她上了車,吩咐司機開車去位於南城的西北軍大禮堂。
靜漪的手被他攥在手心裡,扣在膝上。彷彿從剛剛按着她的手彈那首短短的曲子起,他就不曾放開她的手……靜漪轉開臉。
彈琴該讓你快樂……很久以前也有人說過幾乎是同樣的話,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她的心裡除了快樂還是快樂,即便會有一點小小的煩惱,那也因爲那個人說了這句話而高興起來……他的眼睛會笑,雖然他並不常笑;他的樣子很好看,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好看;他的聲音很好聽,在朗讀英文詩的時候尤其因爲那音節韻腳的適當運用而更加抑揚頓挫……他是她一切快樂和不快樂的源頭——那源頭有一日會枯竭她並沒有想到;更沒有想到的是在枯竭之後很久,在她以爲自己已經能夠完全忘記的時候,還會再次令她不安……和難過。
陶驤似是完全沒有留意靜漪的臉色在短時間內已經變了又變。他只是坐在她身邊,閉目養神。
從青玉橋到大禮堂要穿過半個蘭州城,因爲今晚的慶功宴之隆重,是數年來罕有的,不單城中權貴悉數出席,西北軍高級將領也多半到場,更有從中央軍來的代表索長官的石敬昌將軍等人,這是個不容有半點閃失的夜晚,城內佈滿軍警,街面上雖如平時一樣的熱鬧,卻也多了幾分警惕。
越靠近大禮堂,軍警便越多起來。
前導車子一到,禮堂門前的禮兵分列,聽從指揮的口令,在陶驤的車子停下的一刻,軍樂隊的演奏都停止了。早到的賓客正在往裡走,見陶司令到了,紛紛駐足。
陶驤從車內出來,踏上紅毯。
指揮官一聲口令下來,禮兵提槍敬禮的聲音刷刷作響。
靜漪下了車,舉目一望,只見禮堂門前亮若白晝,人頭攢動但絲毫不見紊亂。陶驤站在她左前方,正等着她。在如此宏大明麗的背景下,陶驤的身影也顯得格外高大。她挽起陶驤,隨他入場。
入場時才知道今晚的場面究竟有多麼壯觀——大禮堂內氣勢恢宏,先行到場的賓客們已經落座,聽到通報陶司令同夫人到,紛紛起立,那聲音齊刷刷的,簡直像平地起了雷。
靜漪鬆開陶驤的手臂,走在他身側。
穿過通道往前面去,在場的下屬向陶驤敬禮,他擡手回禮。
戴着雪白手套的修長的手合攏靠在眉眼之上、帽檐之下將將合適的位置,姿態標準而莊嚴,還有說不出的瀟灑。
靜漪走的慢一些,彷彿再保持多一點點距離,才能更完整地看到和欣賞到陶驤此時意氣風發的樣子……陶驤似並沒有發覺她慢慢在離他遠了。他走到前臺站下來,前方貴賓席上坐着的是石敬昌將軍夫婦和費玉明夫婦,也已經站了起來。
靜漪站下,陶驤略一側身,對着她示意,讓她站到自己身邊來。
靜漪略一猶豫,大方地過去。她與石敬昌夫婦是熟識的,彼此見面寒暄並不顯得拘謹。尤其石夫人,在此地見到靜漪格外高興,禁不住同她擁抱,親熱地耳語幾句。石敬昌將軍對靜漪也親切微笑……兩人短暫地同貴賓交流過後,轉身面對着整個大禮堂裡幾乎是黑壓壓一片的賓客——多半是西北軍的將士,一身莊重的鴿子灰禮服,神情莊嚴而肅穆地望着他們的司令陶驤——靜漪悄悄退了小半步,讓陶驤站在前方最顯著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場內緩緩地轉了一週,定在面前的一點上,擡手示意他們坐下。幾乎又是同時發出齊刷刷的聲響,隨後纔是其他賓客緩慢而又參差不齊的動靜。鴿子灰色之中有星星點點其他的色彩作爲點綴,就像海面上飄着的彩色的浪花,看上去壯觀極了。而陶驤就是這海面上最亮的一點。
靜漪看了他,心頭有莫名的激動。
前臺中央的位置,有一個巨大的麥克風。擔任司儀的岑高英請大家稍稍安靜下,宣佈下面請陶司令講話。
靜漪被請到她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她的左手邊是陶驤的位子,右手邊便是石敬昌將軍。待她坐下,石夫人隔着丈夫,傾身過來微笑着對靜漪道:“昨天先見七少,迫不及待想要見見你。我在此地還能停兩日,無論如何來和我吃杯茶。”她握了靜漪的手,搖了搖。
對靜漪來說,石夫人既是長輩又是朋友,自是不能不聰明,忙笑着答應。石夫人滿意的很,笑着看她,對丈夫道:“雅媚提起她的這個妯娌來簡直當活寶貝,這次知道我來,央及我無論如何來多陪她說說話。”
石將軍笑着看看妻子,也對靜漪道:“原諒我這太座實在不像是長輩。”
石夫人笑道:“胡說!我與陶太太好久不見,怎麼也要讓她儘儘地主之誼——七少那份可不算的。”
靜漪微笑點頭。哪怕是因了雅媚,她自然也會對石夫人格外地體貼周到些。何況這位石夫人的確是位大可親近的賢人。
石敬昌看她們親近,悄悄提醒她們,陶驤要開始演講了。靜漪坐直了,望了陶驤。偌大的禮堂內,鴉雀無聲,都靜靜地等着陶驤上前。
陶驤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幾名親信。在他向麥克風走去時,他們退到他身後不遠處。齊整挺拔如一排楊樹,被他們護衛着的陶驤,穿着灰色軍裝的他,彷彿每走一步,都抖落星輝。
石夫人低聲道:“七少風采真更勝從前……”
靜漪聽不清石夫人下面說的是什麼,但她看着萬衆矚目的陶驤,只覺得他此時簡直像寶石一般閃閃發光……他的講話簡潔卻擲地有聲。只有短短三兩分鐘,西北軍過去的輝煌到現今的威武、平叛一役的勝利和功績,一一鋪排的清楚明白,話鋒一轉他提到了督戰有功的費玉明和今天代表索長官到場的石敬昌將軍,代表西北軍感謝他們。
費玉明與石敬昌欠了欠身,都滿臉堆笑。
陶驤的講話便在這裡剎住了。岑高英讓人送上酒來,他舉了杯。
起立的將士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今晚既是慶祝過去的勝利,也是慶祝將來的。西北軍有你們,將無往而不勝!”陶驤在雷動的掌聲中結束他的講話,示意大家就座用餐,纔回了他的座位。
石敬昌將軍沒讓他坐,便親自給他斟酒,面前一排六大碗烈酒一擺,二話沒說端了起來。
靜漪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將軍與陶驤二人不發一言地各自喝了三大碗酒,然後對視一眼。陶驤面不改色,石將軍哈哈大笑。他拍着陶驤的肩膀讓他坐了,對在座的費玉明、蒲老等人豎着大拇指,道:“牧之之豪爽乾脆,實乃少見。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痛快的脾氣。”他說着又笑,十分愉快的樣子。
陶驤雖是坐了,卻不能閒着,稍稍一停,他便起身,從馬仲成開始,輪番敬酒。
靜漪並沒有陪同他一道,但見他酒一碗接一碗的喝,未免有點擔心。好在陶驤節制,酒量又好,敬過酒回來,面上只是微紅,言談舉止照舊。靜漪這才放了心,雖不說什麼,也要催促他用點食物。陶驤還好肯聽從她的意見,多少吃了一點。
“陶司令雖是高興,可也先不要喝醉了。等下舞會的開場舞,還得陶司令和太太來呢。”石夫人笑着看向靜漪,“我可還記得當初陶太太一舞動天下的風采,總想再睹芳姿。陶司令若是喝醉了,我先不依。”
“這慶功宴就是不醉不休,不喝醉了算什麼慶功宴?”石敬昌笑道。
“跳過開場舞再喝酒,喝多少都不管。”石夫人笑着堅持。
陶驤轉眼望着靜漪,微笑道:“這個好辦。”他擡腕子看了看錶,“離舞會開場還有一刻鐘,從現在開始我不喝了。”
“陶司令先喝了這碗酒再說。”逄敦煌和馬仲成恰好過來,一人端着一個大海碗,笑道。
石敬昌擡眼看到逄敦煌,點着他,對陶驤道:“我就料到他不會這麼老實。沒有辦法,這是你麾下功臣,他們手裡的酒,無論如何你得喝了。”
“老師說的對。”逄敦煌微笑着,對石夫人躬身,“師母莫打。我們陶司令是海量,今天又高興,這酒一定要讓他喝痛快了的。”
石夫人嗔怪地看着他,轉眼對靜漪道:“這個小子的頑皮是沒得治了。只管胡鬧,眼看都長白鬍子了,還是不成家。我這個做師母的雖着急,鞭長莫及。陶太太身邊要是有合適的人選,一定要替他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