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風掃到靜漪面上,一小片陰影讓她睜開眼時,眼睛沒那麼難受了。她聽到陶驤不悅地沉聲道:“亮工,艦上應該熄燈的。”
靜漪聽得這個名字頓覺耳熟,還沒有來得及想起陶驤這是在同誰說話,他的手落下去,她眼前重現光明——亮如白晝的此處,站着幾位身着海軍制服的漢子,見她看向自己,爲首的那位微笑道:“陶太太,辛苦。”
靜漪看看陶驤。
陶驤鬆開她的手,給她介紹道:“基地司令官裴亮工,致遠艦艦長董定一、副艦長謝經武……你們怎麼都下來了?”
“陶太太過來,我們怎麼能不來歡迎?對不住,陶太太,陶司令是不驚動人的意思,也不說您親自帶人來了,果然悄悄兒地下來,我們也老實,纔剛剛聽到消息。未曾遠迎,還請陶太太見諒。”裴亮工說這話時,一本正經,也不看朝他板着臉的陶驤,只對靜漪笑微微的,眼望着這位聞名遐邇的陶司令太太。
靜漪微笑點頭。
這幾位都是初次見面,但好在陶驤在這裡,儘管他也不知爲何顯得比方纔還要嚴肅些。他語氣剛剛是硬了些,但是這燈光也就是照到他們所在的位置。照這樣,要是忽然間岸邊艦上全都亮起來了燈,他得立時火冒三丈……靜漪挽了陶驤的手臂,同裴亮工輕聲交談。
裴亮工年紀看上去比陶驤要年長些,一邊和她說着話,關心路上是否順利,一邊請她和陶驤上艦。陶驤既然已經提醒,站在裴亮工身後的董定一就早已經悄然打手勢交待副官,燈一盞盞地熄滅了。
靜漪不動聲色地看看陶驤。他沉默着,剛剛那不悅之色已經散了,可她還是覺得他今晚有些暴躁……像是心情很不好。
陶驤發覺靜漪看她,回望時,靜漪已經轉開目光,依舊同裴司令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不比微浪拍在艦上的聲響大……
“請小心腳下。”裴亮工提醒靜漪。
“謝謝。”靜漪輕聲說。
岸上通往軍艦的浮橋在輕輕晃動,夜色下的水面浮着粼粼波光,靜漪的確有點頭暈——她到此時才記起來自己晚上還是很喝了幾杯酒的……她踏上浮橋,身子就立時隨之一晃,忙伸手扶住鐵欄。
也不知是不是到這會兒酒勁兒上來了,還是這浮橋的確是晃的厲害,她眼望着走在前面的裴亮工等人的身影都有些晃動的讓她犯暈了,耳邊水聲、風聲、踏在浮橋和舷梯上的腳步匯在一處,不住地迴響着……她深深呼吸。夜晚水上的風有些涼意,她薄薄的裙子被風吹的貼在身上了。
她扶着鐵欄的手鬆了鬆,身子極力要保持着平衡——她真後悔沒有拖延幾分鐘,換了衣服再來。這跳舞鞋子跟高的令人生恨,像是踩高蹺。若在平時這都不在話下,可她偏偏喝了酒、這又是在水上……她真想甩脫鞋子像走在前面的那些男人似的,噔噔噔地便上了舷梯登了艦——她米米眼,便看到孟頌華已經在甲板上,居高臨下地回頭望呢。
靜漪跺了跺腳,高跟鞋敲在鐵板上,咚咚作響。
她剛想要回頭看時,一隻大手扶在她腰間。
只是輕輕一扶,大約是他擔心她要跌跤了吧……她瞬間有些恍惚。他的手不像記憶中帶着她習慣的灼熱溫度,彷彿是隔了很遠的距離,根本觸不到她。
“慢些走。”陶驤低聲提醒靜漪。
這聲音沉的像是落在水面上會立即便沉底。
他看上去有些不痛快。
靜漪迅速地瞟了他一眼,美麗的眼睛忽的冒了火星子出來似的,輕輕一轉身,腳步踏的重重的,扶了鐵欄穩步向前走去。
“司令?”路四海忽覺得苗頭不對,輕聲提醒陶驤。
陶驤瞅他一眼,他就閉了嘴。
可沒閉多會兒,又追上來,問道:“司令,今兒晚上怕是走不成,要不要安排……”
陶驤站下,路四海沒提防,忙往旁邊躲避,還是撞在一旁的鐵欄上,他回身時瞧着陶太太正巧提了裙子,在裴司令和董艦長的照看下,上了舷梯……淡淡的藍色的身影,輕柔的像一縷風,在鐵艦和鐵漢的襯托下,就更顯美麗動人……路四海看看那邊,又看看司令——陶司令回手照着他的脖子兜手來了不輕不重的一下。
陶驤淡淡地說:“你給我等着,回頭我再收拾你。這是什麼時候,敢揹着我安排這些。”
路四海也不敢出聲。陶驤的臉現在比這軍艦還硬似的。他也不敢亂動,等陶驤甩開步子通過鐵橋上了舷梯,他才急忙追上去。等他們上了甲板,早一步上來的靜漪等人在等他們,董定一走在前面帶路,往傷員所在的船艙走去。
靜漪上了甲板,才覺得舒服些,看到已經在艙門口等着她的孟頌華,也暫時將陶驤拋在了腦後。
陶驤甫一站定,從甲板另一端過來兩個人,都是他身邊的人。
“司令,有電報來。”
陶驤擺擺手,說:“我馬上來。”
他招手讓路四海過來,示意他等在這裡,又看了眼靜漪所在的方向——靜漪正隨着衆人快步往船艙走去。艙門頂部一盞汽燈亮在那裡,昏黃的燈光,在她走過去時,令她身上那件裙子,呈現灰綠色,綠的很朦朧。他邊走邊想,這也不知是誰替她選的……但是剛剛看到她的時候,她似乎不是那個顏色的。
他嘴角上翹。
小變色龍似的程靜漪,說變臉就變臉了……
他已經走到了用作臨時辦公室的船艙,面前門一開,燈光映亮了他的臉。他這最近難得一見的笑容,讓替他開門的參謀薛家義都怔了下,忙看向跟在陶驤身後進來的隨行翻譯洪小玖。洪小玖也恰好發現了陶司令的異常,連話都忘了要說什麼,只是看着站在船艙中央等着他們彙報的陶司令。
陶驤隨手從桌上拿起他的煙盒來,問道:“外電?念。”
洪小玖是馬家瑜親自選拔的人。是馬家瑜負責的情報部新近冒出來的精英,留學歸國,名校出身,精通英法日三國語言,平時專門負責監聽外電。也是這次來上海,他隨行中唯一的一名女軍人。因爲年紀小,樣子又美,談判中翻譯精準又靈活,被美國人封爲“軍中之花”。前晚的招待舞會上,美軍代表爭相邀請她跳舞。這丫頭看上去卻並不喜歡自己這個名頭,但是應付的還不錯……陶驤看她打開密電本,劃了火柴預備點菸。
“是,陶司令!”洪小玖看到陶驤要點菸,原本就因爲自己剛剛走神兒被這面冷心冷的陶司令發現正有些緊張,不由得先咳嗽起來。
陶驤拿了火柴,卻沒划着火。
聽着洪小玖唸完電報,見她等着他回電的內容呢,那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的樣子,讓他忽然想起剛纔靜漪那閃亮的眼。
“剛纔說,今晚杜家那慈善舞會,籌款多少了?”他終於划着了火柴。
一小團暖光映亮了他的臉……
那邊靜漪穿過狹窄的艙門,踩着梯子往下走。裴亮工等人都沒有隨着下來,只有董定一陪在一旁。靜漪和孟頌華跟着他下去一路往裡走。船艙裡的通道同樣狹窄。地面不知塗了什麼,靜漪只覺得踏上去,腳步聲便被吞噬了。也有低低的機器轟鳴聲隱隱約約傳來……孟頌華這時候回頭輕聲對靜漪說:“我頭一回上軍艦……沒想到這麼大、這麼雄偉……讓我想起泰坦尼克號……哦不,是維多利亞號。”
靜漪聽到“泰坦尼克號”,心裡一頓。孟頌華渾然不覺,倒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反而是在前頭的董定一聽到,說:“孟醫生有興趣,等您忙完了,我陪您參觀一下我們的致遠號。這是目前我國最先進的戰·艦了。”
靜漪摸一摸艙壁,冷冰冰的,卻因爲董定一的話,這冷冰冰的艙壁顯得也有些溫情。
“……希望有一天我們也有鳳翔號那種航空·母·艦,會大大提高我們的戰鬥力……”董定一說着,站下來,示意他們到了。
他命令守門的衛兵打開艙門。
靜漪和孟頌華先進了船艙,立時便聞到一股藥味。靜漪站下,便看到船艙內正有幾名身着白大褂的軍醫和護士,傷員躺在臨時的病*上。見他們進來,他們忙打招呼。董定一替他們引見過,請負責的醫生對靜漪和孟頌華說明情況。
受傷的是陶驤參謀一部的上校參謀諸葛慶。此時神智尚算清醒,還能跟靜漪打招呼,認出她就是陶太太。
靜漪輕聲軟語安慰他一陣。
孟頌華換過衣服洗過手才上前查看,低聲詢問傷員。靜漪沒有動手,而是站在一旁聽着。孟醫生此時完全沒有了來時那偶爾俏皮天真的樣子。他手腳麻利地替傷員檢查,不時提問,語句都短促而有力。
孟頌華猛的擡頭看了離他最近的靜漪,眉皺的幾乎成了一個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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