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師父——”少年看見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連忙喚她。
巫姑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長嘆了一聲,朝他招招手:“我算着今晚上,後院的風蘭花應該開了。一同去賞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盞新的燈籠,跟在巫姑身後。
巫姑好靜,以祭司清修爲名,神廟裡不許留住其它的巫師。這麼些年也只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宣,一個是嬋娟。夏妃知道清任對巫姑的看重,超過每一個后妃。所以巫姑隱然擁有無上的特權。夏妃讓嬋娟入道,本就是爲了籍此求得庇護,並不是真的想讓千金玉體成爲巫師。因此巫姑也不會令嬋娟隨侍身旁。日夜跟隨着巫姑的,只有二十歲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間,這曠大的神廟中,只有師徒二人。雖說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師,也未免覺得未免靜得可怕。
“把燈吹了罷。”巫姑吩咐。
一片濃郁的夜色中,風蘭花纖長的花瓣閃爍着銀白色的磷光,彷彿遊蕩的幽靈,風一吹就會消散。事實上風蘭這種花禁不起白晝的熱烈,總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凋謝。
“一生只開一次,一次只開一夜,”朱宣輕聲說,“多美的花,可惜啊!”
“只有一夜的盛開。所以,這種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貴了好多倍,”巫姑說,“沒有可惜,就不值得懷念了。”
朱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把花采下來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說。
朱宣溫順地點頭。
巫姑悠然地看着少年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潔白的花瓣。風蘭花,雖然是隻開一夜的絕色花朵,依然因爲它極其神秘的藥用價值,要在最美麗的時候被採摘下來。
“嬋娟也來了就好了。”巫姑說。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幾天她跟我說,希望看到一次風蘭花開。可是我邀請她在神殿裡留宿看花,偏偏她又來不了。”巫姑說。
朱宣自然知道,因爲嬋娟參加慶洛如入宮的典禮。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話,只能保持沉默。
“聽說他們家裡,想把她嫁給慶延年的孫子,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
,“嬋娟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比起你來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愛徒,怎麼能落到慶延年手裡去呢?世事難料啊。”
朱宣的臉白了白。
“花如年華,不能錯過的。”巫姑悠悠的說,“等到明年,還能留下誰在這裡。不知花在何處,人又在何處了。”
朱宣心裡一動,立刻說:“別人不在,也有我和師父您,在這裡守着花開的。”
巫姑蒼涼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懾,心中一酸,再不敢擡頭再看她,只是用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美麗的風蘭花終於一一被撕碎,變成金盤紅緞上的一堆碎銀片玉。巫姑將這一盤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門,囑咐朱宣道:“我要連夜將這花朵炮製成藥,不需你幫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
一彎新月,漸漸沉落西天,只有疏疏朗朗幾顆星,斜掛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邊吸着冰涼的夜風,一面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這是一件相當隱蔽的偏院。神殿最後一道迴廊的盡頭,插入一片濃密得有些陰森的樹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廟以來就已存在,幾百年來不曾有人敢於觸動它,即使當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難以察覺到就在這神木林後面,神廟的圍牆邊下,還有幾間隱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圍牆而建,全然由竹木構建而成。一牆之隔便是郢都城的護城河沿,白日裡隱隱能聽見牆外販夫走卒們的喧囂聲,而牆內卻是永遠與世隔絕的天地。
朱宣並沒有回到屋中。夜涼如水,心亂如麻,他想自己清靜一會兒。此時此刻,巫姑應該還在藥房中整理風蘭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樣的心緒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條窄窄的隱秘巷道,通往圍牆外。這門常年不開,一把鐵鎖早已鏽死,薄木板也朽爛不堪。巫姑在這裡種上了天闕山的雲蘿花,花蔓很快就爬滿了整個木門,一直高高地攀到圍牆頂上去。朱宣很喜歡這種有着水綠色花朵和冰涼香氣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個矮梯,以便閒來時給花藤修剪枝條。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會獨自坐在梯子最上面的一格上,任由思緒如這植物一般瘋長,無拘無束,無邊無際。這時候他
就會感到自己離天空近了一些,離塵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細碎,如落花飄零。
“朱宣。”
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彷彿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面上。
“朱宣,你在麼?”小心翼翼地,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貼向了花牆,靠近那聲音的由來。牆外的人聽見了響動,發出了欣喜的嘆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麼了,這麼晚還過來?”朱宣急切地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過來看看你。”她說,“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隨姑母入宮侍奉,直到現在纔出來。”
“是你說的那個——慶首輔的孫女?”朱宣遲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道:“婚禮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沒有這麼榮耀的典禮了,就好像是死氣沉沉的夜裡,忽然點起了光明燭火。連我這個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寶氣的大紅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時候,也不可能裝扮得如此奪目了。”
“你穿禮服的樣子,一定很美。”朱宣說。
她的確穿着那繁花似錦的禮服,守在柴門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開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護城河邊污濁的泥地上,沾滿了腥溼的草葉和露水。她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朱宣,我想看見你。”
朱宣沒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會回答,於是緊跟着說:“我每天都忍不住猜想你的眼睛,你的頭髮。可是我們永遠都不能見面。我永遠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模樣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我不能照鏡子。”
“可是,”嬋娟說,“有一個人知道你的模樣。”
朱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樣子,”嬋娟忍不住強調了一下,“爲什麼?爲什麼只有她能看見,不要告訴我因爲她是法力最強的巫師所以她看見你不會死,這個理由不充分。”
朱宣說:“嬋娟,不要這樣談論我們的師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