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慶洛如進宮之後,他利用各種名目探望自己的孫女,並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響。但慶洛如覺得自己拉不下這個顏面。入宮不過才兩個月,她已經瞭解了很多秘密,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她還是拉不下顏面來替自己的祖父說項。清任越是寵愛她,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難以開口,彷彿這樣的事情不僅玷污了她對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礙了青王對她的寵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漸漸看出,王的寵溺是那麼的不可靠。清任望着她微笑的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曾與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夜裡醒來對着牀帳上的繡紋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邊,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夢裡面,並沒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這樣的感覺,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會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慶延年看出自己的孫女的性情,也覺得難以勉強,漸漸意興闌珊。也許等慶洛如年紀再大一點兒,等她多面對幾次陰謀和生死,她就明白該如何去做了。
然而這一回,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指南車,武士,使得他愈發如同驚弓之鳥。他堅信,他不可能完好無損地從白家的酒桌上回來。他向青王婉拒而失敗,只得要求慶洛如向青王說項。慶洛如卻告訴他,剛纔她自己要求去春明館,卻被青王一口回絕了。青王似乎並不願意多提春明別館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請求恐怕說不出口。
這個時候,他終於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
慶洛如不知道事情嚴峻,她只是爲了王對她的不在意而傷心,爲了不能滿足祖父的願望而內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沒有機會再等了。
黃昏幽暗,陰影從青磚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禱告,關上神堂的大門然後去睡覺。這時候他看見門外有人影徘徊。常有遠近的百姓爲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禱,而悄悄地潛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幾天幾夜。
朱宣怕被來人看見,連忙躲到窗後。正欲通報巫姑。卻見巫姑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門廊上。
來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當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覺吃了一驚。當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張蒼白得有些虛浮的臉,頓時明白了:“首輔大人……”
作爲青夔國的首輔,慶延年經常隨侍青王青夔後進出神堂。但卻是從未單獨前來,更不要說是這種秘密的造訪。即使像朱宣這樣不問世事的巫師,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輔是長久的敵人。巫姑大約已經收到了密函,所以對首輔的造訪毫不驚疑。在後院的密室裡,巫姑請首輔坐下,然後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來訪,朱宣都會自動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這一次,對於首輔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來,躲到了簾幕之後。巫姑也許會察覺,但是這種緊要時刻,她無暇揭穿他。
“想來巫姑清楚我的來意。”慶延年先開口了。
巫姑道:“我雖然明瞭你的來意,卻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不過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預俗務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慶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訪,就沒有不幹俗務的道理。下官又怎麼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搖頭:“慶大人,你恐怕有些誤會了。其實——我對青王的影響力,不如你想象得那麼強大。”
“哦?這還真是在我的判斷之外。”慶延年道,“那麼,除了巫姑您,誰對青王的影響力最大呢?”
這話說得十分露骨,且無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皺皺眉,並不搭理他。
“神巫,你我素來不合,這也是無須諱言的。”隔了一會兒,慶延年嘆聲道,“眼前我慶氏有難,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幾個。何以我不去找別人,卻偏偏不怕碰釘子,找到巫姑您的頭上來——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氣。她根本不想幫助慶延年,之所以允許他前來拜訪,就是好奇於他要提出的條件。——這一點也被他給說中了。不過,慶延年總算是官場多年的老狐狸,有什麼瞞得過他呢?且聽他說說看。
“下官聽說,春妃白氏的兄長白希夷,帶來了一個奇怪的車隊。
帶領這個車隊的是一個好生英武的年輕人。據說是白希夷的養子,叫做海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動作的,親生兒子一個不帶,卻帶了這麼一個養子。”
巫姑低頭玩着杯裡漂浮着的茶葉,她漸漸品出了慶延年的意思,遂順着他說:“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兒子有三個,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來個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興旺——他家又不怕無後,收這個義子做什麼?”
慶延年道:“外面盛傳的說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難民,襁褓裡父母具亡,扔在路上,被路過的白夫人撿了去的。”
巫姑和慶延年對視一眼。這顯然是白家爲了掩人耳目放出來的說法。被大戶人家撿去的嬰孩不是沒有,不過一般都是當作家奴養育,當作養子便有些不可思議,更何況這養子在白家的地位隱然比親生兒子還高。唯一的解釋,便是海若有着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轉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來。
慶延年當然看出了巫姑的變化,他咳了一聲,補充道:“這個孩子的年齡還是個謎,不過,應該不小於二十歲吧?”
二十年前,正是慶延年的女兒慶拂蘭權傾後宮的時候。“赤樂太子案”之後,秋妃發瘋,慶後幽閉。事情的真相,雖然外人不得而知,不過眼前的兩個人卻是心照不宣。當年正是巫姑幫助青王揭開了慶後謀害懷孕后妃的真相,她因此也與慶延年結怨的。
那麼說來,當初春妃也有王子,爲了避開慶後的謀害,就把海若送回孃家教養?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嗎?巫姑不由得想着。據她所知,青王並不把她當作妻妾對待。不過這種疑問,卻不是她能夠問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個無名的宮人所生,被春妃留養。後宮宮女無數,青王寵幸過哪一個,誰也盤查不過來。
如今慶後死了,春妃在大鬆一口氣之後,要讓她的王子奪回太子之位。巫姑雖有些不快,卻也不覺得這是件壞事。慶延年好不容易把慶家的另一個女孩兒推到青王面前,憑空裡冒出一個海若出來,他的處境又變得莫測了。但這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