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北平城的天氣一天比一天的暖和,大片大片的綠色已經佔據了京城主要的街道民居,繁花似錦。
宮崎純一郎的心情也隨之大好,他開始興奮而緊張的忙和他與玉玲瓏的婚禮,裝修房屋,定製傢俱,將北平城裡最好的裁縫和首飾工匠統統送進玉府,爲玉玲瓏準備嫁妝。
面對如此熱情高漲,興高采烈的宮崎純一郎,松田青木時常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或許從來不曾認識過他,爲此,松田青木很鬱悶,非常鬱悶。他認真的考慮過,是否將玉玲瓏囚禁起來,或者,乾脆讓她消失。但是,不行。如果他那樣做了,宮崎純一郎一定會將整個北平城翻轉過來,鬧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他一直是不達目地誓不罷休的。
其實,對於北平城裡的老百姓以及玉家人的生死,松田青木從來是不在乎的。只是到時候,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計劃恐怕也會隨之灰飛煙滅了。所以,松田青木只有一籌莫展的份兒了。
我用表面的順從,暫時穩住了宮崎純一郎,我和他又一次來到了當年踏青的桃花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面對着此情此景此人,我也只能將所有的淚和愁,牢牢的封鎖在心底,不露半點痕跡。
我和宮崎純一郎並肩漫步在桃花林裡,桃花已經開始凋謝,落英繽紛。今天,難得宮崎純一郎沒有穿軍裝,灰白條紋的襯衫,深灰色的西褲,配深紫色的揹帶;一雙乳白色的皮鞋,光亮可鑑;齊肩的長髮散着,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不羈而危險。
“有一件事情,我始終不是很明白。”
“關於我嗎?”
我停下腳步看着他,肯定的點了點頭。我的好態度換來了宮崎純一郎得意的笑,他雙手斜插在褲兜裡,居高臨下,
“問吧!”
我直視他的雙眼,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犀利狡詐,一雙野狼的眼睛。與他如此近距離的對視,我需要很大的勇氣,
“爲什麼是我?”
“爲什麼不能是你!”
宮崎純一郎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彷彿我問了一個天下最愚蠢的問題,他微微的彎着腰,歪着頭,盯着我的臉。我橫掃了他一眼,別過臉,不看他,
“我不漂亮、不溫柔,而且,我的不祥會剋死自己的丈夫。”
“無稽之談。”
宮崎純一郎臉上嘲諷的笑,更深了,他直起腰,擡起眼睛看着天,悠閒的繼續漫步。我跟在他的後面,不甘心的說,
“事實就在眼前,你不怕?”
“你想用這個來嚇跑我,是你變笨了?還是你覺得我是個膽小鬼?”
宮崎純一郎突然轉過身子,面對我,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如同野狼一般的眼睛牢牢的對着我,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戰。我躲開他的目光,故作鎮定的向前走,淡淡的對他說,
“我並無此意,不明白的事情,自然要問清楚。”
“你不必清楚明白,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的嫁給我。”
我無法從宮崎純一郎的聲音裡,辨別出他情緒的好壞,我只能用女人的辦法賭一回了,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值得一試。我停下來,沒有回頭,感覺到他停在我的身旁,沒有看我,也沒有向前走,我用溫柔似水的聲音對他說,
“一郎,你看婚期能不能再延一下?”
“你、什麼意思?”
宮崎純一郎愣住了,我從來不曾如此親密的稱呼過他,他眯起眼睛警惕的看着我,同時,我從他的眼睛裡知道,如此的稱呼,如此的語氣,他很受用。我繼續用我的溫柔做武器,這次加上目光,
“你看,關玲玲和於修和剛訂婚,婚禮要明年春天舉行。我這個做姑母的,總不好在兩個孩子的前頭舉行婚禮,挺難爲情的。”
“那就讓他倆,明天就把婚事給辦了。”
我的溫柔見效了,宮崎純一郎的狀態放鬆下來,如同一個耍賴而需要大人哄的大男孩,眼睛裡的光芒溫順平和。我抓緊時機再接再厲,
“那怎麼行,吉日都選定了,不能改,改是不吉利的。”
“反正就是不行!”
宮崎純一郎撅着嘴,仰着下巴,故意不看我。我向前邁了一步,我的身體幾乎貼上了他的身體,我輕柔的開口說話,吐氣如蘭,我口中的熱氣徘徊在他的脣邊,
“一郎,我人就在這兒,又沒長翅膀,飛不了。”
我輕輕的擡起手,用手帕柔柔的拂去,落在他肩膀上的花瓣兒,我的手在宮崎純一郎的肩上略微的停頓了一下,之後,手帕婉轉揚起,拂過他的臉龐,
“咱們,來日方長呢!”
宮崎純一郎徹底失神的看着紫色的玉玲瓏,此刻的她,不再是雲中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此刻的她,如同地獄中最嫵媚妖嬈的魔女一般,帶着無限蠱惑人心的魔力,誘惑着世間的芸芸衆生。他的思想完全失控,他聽見自己傻呵呵的聲音,
“最後一次啊!”
“一定。”
宮崎純一郎又聽到魔女心滿意足的聲音,他的心竟然爲着她的快樂而快樂着,他更加堅定了要她的決心。
我並不完全清楚宮崎純一郎的心理活動,只是單純的高興,自己成功的將婚期延遲了一年。卻無法預測我爲了這一年,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月亮又圓又亮的浮在天上,月光悠閒而散漫的照射在銀杏樹下的鞦韆架上,春天裡的銀杏樹如同大家閨秀一般,端莊嫺靜,卻暮氣沉沉,毫無特點。
鞦韆架的一左一右佇立着於修和與玉芳菲。
於修和今年十七歲,是一個亦正亦邪的美少年,身材健碩高大,手腳修長,寬額圓臉尖下頜,劍眉長目薄嘴脣,臉上總是掛着無所謂、不在乎的神情,說話時候的聲音多半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
他喜歡挑眉斜視着看人,與人交談時,目光散淡,沒有焦點,表情也總是心不在焉的,彷彿在說,“與我何干?”於修和衣着講究,乾淨整潔,有潔癖。
從外表看起來,於修和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實際上,他精通中、西醫學,可以熟練運用英語和日語,心思縝密,心地善良,才華橫溢。
今天晚上,他是被玉芳菲半哄騙半威脅騙到此地的,他散漫的坐在鞦韆架上,伸着兩條長腿,悠閒的來回晃着,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玉芳菲,覺得這個粉紅色的女孩很養眼。於修和擡眼望着天,心不在焉的問,
“說吧,何事?”
“明天,你真的要娶她嗎?”
“嗯。”
聽着於修和從鼻子哼出來的聲音,玉芳菲的心裡燃燒起一股激情一股蠻力,她不允許自己輸給關玲玲,這個男人她要定了。她故意把聲音放得很輕很柔很嫵媚,她有意要誘惑他,
“你喜歡她?”
“還沒。”
還是一聲從鼻子裡哼出來的聲音,玉芳菲開始對他感興趣了,她想知道,這個表面上什麼都無所謂的男人,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玉芳菲突然將聲音提高,清脆甜膩的聲音撞擊着於修和的耳鼓,
“你不許娶她!”
“理由?”
於修和用手揉了揉被震疼的耳朵,聲音依然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玉芳菲的蠻橫並沒有使於修和的精神集中,他的目光沒有焦點,依然漫不經心。玉芳菲真的開始覺得有趣了,大膽而挑逗的說,
“我喜歡你!”
“哈哈哈哈,你不喜歡我!”
於修和一邊放肆的大笑,一邊從鞦韆架上站了起來,雙手斜插在褲兜裡,挑眉斜視着玉芳菲,聲音終於不再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了,神情卻依然無關痛癢。
“我就是喜歡你!”
聽着玉芳菲固執而倔強的聲音,於修和感到很無奈,他覺得現在的情況很可笑,他和眼前的女孩見面的次數加起來,五根手指都數得過來,她真的以爲他那麼好騙嗎?還是他長得像傻瓜?
“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只是喜歡和她搶。”
玉芳菲一愣,眼睛裡放射出晶亮而誘人的光芒,她嫵媚的笑了,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我會搶到底的。”
“隨你。”
瞅着玉芳菲如同找到心愛玩具一般可愛而貪婪的表情,於修和的聲音繼續從鼻子裡哼出來,他覺得很無聊。玉芳菲卻興致勃勃,
“你很想扮演這個角色嗎?”
“纔怪。”
“恐怕由不得你啦!”
“走着瞧。”
於修和覺得今天的談話該結束了,在轉身走開之前,他好心的提醒玉芳菲,
“順便說一句,粉紅色和你的膚色不配。”
玉芳菲突然毫無徵兆的撲進於修和的懷中,雙臂牢牢的纏繞在他的脖子上,身體緊緊的貼着他的身體,嘴脣直接落在他的嘴脣上。
於修和的鼻子裡瞬間被灌滿了少女特有的馨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裡“嗡嗡”直響,他覺得她的脣上燃燒着一把火,將他燒的暈頭轉向,意亂情迷。
她的身體柔軟得不可思議,他只稍稍的猶豫了一下,便大力的收攏雙臂,將玉芳菲牢牢的抱在懷裡,笨拙的、不顧一切的吻着她。
他和她牙齒的碰到了一起,磕疼了彼此的脣,他和她的身體糾纏在一起,聽得到彼此緊張而興奮的呼吸聲。
火一般熱情而美麗的玉芳菲,點燃了於修和的全部激情,他的心如同小鹿一般不安分的跳躍着,他感覺得到,在(兩腿)之間節節拔升、蠢蠢欲動的(情)欲,那是屬於少年於修和全部的秘密。
不遠處的月亮門外,站着一臉平靜無波的關玲玲,和眼中寫滿驚訝,臉上卻故作鎮定的我。
面對銀杏樹下糾纏在一起的身影,關玲玲冷眼旁觀,脣邊似寒風一般刺骨的笑,若隱若現。
我卻彷彿穿越了時間的無涯,來到了昔日的自己面前,我的目光迷離,喃喃自語,“時間,真快,都到哪兒去了?”
關玲玲聽到了玉玲瓏的自言自語,扭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從來沒有見過玉玲瓏
現在的表情,一絲欣喜一點惆悵,一絲彷徨一點留戀,一絲喜悅一點傷感,全部的矛盾和複雜都在同一時刻寫在了同一張臉上。
我感覺到了關玲玲好奇的目光,趕緊收斂心神,安慰她,
“玲玲,不要在意,成親之後都會好的。”
“沒關係,意料之中。”關玲玲雙眉輕輕挑起,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平淡清冷。
“我會管住芳菲的。”
“該做的,您都做了,今後,您不必再做。”
關玲玲面無表情,冷冷的看了我一會兒,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開了。我也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越女,
“讓關起遠送於修和回家,不需要讓於家的人知道。將玉芳菲送進祠堂跪着,跪到我滿意爲止。”
第二天,天氣晴朗,大風肆虐的天空上萬裡無雲,紅彤彤的玉府,喜氣洋洋。大紅色的關玲玲,頭上蓋着,大紅色龍鳳呈祥的蓋頭,靜悄悄的坐在閨房裡,等待。
時間將一切引向早已經註定的結局,小丫鬟帶着哭腔的稟報,於修和不見了,於家正在北平城中翻天覆地的找尋着,玉玲瓏勃然大怒,將府中的家丁全部派出去尋找,上上下下亂成一團。
關玲玲輕輕的拿掉大紅色的蓋頭,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冷冷的笑了,她洗去紅妝,換掉嫁衣,對着鏡子中白色的自己,清冷孤寂的笑着,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失神的望着,一片紅豔豔中走過來純白的關玲玲,彷彿時光倒轉,眼前的關玲玲幻化成無痕姑母。她帶着冰冷的淺笑,靜靜的看着我的臉,平淡清冷的對我說,
“沒有婚禮了,都散了吧!”
“玲玲,我會找到他的,我一定找到他。”
“我說了,沒有婚禮了。”
關玲玲轉身看見剛從家祠堂裡出來,一瘸一拐的玉芳菲,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走到一起,微笑着相互對視,
“真好啊!一起等吧!”
“可不是嘛!挺好,你我又在做同一件事兒了。”
於修和逃婚離家出走,只留了一張字條一句話,“寧爲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關玲玲自那日起,開始只穿白色的衣褲,彷彿在爲自己的青春守喪。玉芳菲似乎也安分了許多,應她的要求,我准許她搬進了關氏父女的東小樓,與關玲玲相伴。
關起遠則搬進了他的祖父關勝曾經住過的院子。我站在院角的老槐樹下,細細的撫摸着凹凸不平的樹幹,彷彿又看見了關勝那張平和而親切的臉,我低聲的喃喃自語,
“人去了,魂魄是否還在?”
“每次走進這個院子,我都覺得祖父還在,似乎一開門,就能聽到他在叫我‘遠兒’。”
關起遠有些傷感,但是,我從他的聲音裡聽到了他溫暖而明亮的童年。我轉過身子,與他面對面,我蹙着眉頭,困惑的問他,
“起遠,最近我總是喜歡回憶,總是想起過去的人和事,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不老,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了。”
他用拇指輕輕的揉着我的眉心,溫和的笑了。我皺着鼻頭,撅着嘴,眼底笑意盈盈,撒嬌似的對他說,
“也就是在你的眼裡不老,在別人的眼裡,我早就是老太婆了。”
“我比較笨,能記住的事情不多,但是,記住的便永遠都不會忘記。所以,我只記得你最美麗的樣子。”
關起遠眼中溫柔的深情,讓我的心無限的溫暖,我將頭靜靜的靠在他的肩上,內心無比的慶幸着,當我疲憊的時候,還有這樣一個溫暖可靠的息處。
“起遠,請你也要記住我以下說的話,不要告訴別人,也不要問爲什麼。”
“好。”
關起遠堅定、沒有半點遲疑的答應着,我離開他的肩膀,擡起頭,與他對視,他的目光使我安心。我嚴肅、鄭重其事的對他說,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被帶走,不知去向,你不要驚慌。你要辦好以下幾件事,第一,瞞住無痕姑母,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第二,將玉如意的藏匿地點告訴芳菲,讓她掌家。
第三,我已經將田倉百合子收爲玉家人,改名玉荷。此事,你要在適當的時機,公之於衆。
第四,和於家的婚約要按時履行。
另外,你有事可以和程先生商議,格外提防玉承德,有不清楚的事情,就問越女。記下了嗎?”
“你放心,不會有半點差池。”
“我何其幸也,有你和越女在我的身邊。”
我舒心的對着他笑,有他在身邊真好,我真的知足。關起遠拉起我的手,輕輕合在他的掌心裡,低着頭,猶猶豫豫的對我說,
“玲瓏,我很擔心你。”
“爲我,守好這個家。”
“你放心,一定。”
關起遠擡起頭,與我對視,黑亮的眼睛在我的心裡點起一盞永不熄滅的燈,他的溫暖,他的深情,會陪伴我走過最黑暗最艱難的日子,我不孤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