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訪結束後,軟轎在雨裡無聲地疾行,離開了鎮國公府。
秋蟬在轎外隨行,嘀咕了一句:"呀,那個楓夫人,怎麼像個鬼魂一樣?不知道爲什麼,我看到它就覺得害怕……一張寡婦臉。”
殷夜來在轎子裡咳嗽了一聲:“不許胡說,快些走吧!”
轎伕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起來。
離開鎮國公府後,沿着牆根兒一路走,轉出兩個街區後,便來到了一條喧鬧的小巷。這裡是中州人聚居的貧民區,遠離城市的中心,卻依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有叫賣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兩邊是各種各樣的雜物攤,滿滿排了一條街,油煙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聲充斥了每一寸空氣。
─那是粗野而健康的,只屬於貧民窟的氣息。
“停一下!”殷夜來忽地低聲道,“這裡是……”
“哎呀!這裡是八井坊?”秋蟬捏着鼻子悶聲罵了那兩個轎伕一句,“該死,爲了抄近路,居然挑了一個這麼骯髒的地方-不知道樓裡是從哪兒新僱來的笨蛋……”
然而,殷夜來似乎沒聽到她的話,只是將轎簾捲起一角,怔怔地看着街角的某個地方,眼神忽地變得非常奇怪。
“素面一個銅子一碗!打滷麪龍鬚麪陽春麪都有!各位客官,裡面請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吆喝-─那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白髮蒼蒼,面容枯槁,一邊拿着爪籬在滾熱的水裡撈麪,一邊對着臨街的窗口大聲吆喝。她喊得很用力,生怕外面走過的人聽不見。或許是因爲長年累月這麼吆喝,她的嗓子已經非常嘶啞,聽不出半點兒女人的味道。
那個小店上掛着一個蒙塵的牌匾,依稀可以分辨出是“魁元館”三個字,筆力灑脫。這家小麪館已經開了有些年頭了,因爲量多廉價,味道也鮮美,在葉城中州人聚居的貧民區裡頗爲有名─那塊牌匾,聽說還是當初空桑元帥白墨宸親手題寫的。
傳說十年前,還只是副將的白帥遠征歸來,爲了抄近路策馬經過八井坊,飢腸轆轆之下聞到了深巷裡飄出的熟悉香味,不由爲之駐足。不知道是餓極了還是面的味道真的不錯,白帥一連吃了三碗陽春麪,大爲讚歎,還爲這家小鋪子親手題寫了“魁元館”三個字,意爲此店雖小,卻做的一手堪稱魁元水準的好面。
按理說,被白帥讚揚過,這個小麪館必會聲名大盛,高朋滿座。然而奇怪的是,這家店卻沒有從這個中州人的貧民區裡遷出,在外面另尋鋪面,依舊還是老老實實地在這陋巷裡經營着這個只有一間店面的小鋪。八井坊的髒亂嘈雜也限制了客源,光顧這裡的依舊還是一些挑夫,少有衣冠楚楚的座上客,生意遍也做不大。
賣麪條的老婦人稱安大娘,是一個盲人,一雙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身體瘦弱,然而做面的動作卻極其熟練:取料,切菜,下鍋,撈麪一起呵成。
她的身側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忙碌而熟練地往竈裡添柴打扇,滿面黑灰如兩隻小花貓。每次瞎眼老婦撈完一碗麪,小女孩兒就連忙送到客人面前,然後一邊吹着燙疼了的手一邊跳着腳跑回母親身邊,把收來的銅子放入瞎眼女人圍裙上縫着的口袋裡。她似乎極黏母親,每次一送完面,立刻就跑回母親的身畔。而那個男孩子略微大一點兒,臉上有着和年齡不相符合的剛毅表情。
殷夜來怔怔地看着那一家子忙裡忙外,似是看呆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夢魘,漫天的血色裡,那兩個拼命抱住自己的死孩子的模樣重新在腦海裡浮現出來,和麪前的這一對兄妹重合起來,令她打了個寒戰。
已經十年了。這一對貧苦家庭裡的孩子平安地長大,而那一對帝王家的孩子卻是如此不幸,如今怕是化成了地底下累累白骨了吧?貴賤生死如雲泥,命運的安排是如此高深莫測,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姐?”秋蟬順着殷夜來的視線看去,“想吃麪?”
殷夜來彷彿驚醒一樣將眼睛從那一家破破爛爛的麪館裡收回,下意識地點頭,然而很快又轉過頭看了看麪館的深處─那裡隱約傳出了劈柴的聲音,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柴房裡,手起刀落,正在劈柴。
她搖了搖頭,放下了簾子,嘆道“走吧。”
“是,”秋蟬鬆了口氣,對兩個轎伕斥道,“還不快走!這裡髒死了!”
轎伕重新起步,然而還不等離開,忽地聽到店裡有人大喊:“店家!再來一碗!”
小女孩兒連忙跑過去,細聲細語地說:“叔叔,你前面吃的還沒有結賬呢,三碗打滷麪是十五個銅子,五個大餅是……”
“他孃的!”那大漢顯然是心情不好,猛地一拍桌子,咆哮起來,“不知道老子是誰麼?老子是替慕容公子辦事的。這個葉城,誰敢向鎮國公府的人收錢?”
“停一下。”眼見風波驟起,殷夜來低聲喝止。
轎子重新落地。然而那個小女孩卻沒有退卻,反而伶牙俐齒地回擊:叔叔這麼說就不對了,鎮國公難道就不吃飯了麼?吃了飯,難道就不付錢了麼?”
“心兒,給我住嘴!”聽到炸雷般的聲音,瞎眼老婦嚇得猛然一哆嗦,撈麪的爪籬都掉到了鍋裡,她摸索着扶着竈臺轉過身,向着聲音來處笑道,“這位客官別生氣。小丫頭不懂事,面錢就不用結了……客官還想吃什麼儘管說。”
“娘,別聽他的,他想訛我們!”老婦人想息事寧人,然而那個小女孩兒卻不依不饒,指着大漢,“他想吃白食!他都吃了三碗麪五個餅了!”
“小丫頭片子!吃了豹子膽了,敢和本大爺這樣說話?”被公開指責,那個肌肉結實的漢子爆怒起來。他身高體壯,站起來如同鐵塔似的,“他孃的,你要收錢是吧?”先問問老子手裡的這個東西答不答應!”
話音未落,他“刷”地拔出一把劍,重重插在了桌子上,將那一寸厚的木板刺穿了!
殷夜來坐在轎子裡看着,臉色蒼白起來,手指用力地握着轎簾,那把插在桌子上的劍,劍脊上赫然刻着劍聖門下的標記!
那個該死的傢伙,收的都是什麼樣的垃圾門徒?
眼看動了真傢伙,店裡的幾位食客嚇了一跳,紛紛扔下碗筷起身離開。一劍砍下去,和壯漢同桌的那個埋頭吃麪的人也驚叫了一聲,直跳起來。
那個食客居然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頭髮威卷,一身西荒牧民的裝束,只是臉上濺上了麪湯,好不狼狽,她氣急敗壞地嚷道:“喂!你搞什麼?討打啊?”
心兒記得這個姑娘是清晨獨自來到這個小店的,點着要吃魁元館出名的油爆蝦和陽春麪,因爲客滿了,不得不和這個陌生的肌肉大漢搭桌。她個子嬌小,食量卻驚人,埋頭吃的滿頭大汗,面色泛紅。
方纔她叫了第三碗,只管將頭埋在海碗裡,“咕嘟咕嘟”吃得好不盡興,卻不料同桌大漢抽出劍來猛然一砍,木桌一震,碗裡的面當登時潑了她一臉。
“給我滾出去!”大漢見是個丫頭片子,怒道,“沒你的事!”
他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閃,一碗麪迎頭扣了下來。滾熱的湯水流了下來,登時痛得他哇哇大叫起來:“他孃的……誰?是誰!”
小女孩看到那個鐵塔壯漢的腦門上倒扣着一口碗,滿臉湯水,麪條垂掛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他孃的,誰多管閒事!”大漢胡亂抹着滿臉的麪條,等視線稍微清晰後,便暴跳如雷地掀翻了桌子,跳過去揪住了那個少女的衣襟,“揍死你這個臭娘們兒!”
那個少女身形嬌小,對着這個鐵塔般的大漢卻是毫不膽怯,也不躲閃,只是一揚手,自信滿滿地低叱:“金鱗,去,咬他!”
看得她如此有把握,那個大漢倒是一愣,下意識地閃了一下,看向她身後。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該死!耍老子!”大漢大怒,一巴掌帶着風聲打了過來。
“哎呀!”少女一愣,摸了摸袖口,“我忘了小金還在養傷……”
她這纔有了退讓開溜的意思,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個蒲扇大的巴掌“呼”地搧了過來,眼看就要落在她嬌嫩的臉上。即便是秋蟬這樣掩着鼻子旁觀的人,也不禁低低驚呼了一聲,殷夜來不自禁地從轎子裡微微欠身站起。
那一巴掌還沒落下去,大漢的身子忽地晃了一下,失聲大叫。
店裡的人吃驚的看去,原來是那個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兒不知何時衝了過來,也不多說話,一把抱住了大漢的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小男孩兒不過十多歲,眼睛是黝黑的,裡面隱約透出一股狠勁兒來,那一口咬穿了衣褲,直沒人肉。
“他孃的!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大漢痛的亂跳,惡狠狠一腳想把那個小男孩兒踹飛出去。然而不知爲何,那一腳剛踢出,跳環穴上忽地一痛,整條腿便酥麻了半邊。
“啪”的一聲響,一塊木柴掉落在地上。
那一腳的力道雖然減弱了大半,那個小男孩兒卻還是被甩了出去,直直向着殷夜來的轎子這邊飛了過去,眼看便要落在堅硬的青石板上。周圍的人們發出了驚呼,幾個人紛紛搶過去想去接住那個孩子,卻哪裡還來得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一隻手伸了過來,在離地一尺的地方將那個孩子抄住。
驚訝的人們這時纔看到路邊不知何時站着一個青年,那個人一副西荒流浪者的打扮,在初冬的冷雨裡披着一襲薄薄的黑色斗篷,頭髮裹在風帽裡,看不清眉目。他幾乎是憑空出現在那裡的,卻正好俯身接住了那個跌落的男孩兒。
那個西荒流浪者及時出手,不出一聲地抱着那個孩子走回店裡放下。他忽然看到那個捲髮少女,眼裡掠過一絲極奇怪的表情,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呀!”西荒少女脫口讚歎,“你好厲害!”
“誰?敢管你爺爺烈雄的閒事?”那個大漢惡狠狠地罵着,從桌子上拔出劍來。
“劍聖門下?”那個人看了一眼那把劍,蹙眉,“這劍你不配用。”
然而,對方已經是一劍砍下,勁風呼嘯。在周圍的一片驚呼聲裡,那人只是輕輕把手腕一伸一擰,拖住了那個大漢的手肘。只聽“咔”的一聲,大漢手裡的劍頓時折斷了。接着,他龐大的身體輕鬆地掄了起來,風車一樣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殷夜來的轎子前,頓時,他殺豬似的慘叫起來。
“哎呀!”秋蟬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了一步。
“打得好!”聚攏來的都是八井坊一帶的貧苦百姓,同仇敵愾,對闖入這裡橫施暴行的權貴走狗本來就恨得咬牙,此刻不由得鬨然叫起好來。殷夜來注意到柴房裡的那個人已經放下了柴刀,看到這一幕又重新坐了下去,不動聲色。
“好了,走吧。”眼看風波平息,殷夜來放下了轎簾。
“是,該死,還不快走?”秋蟬飽受驚嚇,忙不迭地怒斥,“爲了抄近路,害得小姐來了這種地方,回去還不打斷你們兩個的腿!”
轎伕噤若寒蟬,轎子在丫環的斥罵聲裡快速地通過了那條小巷。
當那頂轎子悄無聲息地離去後,那個進入店裡的男子目光隨着轎子走了一段,微微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麼,居然有些出神。
“喂!你是誰?身手很不錯啊!”
西荒少女已經是問第二遍了,然而對方還是沒有回答。
“我問你呢!”西荒少女憤憤,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然而只覺指尖觸及之處冰冷徹骨,忍不住“哎呀”了一聲,連忙退開幾步,別遊魂似的。我叫琉璃,問你名字,你好歹也答應一聲啊!”
那個青年似乎這纔回過神,臉色微微一變:“你認識我麼?”
“不認識啊!”琉璃有點兒生氣,“所以才問你叫什麼名字嘛!”
“那就好。”那個青年笑了笑,似是鬆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也不準備坐下來吃東西,轉身就朝着門外走去,似乎準備去跟上那一頂走得飛快的轎子。在他轉身的那一瞬,琉璃看到他斗篷底下露出的一截東西。
那是一截黑色的劍柄,上面鑲嵌着一顆龍眼大的明珠,籠罩着淡淡的紫光。
那個叫琉璃的少女看到那一顆珠子,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麼。
“喂……等一下!”她大叫道,跺跺腳跟了上去,“哎,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見過這把劍?喂,喂……等一下啊!”
她跑了幾步,彷彿想起什麼又轉身飛奔回去:“哎呀!飯錢!”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臉色一變,喃喃罵了一聲,"該死!荷包被偷了麼?”她不甘心地將身上的內袋都扯了出來,摸了個遍,卻還是一無所獲。
“多謝姑娘幫忙,”安大娘連忙顫巍巍地走過去,“這點兒小錢就不……”
“那怎麼行!吃白食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琉璃斷然拒絕,繼續搜索着衣服的每一個角落,忽地臉色一喜,似在衣服裡摸到了一物,“太好了!這裡還有……”說到這裡,她愣住了。
掏出來的是一顆珍珠,淚滴形,在她的指間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鮫人淚?”周遭發出了一片低低的讚歎,“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然而,那個少女卻捏着那顆珍珠發呆,眼睛直直的,不對……這顆珍珠,怎麼會落在衣袋夾縫裡呢?它是從哪裡來的?爲什麼自己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這件衣服,自從西荒回來後就沒有再穿出去過了吧?這顆鮫人淚又是誰放進去的?
那一刻,她忽然間覺得頭又痛了起來,恍惚中眼前似乎有幻影閃過。
那是一個人的側影,映在黎明的窗前,宛如夢境一般。
朦朧中她似乎聽到那個人在說話,聲音低沉寧靜,彷彿在追溯着往昔。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看到一滴晶瑩的淚從他蒼白的臉頰上滑落,緩慢地移動,在晨曦裡折射出奇特的光。
那一幕是如此的清晰和震撼,似乎烙印在她的記憶深處。
鮫人淚……鮫人淚。爲什麼自己從來不記得這個東西是什麼時候得來的呢?
她恍惚地想着,一種強烈的衝動使她再也顧不得飯錢的事,拔腿轉身衝出門去,對着那個快要消失在街角的人大聲呼喊:“喂!等等!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等一等!”
然而她越是叫,那個西荒流浪者便越不停步。
一個走一個追,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沿着八井坊疾走,轉眼便不見了身形。
眼看一場風波平息,左鄰右舍都紛紛進來安慰,安大娘摸索着把一對兒女攬在懷裡,哆嗦着撫摸他們,叮囑:“今天可嚇死娘了……心兒,以後你遇到這種大爺切不可再莽撞了!還有,阿康!你不要命了麼?居然去咬人家?”
“其實我剛纔一點兒也不怕!”安心卻擡起頭,對着後面努了努嘴,“如果那傢伙真的對我們怎麼樣,陽春麪也會幫我們打發掉的。是不是?”
一家人一起轉頭,看向後堂。
柴火間裡坐着一個男子,正頭也不臺地劈着柴,手起刀落,動作熟練。
安康看到地上躺着一塊柴,嘀咕道:“剛纔那個傢伙踹了我一腳時,是他救了我吧?”
砍柴的人沒有擡頭,只是埋頭劈柴,每塊柴都劈得無比平滑,如果仔細留意,會發現他劈的每一塊柴都正好半寸厚,直如用尺子量出來一般。對於方纔的那場風波,他始終在默然旁觀,然而手背上的青筋凸起,顯然是蓄勢待發。如果不是方纔那一男一女橫裡插手,估計他手裡的菜刀已然落在那個大漢背上了吧?
“娘,這位叔叔到底是誰?”小女孩心兒歪着頭,“好多年前就跑來了,在我們家裡劈柴燒火,還租了樓上的房子賴着不走,我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的,難道他真的只爲了每天三碗不收錢的陽春麪?”
“心兒!”安大娘拉了伶牙俐齒的女兒一下,“別多嘴。”
無論如何,這一家裡沒有個男人撐腰,總是免不了被人欺負,而這個人幾年明裡暗裡給她們一家解決了不少難題,而且從不拖欠一分房錢,可謂是有功無過。雖然心有疑慮,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那個人始終沒有說話,柴刀落下,又利落地劈開了一塊老木。
轉出了八井坊,只見前方的官道已經被清空,上百名官差維持着秩序,百姓擁擠地站在路邊,紛紛伸長脖子往南邊看去。
“海國使臣駕到,所有人退避!肅靜,肅靜!”
身穿朱衣的緹騎分兩列疾馳而來,簇擁着一架華麗的銀色馬車,馬車上垂落着珠簾,影影綽綽映出一個端坐的人影。馬車奔近,風捲來,珠簾盪開了一瞬,露出了裡面使者的真容:竟然是一個白髮如雪的老人,手持着象徵海國使者的純金蟠龍節杖。
“快看!是海國皇太子!”
“沒見識的!別亂喊。聽說這次來的使臣不是海國的皇太子,而是搖光島主。”
“島主?”
“是啊。不過話說回來,其實這位島主纔是海皇炎汐的後裔,而現在的伏波海皇並不是炎汐海皇的血脈,只不過是當初海皇遴選出的繼位者而已。”
“啊?那豈不是和西恭帝有點兒像?”
“是呀!都一樣是禪讓了嘛。”
“真蠢啊……皇帝不給自家人做,居然便宜了外人?怎麼搖光島主是個老頭兒?”
“笨!搖光島主既然不是純血的鮫人,自然要比普通鮫人老得快很多,他如今已經快兩百歲了,按照人的壽命來算,差不多是七十歲的年紀了。”
“原來是這樣……那難怪炎汐沒把王位傳給自己的後裔了!那麼短壽,怎麼能當皇帝?”
在雲荒百姓的議論聲中,車隊疾馳而來,聲勢逼人。
忽然間,一道人影迅疾掠過,竟是有人在這個時候橫穿大道!
殷夜來看的清楚:來人正是方纔魁元館裡的那個西荒流浪者!只見他沿路疾走,毫不停頓,似乎是爲了擺脫身後某個人的追趕,當他一步踏入官道時,一眼看到前方滾滾而來的車駕。忽地愣了一下。
怎麼那麼巧?來的難道是溯源?
只是這麼一停,他便被後面追來的人給趕上了。
“喂!等一下!”有個少女喊了一聲,聲音清脆,“等我一下!”
殷夜來循聲看過去,只見一個捲髮少女急匆匆地跑來,撥開人羣,往道路中間衝去,一把抓住了那個人,嚷道:“可讓我給追上了!喂,我說,怎麼我忽然覺得你有點兒眼熟?我們是不是哪裡見過啊?”
那個西荒流浪者回頭看到她,忍不住皺了皺眉,轉身便走。
“喂!喂!你怎麼這樣啊?”琉璃氣得要死,叫嚷着追了上去,“人家問你呢!幹嗎跑的那麼快?我難道會吃了你麼?”
街上的人忍不住都笑了,搖頭道:“現在的女孩兒啊……哎,真是大膽得不顧臉面。在街上一看到可心的俊俏男人,居然追了幾條街也不放。”
然而笑聲未落,前頭的人羣又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小心!”
原來,在西荒流浪者閃電般穿過街道後,琉璃緊跟着也追了上去,毫不猶豫地橫穿了官道。就在這一剎那,奔馳的車隊已經飛速而來!車伕發現前方官道上有一個女子時已經來不及勒馬,他拼命拉着繮繩,然而八匹怒馬還是拉着車子呼嘯而過。
“哎呀!”琉璃一時間也愣住了,發出了一聲驚呼。在她的視線裡,充斥着巨大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迎頭踩下!
“天啊!”人羣爆發出了驚呼,眼睜睜地看着馬隊從她的頭上踩踏而過。
“出人命了!”衆人一擁而上,想去看看那個可憐的花癡是否成了肉泥。然而奇怪的是,馬車輾過之後,官道上居然空無一人,更不曾留下什麼屍體。
方纔那個少女,就在衆目睽睽之下瞬間消失了。
“天……難道是白日見鬼了麼?”百姓們倒抽一口冷氣,議論紛紛。
殷夜來坐在轎子裡,掀起了一角簾子,方纔只有她看得真切:在馬蹄踏下的那一瞬,那個西荒流浪者忽然間又重新折返,一手拉起嚇呆的少女,另一隻手在空氣中迅速畫了一個符,消失了。
是瞬移之術麼?
她默默地想着,忽地注意到前面疾馳而去的金車上,那個海國的使者回過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彷彿看到了什麼,搖光島主的眼神及其迅速地變了一下。
風過簾落,馬車又迅速遠去。
殷夜來在轎子裡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幕,她下意識地往他視線落處看了一眼。
只見外面人流匆匆,多半是販夫走卒,不見半點兒奇特之處,就在那一瞬,彷彿是直覺指引,她忽地側頭朝後看去,遠遠地只見一個背影擠開了人羣。
馬蹄剛從耳邊踏下,只是一轉眼,那個西荒流浪者已經攜着少女掠到了深巷裡。然而剛放下對方,卻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笑:“嘻,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琉璃揉着被冰得青紫的手腕,臉上卻毫無劫後餘生的恐懼表情,一雙烏溜溜的的大眼睛反而滿含着詭計得逞的笑意,只管盯着他上下地看:“喂,我說,爲什麼我覺得像是在哪裡見過你?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那個人一時無語,微微蹙眉。
是的,怎麼忘了她好歹是有點兒本事的,又怎會被區區奔馬踩死?這個丫頭還真是詭計多端,明知追不上,爲了引自己現身居然不惜以身犯險。
看來,自己一直都太小看她了。
“別這樣胡鬧了,”他忍不住低聲道,“好奇會殺死九條貓。”
“殺死貓?”琉璃莫名其妙。
他嘆了口氣,不再理會她,毫不猶豫地一點足,身形瞬間如電般掠走。琉璃儘管早預料到他會說走就走,然而還是一樣追不上。她只能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身後,一路追着,一路連聲呼喚:“等等!別走那麼快啊……哎!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等等我……”
殷夜來遙遙看着那一對年輕男女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大野藏龍蛇,江湖多奇人。如今是海皇祭,天下精英都會聚集在葉城,即便是一個貧民聚居地的小店裡,出現方纔那樣的高手也不足爲奇。
然而,最令人吃驚的卻是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她雖然穿着素淨,然而衣服一看就知道製作精良,手工細密,不是市面上可以買到的貨色。特別是她頸中帶着那塊奇特的雙翅形古玉,一望便知絕非凡品。更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少女的衣角處繡着一隻白色的薩朗鷹,分明是銅宮卡洛蒙家族的徽章。
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九公主琉璃?
她果然是有着未曾被這個世俗污染的清澈眼眸,而那個人,實在是配不上她。她應該不會答應他的提親吧?
她默默地想着,轎簾的一角在手裡緊緊揉捏。
使臣的隊伍疾馳而過,官道上的(敏感字省略)旋即解除,只留下百姓們簇擁在街頭議論紛紛:“今年可真是熱鬧啊……海國使臣到了,六王到了,聽說連帕孟高原上的廣漠王都來了呢!真是大聚會啊。”
雨還在下,綿密如織,從暗淡的青色天空裡灑落,密密麻麻地籠罩着葉城。不知道爲什麼,在擡起頭的剎那,她似乎看到了高空的流雲在迅速地聚集,彷彿一個漩渦,在這座最繁華的城市上空旋轉着,複雜莫辨,深不見底。
殷夜來定定地看着,忽然打了個寒戰,劇烈咳嗽起來。
回到星海雲庭時已經接近午時了,雨還在綿綿地下。
春苑已經從玲瓏閣回來,連忙迎了上去:“小姐從鎮國公府回來了?午膳已經準備好了,是百合蓮子羹和紅豆糕,小姐餓了麼?”
“還不餓,”殷夜來淡淡應了一聲,“舞衣取回來了麼?”
“取回來了,”春苑恭敬地道,“放在樓上,小姐是要先去試試麼?”
“嗯。試完了再吃飯,如果不合適,還來得及改。”殷夜來點了點頭,扶欄上樓。
不一會兒,卻聽樓上忽地傳來了一聲驚叫:”非禮啊!”
“小姐?”春苑吃了一驚,連忙衝上去查看。然而還沒進門,卻聽得小姐在門內開口:“沒事,春苑,你下樓去吧。”
“哦。”春苑怔怔地應了一聲,滿腹狐疑地往下走去。
殷夜來掩上了門,看着室內不知何時多出的一個男子。昨日沒開的酒罈已經開了封,那個胖子正大搖大擺地躺在榻上一邊喝酒一邊翻着賬本,偶爾還騰出手去拔架子上白鸚鵡的尾羽,嚇得那隻鸚鵡到處蹦跳。
“你回來了?”殷夜來看到他,不由得喜出望外,“我還以爲你被緹騎抓去……”
“沒事。”清歡搖了搖頭,“去喝了杯茶,敘了敘舊,然後就出來了。”
“緹騎得茶可不好喝。”殷夜來喃喃道,“把我嚇了一跳,深更半夜的,緹騎找上門來,我還以爲你又犯了什麼大事被抓進去了呢!究竟所爲何事?”
“這個……”清歡沉吟了一下,只是道,“有個連環殺人案,想要我幫忙。”
“連環殺人?”殷夜來臉色一變,“和你有什麼關係?”
“沒辦法,誰叫我是劍聖?”清歡含糊地應了一句把話題帶了過去,“我特意回來,就是爲了告訴你別爲我擔心,幸虧你回來的及時,若是再過一刻鐘不回來,我就不等你了。”
“又要出去?”殷夜來詫異,“明天就是海皇祭了,不留下來看了再走?”
“我也想啊!白白浪費了我一百金銖,結果潮水還沒來我卻得走了!”清歡喝光了酒,把賬本卷好塞進懷裡,嘟嚷道,“那個傢伙真是個催命鬼!晚個一兩天難道會死麼?”
“誰?”殷夜來聽得有些奇怪。
“你不認識的。而且也不要認識爲好。”清歡含糊地轉開了話題,“明日你又要去觀潮節上跳舞麼?來,讓我看看你的新衣是不是比去年的好看。”
“好。”殷夜來笑了笑,俯身打開衣箱,拿出了一襲拖地長裙。
那是純粹用鮫綃裁成的舞衣,樣式簡單,乍看非常素淨,甚至有些普通,然而一抖開便彷彿雲蒸霞蔚一般,光芒四射,因爲上面釘滿了細小的玉石。那是流光川出產的流光玉,非常名貴,據說一年纔出產十鬥,貴過黃金。
流光映着鮫綃,襯得人宛如夢幻。
然而,最奪目的反而是那爲舞者專門定做的水袖,長達六丈有餘,用潔白如雪的鮫綃織成,對着光看,能隱隱看出精巧的流雲花紋,水袖兩端各系了一對玲瓏精巧的金鈴,一動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音。
“玲瓏閣的手藝不錯,”她笑着轉頭問,“你看如何?”
然而,身後空空如也,窗戶開着,那個人已經不再原地。
視線移向了案幾,殷夜來發現上面留有一本厚厚的冊子,翻開來,裡面滿滿的全是房契,地契和各處產業的記載,密密麻麻寫了上百頁。這是清歡平日片刻不離身的寶貝,價值幾乎抵得上三分之一個雲荒的財富。然而,這一次離去之前,他居然把比性命還貴重的全部身家都留給了她?
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第一次覺得忐忑不安起來。
這些年來,他每次離開都是這樣突然,毫無前兆,只留下別人的擔心。
他到底接了緹騎的什麼秘密任務?要去哪裡?是否危險?
下一次見面,又是什麼時候?
正在沉吟間,只聽樓下一聲驚叫,有什麼砰然落地的聲音。
“死人了!死人了!”尖厲的叫聲從室內傳出,有丫環仍了手裡的茶盞,奪門而出,一路尖叫着,臉色恐懼地狂奔而去。
殷夜來變了臉色,匆匆走下樓:“怎麼了?”
“小姐別過去!”秋蟬連忙攔住了她,也是滿臉驚恐,“那邊死人了!”
“誰?”殷夜來確是不顧丫環的阻撓,疾步往後院走去,逆着奔逃的人流,一把推開門,門後一張蒼白的臉出現在她的面前,搖搖晃晃的,臉上兩道血淚觸目驚心。
“寶露!”她脫口驚呼,只覺得胸口一陣剜心刺骨的痛,不由得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一瞬,那些暗夜裡的夢魘彷彿又忽地回來了。
黑夜,少女,殘忍的虐待,恐懼的奔逃,軟弱的反抗,殘酷的屠殺……那些少女的臉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們臉色蒼白,瞳孔渙散,彷彿羔羊一樣地顫抖着,在屠刀之下肢體斷裂,血肉模糊。
飛濺的血模糊了她的眼睛。那種強烈的憤怒,不甘和憎恨,令她無法呼吸。十年了,她站在辱而死的女子面前,雙手不停地顫抖着,一股怒氣從心底升起,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張開口,大聲發出一聲呼喊來!
那是沉澱了多年的血,還在心底靜默地奔流,不曾徹底冷卻。
“哎呀!我的天啊,怎麼出了這種事呀……”老鴇也趕來了,一看便開始哭天搶地,“好好地早上剛被放回來,怎麼轉頭就尋了短見?我的露兒呀,娘白養了你這些年!才十六歲,還沒掛牌出去,怎麼就……”
殷夜來看着號啕大哭的老鴇,塗了丹寇的手指微微發抖,指節蒼白。
春苑走過來看了一眼,輕聲嘆息:“寶露姑娘今早才從藍王行宮裡被送回來,關上門只是哭。大家以爲她鬧一番也就罷了,誰料到一下就尋了短見?雖然是沒有掛牌的清官人,但失身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這麼想不開呢?”
殷夜來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上前,解下了那個懸樑的少女。十六歲的少女的屍身跌落在她的懷裡,輕得似沒有重量。她扯出手絹,輕輕地爲她檫去了臉上的血淚,手指還在不搜控制地微微顫抖。
“哎,你們不知道,可慘了!”旁邊有個早上給寶露送過餐的大姐開口道,“聽說寶露背搶去了那邊,開始是抵死不從。結果藍扈公子脾氣發作,說了一聲"賞”,便叫底下的人拉去糟蹋了個夠!可憐寶露她──”
春菀倒抽了一口冷氣,說不出話來,只是偷偷看着小姐的表情。
“寶露心裡有喜歡的人,是她的青梅竹馬。”殷夜來默默合上了少女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原來她是想在年底贖身的,連錢數都和媽媽談好了。這一兩年她攢了一點兒錢,剩下不夠的,我和媽媽私下說好了,可以先替她墊上。”
“……”春菀說不出話來,眼框卻紅了。
“其實這又何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殷夜來輕聲嘆息,喃喃道:“只要留着性命在,說不定還有好日子在後頭。天在看呢!善惡到頭終有報,這樣一死,活着的人又該怎麼熬呢?”
雖然語氣很平靜,然而,她的眼裡卻有淚水驀然滑落,不可抑制。
細雨濛濛,衰草連天。
葉城西門外的長亭裡,溯光握劍斜靠在柱子上,遠遠地看着一人騎着一匹純黑的駿馬疾馳而來。他握拳放在嘴邊,微微咳嗽了幾聲。以那個胖子的身材,即便是騎一匹大象也不爲過,然而那匹馬真是堪稱神駿,馱着那麼重的一個人居然還腳不點地,奔馳如飛,轉瞬便到了他面前。
正好是午時三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暗自點了點頭,看來,這個麒麟雖然一開始顯得完全不靠譜,但一旦認真做起事來,還是蠻有分寸的。
“沒遲到吧?”清歡從馬背上飛躍而下,身手竟是異常敏捷。
“很準時,”溯光頷首讚許,“難得。”
“嘿,那當然!小事講風格,大事講原則,這是老子的信條。”清歡一拍胸口,誇口道,“生意做了那麼多年,天下誰都知道九爺做事絕對是有原則的!”
溯光微微一笑,看了看他的坐騎;“好馬!”
“那當然!”清歡大笑着拍了拍駿馬,毫不謙虛地道,“這可是我在西荒的馬場裡出的最好一匹,可以說比起璇璣列島上的龍馬也毫不遜色。它是母的,叫黑玫瑰,還有另外一個胞兄叫黑旋風。你若是喜歡,下次我帶給你。”
作爲雲荒的隱形首富,空桑劍聖向來是個極爽快慷慨的人,無論是交友還是尋歡,都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一旦把對方當作了自己人,自然是不吝於拿任何奇珍異寶相贈,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然而溯光卻是搖了搖頭,並沒有領情,只是問:“事情都辦完了?”
“差不多了。賬雖然還沒有查完,我可以帶着路上看。”清歡又熱臉貼了一次冷屁股,不禁心下不爽,“對了,那個看守迦樓羅的傢伙叫什麼鳥名字來着?好相處不?要不要我順路給他帶點兒什麼見面禮?”
“他叫孔雀。如果你見面時叫錯了他的名字,估計後果會很嚴重。”溯光微微蹙眉,“可以帶點兒羊羔,美酒給他,別的就不用了。”
“哦?他很厲害?”清歡反而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是不是比你還能打?太好了!到時候我們還能切磋切磋呢,免得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活生生給悶死。”
“……”溯光啞然,想象着這個大大咧咧的胖子和那個粗魯的和尚見面時的情景,脣邊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笑意。命輪裡的這兩個成員實在是相映成趣的一對妙人,可謂數百年也難得一見,不知道見面又是什麼狀況。
“他是個和尚,脾氣雖然粗魯,但我覺得會合你的口味。”過了一會兒,溯光低聲道。
“是個禿驢呀?”清歡大笑起來,“不錯不錯,老子就是喜歡禿子!中州人之亂後,我以爲雲荒上的和尚都死絕了呢!居然那裡還躲着一個?”
“千萬不可說他是禿驢。”溯光搖頭,“否則……”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有沒有別的要交代的?沒有我就走了!”清歡牽馬欲走,忽地又想起了什麼,回身上下打量着同伴,“對了,你缺錢不?葉城的吃住都很貴,要不要借你一點兒錢花?”
“錢?”溯光一怔,笑了笑,“不用了。”
“真的?”清歡又上下打量了這個鮫人一遍,覺得這個面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傢伙怎麼看也不像是有錢人的樣子。他不由分說地從口袋裡抓了一把金銖塞入對方的口袋,豪爽地拍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財之義,別跟老子客氣!”
“不必費心。”溯光的語氣依然很淡漠,“你趕緊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歡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下麼手,想了想,把一樣東西扔到了對方懷裡,“那這個要不要?”
那是一塊玉牌,上面刻着“聽濤”兩個字,翻過來又有“甲等雅座”四個字。
“這是我花了一百個金銖買的雅座,位於黑石礁最南端的聽濤閣上。那可是僅次於皇家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絕世舞姿!”清歡拍了拍肚子,很是得意,“嘿,不是我誇口,這東西在市面上還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還不如留給你,免得浪費!”
溯光默不作聲地拿起玉牌看了看,彷彿想着什麼,未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來辦事的,估計也沒空去湊熱鬧。”清歡訕訕地道,“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人意料,溯光卻將玉牌收入了懷裡,“多謝。”
“不用謝不用謝,”清歡鬆了一口氣,也懶得再和他多說什麼,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他一騎絕塵而去,溯光眸裡的神色複雜地變幻着。這個慷慨豪爽卻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樣令他感覺到了人世難得的暖意,的確是值得傾心以交,生死與共的同伴。
然而,世事無常。或許只有他才知道,此刻他們還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見面,或許便已經是你死我活的仇敵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裡的雅座玉牌,手指緩緩握起,咳嗽了幾聲。
“她要在海皇祭上獻舞是麼?那就在明日大潮到來之時動手吧!”他握緊了手裡的闢天長劍,喃喃道,“紫煙,我必須這麼做,對麼?”
長劍沉默無聲,那一顆紫色的明珠悄然流轉着光芒。
已經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烏雲沉沉,雨依然在下。
外面亂了半日,總算將寶露的屍體收殮了。在殷仙子的建議下,老鴇總算是發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那個相好來領屍體。
那個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個中州木匠,被叫來後看到了女子的屍體,並沒有哭,只是呆呆地將人領了回去。走時,殷夜來讓春菀私下給他塞了幾個金銖,讓他去辦個體面地後事。
然而等那個窮木匠回去後,殷夜來越想越是不安,便讓樓裡派了個丫頭去八井坊查看。那個丫頭一推開門,看到破屋內停着一口大棺材裡面滿是血,那個窮木匠竟然抱着寶露相擁而臥,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刀,已經死了。
那個丫頭嚇得連忙跑回來,在樓裡大呼小叫,驚動了每個人。
殷夜來正在試穿明日的舞衣,得知這個消息後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顫,猛然咳出一口血來,染紅了半邊衣襟,把丫環們嚇得不輕。穩住神後,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拔了一支簪子下來,讓樓裡去處理那兩個人的身後事。
老鴇一看那支八寶垂珠簪價值百金,只怕埋一百個人都綽綽有餘,連忙喜笑顏開地收了下樓去。
殷夜來對着鏡子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沒事人兒一樣地繼續忙碌,知道戌時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火攻心,咳得更厲害了,需早點兒休息纔是。明日還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侍候小姐喝完了藥,叮囑了一句,收拾了藥盞下樓去。
小丫頭秋蟬移了個軟墩坐到榻邊,一邊給榻上斜臥的女子按着肩,一邊擔憂地道:“小姐的肩並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別厲害。”
“嗯。可能是因爲當年挑擔子挑的太多,把肩膀壓壞了吧?”殷夜來嘆了口氣,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樣,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擔心。”
“挑擔子?”秋蟬驚道,“我還以爲小姐是從小就做這一行的呢!”
“什麼話?”殷夜來失聲笑道,“賣笑難道有世襲的不成?”
秋蟬自知失言,連忙搧了自己一個耳光:“婢子糊塗!”
貧寒,喪父,母病,挑夫,苦力……這些詞看起來和她毫無關係,因爲作爲葉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風華絕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皇家。然而,誰都不知道這個看似有着傾國之姿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賤貧苦。
“小姐的手又軟又纖細,比帝都得公主王妃們還漂亮,”秋蟬一邊低聲道,一邊按摩着她的雙臂,“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以前是做過苦力的。說出去誰信呢?”
“怎麼,”殷夜來低低地笑了一聲,“你覺賣笑要比賣苦力的高貴?”
“……”秋蟬不知道怎麼回答。
“差遠了啊……如果可以,我寧可一輩子在碼頭上挑擔子,賺乾乾淨淨的錢,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喃喃道,聲音忽地低下去,“一念之差,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秋蟬心下一驚,卻不敢問爲什麼。
“白帥對小姐很好。一年回雲荒兩個月,倒是一個半月呆在這邊陪小姐。”秋蟬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話,“有那麼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擔心。你看,即便是悅意公主,也比不過小姐這般有福氣。”
“福氣?”殷夜來合上了眼睛,許久才道,“悅意她也是個可憐人。”
秋蟬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一直以來,雖然貼身侍奉在小姐左右,卻覺得這個豔絕天下的女子其實離自己很遠很遠……小姐無論想什麼,說什麼,自己永遠也無法明白。
“阿蟬,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來忽地輕聲道,“什麼時候如果想走了就開口說吧……我一早就替你準備好了贖身的錢。”
秋蟬吃了一驚,白日裡剛看過寶露的下場,聽得此語不由一顫。
“小姐,”她連忙道,“阿蟬還想多侍奉您幾年呢!”
“不願離開麼?”帳裡的女子低低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和寶露,春菀她們不同,是一心想在這個行當裡闖出名堂來的。你跟着我的這幾年,時時處處悉心揣摩,模仿我的穿衣打扮,語氣舉止,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滿了十六掛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動一時的花魁。”
“小姐……”秋蟬白了臉,沒想到自己那點兒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我不怪你。你家裡窮,是被自己的父母送進來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將來能賺大錢呢。”殷夜來淡淡地道,翻了一個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這條路不好走,多少姊妹開始都想着賺點兒錢就脫身,結果……誰又能走得掉呢?呵,你不妨看看寶露,再看看我。”
她輕輕笑了一聲,又咳嗽起來。
秋蟬不敢再說什麼,只是在帳外屏聲靜氣地等着小姐入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她在樓梯上遇到了手裡端着一爐安息香的春菀,春菀低聲問她:“小姐睡了沒?”
秋蟬點了點頭,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明天小姐還得去參加海皇祭呢,今晚得早點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爐走了上去,不一會兒,樓上卻傳出了一聲低呼:“小姐?”
衾枕猶溫,然而帳裡卻空空蕩蕩,哪裡有半個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濛濛細雨中,葉城深夜的歌舞聲反而更是喧鬧。
"藍公子今兒不過夜了麼?”老鴇追出來,對着醉醺醺扶門而出的華服公子殷勤勸道,“明日記得還來呀!香香可惦記您呢……”
藍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踉蹌地往前走,翻身上馬。
如今還不過戌時,正是尋歡的好時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隨藍王一起去望海樓面駕,他怎肯這麼早就打道回府?
小廝牽着馬在前頭走,一路歌樓酒館中笑語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不容易弄了個小美人兒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慕容雋居然出面,不得不將小美人兒放回去了。每當他想起年輕的鎮國公那張笑裡藏刀的臉,就覺得如芒在背。那個傢伙,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秘密,包括這些年來賬面上那些不乾不淨的事兒。如果不是被那些言外之意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輕易將到手的美人兒放回去?
可恨!將來若有機會,一定饒不了他!一箇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盤上不知道夾着尾巴過日子,居然還要爲娼妓出頭,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上次的中州人之亂裡,怎麼就沒把這慕容家給徹底扳倒呢?
藍扈越想越惱火,不自覺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馬驚嘶一聲掙脫了小廝的繮繩,“嗒嗒嗒”地一路飛跑出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驚呼,紛紛避讓。
策馬奔了一會兒,前面的人漸漸少起來,已經從最繁華的羣玉坊到了暗門子雲集的暖香坊。這裡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來維持生意。平日裡,藍扈這種王孫公子是不會踏足這裡的。
醉眼迷濛,他眼角餘光一掃,忽地一震,暗巷的轉角處站着一個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顏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雲的羣玉坊,他也從沒看到過如此的絕色美女。
他不自禁地策馬追了過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個白衣美人彷彿有所察覺,回眸一笑,轉身便如行雲一般沿着深巷飄去,掩入了更深沉的夜裡。
他被那一眼裡的風情所迷,想也不想地揮鞭策馬,向着小巷深處追去。
暖香坊轉瞬也已經在身後,前面是中州貧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於別處的燈紅酒綠,爲了準備明天的工作,這裡的人多半已經入睡,整條街漆黑不見五指。
藍扈趁着酒意縱馬追去,一口氣過了半條街,然而眼前越來越黑,四顧卻不見那個白衣美人,他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方纔不會是自己眼花了吧?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那樣的美女?
一陣冷風過,他的酒醒了一半,正準備勒馬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聽到一聲輕笑。他轉頭看去,巷子盡頭的八字橋上,那個白衣美人正亭亭而立。
深夜橋上空寂,那個美人在雨中的橋頭輕聲唱着什麼,竟似把這裡當成了一個戲臺。獨自載歌載舞,翩然旋轉,美如夢幻。
他欣喜若狂,翻身下馬直奔過去。
這個美人兒,豈不比白日裡剛失去的那個寶露更好?真是老天對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奔來,美人兒也不驚慌,反而微笑着,對他張開了雙臂,迎了上來。他踏上了橋的邊緣,滿以爲可以投入到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然而,只見那個白衣女子的雙手忽然極快地伸出了兩三丈長,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驚之下,他的酒意瞬間化成了涔涔冷汗,拼命地掙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緊了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懷裡一寸寸地拉過去,口裡幽幽地唱着曲兒。
這一刻,他總算是聽清楚了。
“空嗟嘆……風刀霜劍催花落……善惡到頭……終有報……”
見鬼!他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一瞬間,他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扯着脖子上的那雙手。然而那一雙柔軟的手臂卻變成了鋼鐵,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白衣美人一邊低聲唱着,一邊硬生生地將他拖到了自己身邊。渙散的視線裡,他終於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細雨下美人的真容。
將死的一剎那,他卻不由得在心底感嘆了一句:真乃傾城之美啊……
“哼!”微笑的美人轉眼間變了臉,低低道,“報應的時候到了!”
白光如練,筆直地勒住他的喉嚨,將他拋向半空,在頂點時用力一勒,又迅疾下落,狠狠地擲回水面。
只聽半空中一聲悶呼傳來,飛揚跋扈的王孫公子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被直接扔進了那條又黑又臭的小河裡。
河水只泛起了一點兒浪花,轉瞬平靜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動,手臂恢復了原樣。原來那並不是手臂,只是兩條柔軟的白練,如驚鴻般掠回,重新歸於她的袖中,不露痕跡。
收起了水袖,殷夜來在雨裡俯視着橋下,脣邊噙着一絲冷笑:一個口碑不好的王孫公子死在了風月場所附近的水裡,誰都只會覺得那是一場風流禍。幾天後,等這具屍體浮上來時,大家只會以爲是尋歡醉酒後的人失足落水,絕想不到還有別的原因。
她站在橋上,一直等到水面再無動靜,才轉身走向了那一條黑黢黢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館早早關門熄燈了,一片寂靜。她停下腳步,在窗外站了很久,聽着裡面均勻細微的呼吸聲,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觸到那扇窗,窗戶卻忽然開了,一雙冷銳的眼睛在窗後注視着她。
那是被這家的一對兒女稱爲“陽春麪”的劈柴男子。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見到仙子殺人。”那個人在黑暗裡輕輕擊掌,語氣平靜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劍術,收放自如,不愧是蘭纈劍聖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師門,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經是空桑的女劍聖了。”
殷夜來臉色微微一變;“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想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實在太過冒險。”那個人壓低了聲音,警告道,“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實在不該親自出面殺人,萬一惹上了什麼麻煩,豈不是會連累白帥?”
“他當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決定,便應該料到會帶來許多麻煩。”殷夜來冷笑了一聲,“我還後悔沒有早點兒出手解決了這個禽獸呢!如果不是一開始顧忌得太多,想着託人去辦,又怎麼會讓寶露白白送了性命?”
陽春麪蹙着眉,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在煙花地浸染了十年,這個女子卻如當初見到時一樣一塵不染,一樣挺拔如劍,有一股內蘊的英氣和奪目的光華。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令白帥無法割捨吧?然而利劍在旁,卻難免割傷自己的手。
這也是他們這些心腹謀臣們最大的隱憂。
“仙子和白帥有約,絕不再踏入這裡一步。”陽春麪淡淡地開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裡,“如果你回來,只會給這一家人帶來滅頂之災。”
殷夜來身子一顫,默默地縮回了手。
“放心。大娘的身體還好,而仙子的弟妹因爲治療及時,如今病根已經除了,和健康人無異。”看到她退讓了一分,陽春麪放緩了語氣,“白帥說過,不允許任何人,哪怕是空桑的藩王來傷害他們。”
“謝謝。”她舒了口氣,輕聲道,“只要他們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陽春麪的語調忽地肅殺:“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們便也會好好的。”
“我當然會好好的。”殷夜來微微一笑,臉上卻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事到如今,我又怎能‘不好’呢?”
“剛接到十二鐵衛密報,白帥已經從西海緊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計再過一兩天就能到葉城了。”陽春麪眼神冷銳,忽地壓低了聲音,“所以,我勸仙子一句,最近房裡還是儘量不要有閒雜人等出入爲好。”
殷夜來變了臉色,冷笑一聲:“連他都不管,你倒盯得緊!”
"有句話不得不和姑娘說,莫嫌冒犯。”陽春麪的聲音低啞而沉穩,眼神深不見底,“白帥當初得到仙子的手段,雖然說不上光明正大,但這十年來對仙子卻是用了真心的。我們唯白帥馬首是瞻,他若愛惜誰,我們必然捨命相護;但若有誰辜負了白帥,就別怪宸字旗下二十萬虎狼之師不客氣!”
他語氣決斷肅殺,倒令殷夜來微微一怔。那一瞬,她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戎裝軍人的側臉,冷峻剛毅,彷彿鋼鐵鑄成。
千百種滋味泛上心頭,令她難辨悲喜。
陽春麪也不再多語,準備關上窗戶。
然而剛一回頭,卻看到一個人影奔過來,氣喘吁吁地撲到了窗上,擡手擋住了陽春麪關窗的手:“等一下!別關!”
兩人齊齊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