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

當旅人在雲荒大陸的風砂裡萬里獨行之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皓月當空,戰船如雲,風帆遮蔽天日,一場慘烈的血戰已經接近尾聲。

四處火起,炮聲隆隆之中整個島嶼都在震動。今晚是最後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艦在擊毀了靖海軍團的一整個分隊後艱難挺進,當先的小艇已經駛入港灣。在炮火掩護下數百條跳板放下來,成千上萬的士兵從艙裡迅速撲下,踏上了初陽島的土地。

守島的冰族士兵已經是強弩之末,長達數月的抵抗令他們筋疲力盡,留駐此處的鎮野軍團原本有兩萬人,而如今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經不足三千。

“將軍,左軍已經擋不住了!”有士兵飛馳回報,血流滿身,只剩下一隻手臂高高地擎着將旗不放。冰族將領從城頭霍然轉身,厲聲:“右軍呢?右軍在幹什麼!無論如何都要把對方再拖上一個時辰,這邊的人還沒有撤完!”

“右軍……”士兵遲疑了一下,低聲稟告,“右軍昨夜在側翼和空桑登陸的軍隊交戰,到四更之時,已無一人倖存。”

“什麼?”將領微微詫異,“那耀玖將軍呢?”

“……”士兵低下頭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連他也死了麼?”萬霖將軍沉默下去,低聲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裡,又一聲轟然的巨響傳入耳中,整個島嶼都猛烈地顫慄,幾乎讓城上指揮戰役的冰族將領無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轟裂的聲音。這個方圓不足三裡的小島,在長達數月的攻守戰後早已面目全非,滿目瘡痍。木蘭巨舟組成的船隊封鎖了怒海西側,空桑人的旗幟遮天蔽日,上百門火炮輪流發射,一明一滅的火舌映襯在冷冷的海面月光裡,映照着登陸作戰的空桑戰士的臉,彷佛是浸透了鮮血般可怖。

那樣的氣勢,竟讓人覺得彷佛是六千年前一統寰宇的星尊帝時代重新到來了。

“好,都來吧!怕什麼?”許久,萬霖將軍忽然惡狠狠地笑了起來,臉上的傷口撕裂開來,血流滿面,眼神猙獰,“白墨宸,就是血戰至最後一人,也算死得其所!”

窮途末路的冰族將領在日出的城牆上放上大笑,遠望着船隊裡懸掛着白色薔薇花旗幟的巨舟,船頭上飄揚着“宸”字軍旗──那,正是此次帶兵進攻的空桑統帥所在的旗艦。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將:白墨宸,白族人,不過三十四歲,卻已經是統領天下的元帥,深得白帝倚重。他擅謀略善用兵,八年怒海征戰,伏屍百萬,那面薔薇旗所到之處,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戰士浮屍海上,一步步將滄流帝國逼到了絕路。

“白墨宸!”將軍切齒喃喃,擡頭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躍出的一輪紅日,忽然間彷佛下了什麼決心,扔下了城上的防禦指揮,大踏步地離去。

“將軍!”士兵看到他轉身走下城牆,不由焦急,“您要去哪裡?”

“回中軍帳。”萬霖將軍頭也不回,扔了一塊令牌過去,吩咐,“你替我傳令,島上的鎮野軍團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軍團和徵天軍團接應,儘快離開初陽島!”

“是!”士兵拿着令牌奔下城牆,忽地想起什麼,“可是,將軍還要留在這裡做什麼?羲錚少將已經駕着風隼來接您走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棄島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萬霖將軍沒有理會,只是揮了揮手,“快讓其他人等撤離!”

“可是……”士兵喃喃。

然而,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將軍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外面兵荒馬亂,中軍帳裡也已經沒有一個人。在昨夜寅時危急關頭,所有還能拿得動武器的戰士,包括自己的貼身侍衛都已經被他派遣了出去。萬霖將軍一個人回到了帳下,坐到帥椅上,望着帳外明滅的火舌和烈烈燃燒的城寨,面色冷肅,毫無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緊了刀柄。

初陽島的戰役已經撐了五個月了,犧牲了大約一萬的戰士,將空桑軍隊主力牽扯在這裡──如今,星槎聖女一行應該已經順利繞過空桑人的防線,抵達雲荒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的使命也已經結束。

火舌在帳外不停明滅。子時差兩刻,城破。

炮火將初陽島映照得通明,冰族殘留的人馬在靖海軍團和徵天軍團的接應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個遍佈屍體的島嶼。空桑人的軍隊如潮水一樣衝入了初陽島,在血與火的廢墟上搜索着──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戰士都驚住了。

曲聲!居然有曲聲,響起在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修羅場上!

樂聲錚然,凌厲縱橫,似金戈鐵馬颯踏而來,凜冽無畏,一時間讓衝上初陽島的空桑戰士震驚莫名──因爲曲聲傳來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軍帳。

莫非,裡面居然還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時間都小心起來,手握兵器,按編隊從四方包圍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中軍帳層層圍住。領隊的裨將上前,用長刀挑起了門簾,側身往裡看了一眼。

中軍帳裡沒有點燈,昏暗異常,空空蕩蕩不見一個士兵。然而帳下卻有一人獨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橫一鐵箏,正從容而彈。鐵箏沉重冷硬,在軍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字一句彷佛是刀兵利箭般刺人心肺,凜冽絕決。

“是冰族人的將軍!”認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一語出,立刻便有戰士踊躍上前,想要斬獲敵軍將領首級來領功。然而卻被裨將一把攔下:“小心有詐!不可擅動,立刻上船回稟白帥!”

衆軍戀戀不捨地後退,只留下一小隊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聽帳內曲聲越來越激越慷慨,調子一聲聲拔上去,幾乎刺破人的耳膜。遠遠看去,只見那位滿身是血的冰夷將領手揮鐵箏,居然面帶微笑──最後重重一撥,手揮之處,二十多根琴絃登時齊齊斷裂!

“這個人瘋了麼?”空桑士兵捂着耳朵嘀咕,“死到臨頭還……”

然而話音未落,腳底下猛然便是一震!

剛開始的一瞬,他們還以爲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處,然而接下來的一瞬間,彷佛這個小島忽然裂開了,地底透出了血紅的火舌,所有人被猝不及防地拋起幾丈高──煙塵沖天而起,湮沒了整個初陽島。這座珊瑚礁小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剎那間四分五裂,裂縫裡有熊熊的火光透出,彷佛一朵綻開的妖豔蓮花!

剛登陸的空桑軍隊甚至來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連着島嶼一起撕碎。

初陽島在一瞬間消失了。連帶着消失的、還有方圓一里內的所有船艦。

激烈的海流在一個時辰後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浮起巨大的漩渦,無數屍體和木板浮上來,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猙獰可怖。

“什麼?”遠處的旗艦上有人扶舷而望,變了臉色,“又是陸沉?”

斥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稟告:“元帥,初陽島……”

“我知道,不用說了。”白袍元帥揮了揮手,“放棄登陸,善後。”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頭轉瞬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不足三裡外,島嶼在轟然巨響裡灰飛煙滅,逐漸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紅色的,沉浮着無數殘肢。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然而殺場血戰多年,三十許的男子已然心如鐵石。空桑統帥默默望着那個沉沒的島嶼,臉上的線條冷峻利落,清冷的月光灑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彷佛是一羽矯捷的白鷹。

白墨宸走下船舷,在浮動的棧橋上默默地看着在一瞬間被摧毀的島嶼,帶着護腕的手輕輕敲擊着欄杆。旁邊有侍衛想要說什麼,看到白帥的臉色,又不敢開口。

那些冰夷實在是瘋狂,長達數月的攻堅戰後,付出了這般代價,到最後居然得到這樣一個灰飛煙滅的結果,想來此刻白帥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從棧橋邊的海水裡撈起了什麼東西,放在手裡看了半天,眼角微微的眯了起來。

那是一支紅珊瑚,色澤豔麗非常,枝條疏朗秀麗,是罕見的珍品。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截,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齊根而斷,彷佛佳人美麗的殘肢,想來是被方纔的爆炸從海底衝出的。這樣上等的珊瑚,只生長在遠離雲荒的七海最深處,只有鮫人才能潛水到達的地方。如果拿到葉城裡出售,只怕價值也不下百金吧?

這般豔麗,宛如人的鮮血染成。

白墨宸輕輕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遙想着什麼,脣角微微含笑。

“元帥!小心!風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後卻傳來侍衛的驚呼,頭頂的夜空驟然黑暗,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呼嘯而來,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白墨宸反應極快,手一撐船舷,立刻點足掠回艙裡──背後勁風襲人,只聽奪奪數聲,一連排的勁弩從半空落下,追逐着他的身形如雨而來,每隔三尺一發,每支箭都由精鐵鑄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一邊的三位侍衛撲上來,拔刀替他格擋,然而從半空射落的勁弩力道巨大,精鐵鑄造的長刀一擊便被攔腰震斷。其中一個侍衛退得稍微慢了一點,勁弩震斷了他的刀後直射入肋骨,登時將他釘穿在了甲板上!

“元帥快走!”被射穿的侍衛一時未死,竭力揮舞着斷刀,厲呼。

然而身側風聲一動,一個人影去而復返,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走!”白墨宸冒着箭雨返回,一手拉起侍衛,另一手握刀急速揮去,頓時將那支釘住他的勁弩截斷。白帥一把將重傷的下屬橫背在肩上,沿着棧橋飛奔。

停了那麼一下,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經再度迫近,帶着死亡的呼嘯聲,新一輪勁弩如雨落下。白墨宸不曾再回頭去看上一眼,只是竭盡全力朝着旗艦飛奔,身後密密地傳來棧橋浮板被一塊塊擊碎的聲音,越來越近在耳側。

“保護元帥!開炮,快開炮!”旗艦上有人嘶聲力竭地大喊,戰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紅光,砰然巨響中,十門火炮依次發射,織成了火網──半空掠過來是一架巨大的機械,由金鐵和木殼構成,外形很像一隻鷹隼,從棋盤洲沉沙羣島方向呼嘯而來,一個俯衝襲擊了空桑人軍隊的旗艦。

“元帥,快!”副將玄珉拉開了艙門,探出身急速喊,“快進來!”

位高權重的元帥身手依舊矯健,一個單手支撐,揹負着傷者飛快地跳上了甲板,側身滾入,擡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杆丈八長的長槍,回身一掃,登時將最後兩支勁弩拍飛出去。

勁弩橫飛,插在了艙壁上,尾羽錚然搖曳有聲。

“快叫軍醫來!”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衛,厲聲吩咐,“快!”

“是!”另外兩位侍衛立刻領命,飛奔了下去。

“元帥,剛纔太危險了!屬下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副將玄珉擦了滿額的冷汗,“萬一您爲了這麼一個小小侍衛而出了什麼事,屬下……”

“我不會扔下我的屬下不管,”白墨宸壓低了聲音,眼神如刀,“打了那麼多年仗,‘宸字軍’的名聲是怎麼來的?還不是都靠着這些兄弟?──剛纔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是拼了一死在救我啊!”

副將的眼睛紅了一下。他也是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跟着白帥一路血戰升上來的,自然也明白主帥在軍中無與倫比的聲望從何而來,又爲何會有那麼多戰士爲他肝腦塗地。

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衛肋骨間那個巨大的傷口,血噴濺了他半身。然而,不等軍醫趕來,在談話之間那個重傷的戰士卻已經漸漸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裡還緊握着半截軍刀,眼睛圓瞪着,似乎還要拼死守衛自己的主帥。

白墨宸怔怔地看着那個死去的戰士,忽然間以手掩面──

這個侍衛還很小,不過十六七歲,不過是個孩子。

軍醫匆匆趕到,卻在屍體邊束手無策。白墨宸放下了捂住臉的雙手,殷紅的血手印令他的神色顯得沉默而猙獰。“用軍旗裹了,海葬吧。”他低聲道,指着不遠處那一片尚自洶涌的海面,“沉到初陽島上──用冰族人的整個島嶼,來做我們戰士的墓地!”

“是!”兩位侍衛齊齊躬身,將死去的同伴帶了下去。

沉默中,忽聽外面一聲厲嘯。風隼偷襲不曾得手,重新拉高,在旗艦船頭一個迴翔,轉過了身──然而,當所有人都以爲這隻奇兵突入的風隼即將撤回本島時,只見電光一掠,有什麼直射向了旗艦的主桅杆。

“不好!”副將玄珉脫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嗑啦啦一聲裂響,主桅杆上面三分之一處轟然斷裂,倒折了下來。從風隼上激射出一條銀索,準確地打中了桅杆,立刻被飛速收回機艙,銀索末端還扯着那一面白薔薇的帥旗,在夜空裡獵獵飛揚。

“帥旗!帥旗被奪了!”

彷彿是不能久戰,那隻風隼一擊不中,便重新拉高,毫不猶豫地掉頭離去。旗艦上的炮手盡力擡高了炮口,然而那架機械被完美地操控着,迅速升高,不等火炮瞄準就離開了射程,在夜幕下悄然離開,竟無人能阻攔。

旗艦主桅杆折斷,帥旗被奪,原本完勝的一戰登時便失去了光彩。

看着遠去的風隼,白墨宸蹙眉,“又是羲錚?”

──這個叫做羲錚的少將,如今是徵天軍團裡的精英,技高膽大,作風悍勇,幾次深入敵後、給猝不及防的空桑軍隊製造了許多麻煩,包括擊沉過他的上一艘旗艦。

“徵天軍團……”元帥背靠着艙壁,望着夜空,喃喃嘆了口氣,“區區一隻風隼已經是如此,那麼……破軍的迦樓羅金翅鳥,又該是怎樣的可怕啊。”

若不是有這些超出人力的巨大機械,那些冰夷應該早就亡國滅種了。──那些冰夷,到底是怎樣用木頭和鐵片造出這種可以飛翔於九天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樣的奇技淫巧,居然可以達到如此接近神的高度!

流浪於西海的冰族一貫不信仰神靈,而精於格致物理之道。傳說中數百年前,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那個被稱爲智者的神秘人曾寫下了三卷《營造法式》,其中包括“徵天”、“靖海”和“鎮野”三卷──正是這三卷書,將超越這個時代太多的技術帶給了當時漂泊海上的冰族人,使其凌駕於陸上諸族之上。

因爲其不可思議的毀滅力量,這些可以迴翔於九天之上的機械以上古神鳥命名:比如風隼和比翼鳥,還有破軍少帥的座架迦樓羅金翅鳥──迅速武裝起來的冰族軍隊從海上歸來,在短短一年內風捲殘雲般地掃蕩了雲荒,建立了自己的帝國。

若不是後來空桑和海國結成聯盟,這片雲荒至今恐怕還是滄流冰族人的天下。

九百年過去了,諸神寂滅,一切都淹沒於歷史。人世恢復了秩序和和平,在那一場戰爭裡出現過的一些可怕武器,也和神之時代一起成爲了永久的傳說。風隼和比翼鳥尚自在戰爭中出現過,然而作爲最高武器的迦樓羅金翅鳥卻和被封印的破軍少帥一起消失,再不復見。

“玄珉,”白墨宸回頭看着副將,“方纔你做得很好,反應很敏捷。”

“謝元帥誇獎。”玄珉單膝跪地,“可惜還是讓它走脫了。”

“沒事,讓它走吧。”白墨宸看着冷月下一架呼嘯而去的巨大機械,冷笑,“只怕這也是這架風隼的最後一次飛行了──你沒看到上面操縱席上的鮫人已經快要死了麼?”

風隼和比翼鳥均需要靠人力操縱才能飛行,而鮫人因爲敏捷性遠超乎人類,被當時的冰族軍隊用傀儡蟲控制了意識,訓練成了隨機配備的傀儡,戰爭裡“活的武器”。方纔,在風隼掠近地面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看到操縱席上鮫人傀儡的一頭白髮──畢竟,機械的壽命可以長久,鮫人的生命卻依然有限。

九百年後,戰機還能飛行,而那些操縱機械的傀儡生命卻已經到了尾聲。當最後一個鮫人傀儡老死之後,冰族人的徵天軍團也將會徹底失去戰鬥力。

這是天賜良機,要成全他一統天下的絕世戰功!

“已經死了那麼多人……絕不能無功而返!”空桑統帥在船頭凝望着海面上狼籍的殘骸,眼睛裡面彷佛有火焰跳躍。許久,他轉過身去,對下屬口述奏摺:“白帝十八年十月初八,拔初陽島。冰夷苦戰數月,伏屍數萬,乃撤。設火藥自毀,島嶼陸沉。兵鋒直指逐日島,年內將越津渡海峽。兩年內,西海可平。”

冷月無聲,唯有捷報連夜傳向萬里外的帝都。

口述完畢,白墨宸頓了一頓,又問手:“過幾天便是葉城的海皇祭了,我們獻給帝君的戰利品已經送去了麼?”

“稟元帥,回京獻禮的船隊三日之前已經抵達了葉城,”玄珉回答,“此行非常順利,沒有遇到颶風或者大潮,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只不過……”

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不過什麼?”

玄珉顫了一下,趕緊如實回答:“不過,船上送給帝君的三百名冰族俘虜,在上岸時,卻只剩了不到一百人。”

“什麼?”白墨宸大怒,“他們竟敢在路上虐待我獻給帝君的俘虜?”

“元帥容稟,”玄珉連忙道,“那些俘虜是自盡的!”

“該死!”白墨宸一震,手重重拍在船舷上──這些西海上的冰夷性格剛烈,向來是寧折不彎,每一戰無不負隅頑抗到最後一刻絕不罷休,甚或還有陸沉這種玉石俱焚的招數。因此這番開戰以來,戰況雖然順利,卻幾乎沒有擄獲到太多的活着的滄流戰士。

這次爲了在海皇祭顯示率軍在西海上的戰績,他幾乎是把這段時間來所有俘獲的冰族都押了過去,也不過區區三百名。然而,不料這些血戰餘生的殘兵敗將依然如此烈性,居然不肯活着踏上雲荒的土地!有時候,他真想剖開那些滄流冰夷的胸膛,看看他們的肝膽是不是真的銅澆鐵鑄?

元帥嘆了口氣:“還剩下多少?”

玄珉囁嚅道:“根據前隊傳來的快報,尚有……尚有八十七人。”

“這點七零八落的人數,怎麼拿得出手?”白墨宸喃喃,忽地一揮手,“算了,成全他們吧!全部在船上秘密處決,不要再押上岸去了──若是讓他們活着到了帝君面前,說不準還會作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

“是。”玄珉領命,卻沒有立刻退下,似乎猶豫不決。

“有事快說。”白墨宸蹙眉,不怒自威。

“關於冰夷的大秘儀,”他低聲,“有些新的情報。”

大秘儀?白墨宸的手忽地握緊,眼神一變。

──多年來,他一直聽說冰族每隔五年都要舉行一次神秘的儀式,在儀式上,會通過一種奇特的方法選出一些少年。這個風俗已經延續了接近一百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被選中的孩子卻都下落不明。

從來沒有人覺得那個有什麼不妥,也有人解釋說這是那些冰夷們爲破軍而進行的一種奇特祭祀而已──不知道爲何,他在心裡卻隱隱覺得事情絕非宗教祭祀那麼簡單。十幾年來他先後派出了上百名探子,居然始終探聽不出這些少年的下落,彷佛就從此人間蒸發。

“有什麼消息?”白墨宸蹙眉,“那些人到底有沒有在用心辦事!”

玄珉道:“這次我們的人成功地潛入了空明島,找到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總算找到了?太好了!”白墨宸眉梢一挑,“讓他們給我好好查一下,那些冰夷到底在搞什麼鬼!是不是在訓練新的軍隊?”

“可是……根據發回的密報,那些孩子都死了。”玄珉低聲稟告。

“死了?”白墨宸怔了一下。

“是的,都死了。”玄珉道,“探子們好容易在空明島的一個地下密室裡找到那些孩子。被找到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死了,屍體被泡在水裡,用奇怪的水晶容器裝着。”

“不可能!──那些冰夷沒那麼愚蠢,會用幾十年的時間來蒐羅一堆孩子屍體存着!”元帥霍地回過身,一拳擊在船舷上,“就算是真的死了,也要給我弄清楚那些屍體被用來做了什麼用途!”

“是。”玄珉單膝點地領命。

“另外,一定要找個機會,把那個叫望舒的機械師給我殺了。”白墨宸的語氣忽轉森冷,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只要他活一天,我們攻克冰夷就多費十分力氣!”

“是!”玄珉點頭。

白墨宸揮了揮手,屬下迅速退了下去。

船上寂靜無聲,白墨宸在空曠的海面上仰頭望月。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奇特的咕嚕,便擡起了手臂──半空裡一隻青色的鳥兒撲簌簌飛落,停在他的護腕上,歪着頭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

青鳥的腳上繫着一個錦囊,從東方飛過千山萬水而來。

白墨宸知道那是他留在帝都的眼線發來的最新消息,抽出裡面的薄薄信紙,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微微變了變──帝都那些傢伙,還是這麼不安分麼?看來,是冰夷的金彈攻勢又生效了啊……竟然有那麼多空桑人不希望自己贏得這場戰爭,創下不世奇功。

他低聲冷笑起來,順手將來信撕碎,也不回信,只將手裡的紅珊瑚放入那隻錦囊,草草寫了兩行字,系在了鳥兒腳上。

且以萬人血,染做釵頭鳳。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那支珊瑚,若琢成步搖流蘇,搖曳地墜在她的雲鬢旁,又該是何等美麗啊……想到這裡,元帥充斥着血火的眼眸裡陡然迸出了一絲熱意來,薄而直的脣微微彎起了一個弧度,拍了拍鳥兒的腦袋,囑咐:“去,給葉城的殷仙子。”

青鳥咕嚕了一聲,展翅飛起,瞬間在海上消失了蹤影。

戰場死寂,腥風獵獵,海里浮沉着無數船艦的碎片和屍體的殘骸,隱隱腥紅。白墨宸站在船頭,迎着充滿硫磺和鮮血味道的海風,凝望着青鳥飛去的方向,眼神變幻──青鳥不傳雲外訊,丁香空結雨中愁。萬里之外的帝都,有無數人正在心懷不軌地蠢蠢欲動,而遠方的重檐下,是否又有人倚樓而歌,紅袖薄冷,夜不能寐?夜來風雨重,她那弱不禁風的身體,如今是不是好些了?

元帥在西海上凝望東方,低低嘆息,吐出了一個名字:“夜來。”

何當共剪西窗燭?如今風露立中宵。

初陽島陸沉的那一聲巨響響徹了西海,連數百里外的空明島上都震了一震。

“哎呀!”四壁震動,房內書架上的東西噗拉拉散下來,把一個正埋頭用魚骨搭建模型的少年埋了個嚴嚴實實,幾乎連頭都沒露出來。

“救命啊!”一隻手從書堆裡掙扎出來,凌空亂舞,“織鶯!”

然而叫了半日卻不見有人來援手,那個被書淹沒的少年終於不再大呼小叫了,氣餒地自己撥開了那一堆砸下來的書籍,狼狽地探出頭來:“織鶯?”

一個穿着白色長袍的女孩如同凌空綻放的曇花,正懸浮在他方纔工作的地方,雙手平舉──在她託着的手掌上,數本砸下來的書彷佛被一個看不見的臺子接住,被凝定在半空裡,保持着下落一瞬間的狀態,甚至連書頁都在風裡翻飛。

“還好,冰錐模型沒有被砸壞。”織鶯舒了一口氣,顯然是在方纔爆炸一瞬間及時使出浮空術,才托住了四壁掉落的書。她眼看危機過去,袖子一揮,將那些懸浮的書卷放回了原位,轉瞬簌簌一片,書架重新完好如初。

“好容易快完成了,如果砸壞了就麻煩了。”

一邊說,她一邊飄落下來,伸出手將那個少年從書堆里拉出來。

──少年的手還是一貫的冰冷,彷佛是海國的鮫人。

“砸壞我的腦袋就不麻煩了麼?”少年從書堆裡掙扎而出,委屈地揉着被竹簡砸中的眼角,半是抱怨半是撒嬌,“真是的,剛纔你看都不看我一眼!難道這個臭模型居然比我還重要?還是你覺得我是不死之身啊?”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織鶯的臉色微微一白,彷佛顫了一下。

少年沒有發覺這個微妙的表情,自顧自氣鼓鼓地走過來,跛着一條腿,隨手將手裡的鯨骨扔向那個模型──那個接近完成的模型高達一丈,全部用鯨魚的骨頭搭成,極其精巧。看外表似乎是一個白色的梭子,然而仔細看去,卻又分佈着各種細密的構件,以一百比一的比例建造,用蠅頭小楷標註滿了各種記號和數據。

“唉。望舒,別孩子氣啦──你是故意的吧?”織鶯恢復了平靜,嘆了口氣,“以你的本事,怎麼會被這些書砸到?”

“……”被一語說破,望舒有些尷尬,王顧左右而言它,“剛纔那聲響是怎麼回事?”

織鶯垂下了眼睛,低聲:“估計……是初陽島失守了吧。”

望舒一震,許久才低聲問了一句:“陸沉?”

“嗯。”織鶯應了一聲,“還是你自己弄出來的裝置,忘了麼?”

──三年前,當戰爭的局面越來越不利於冰族時,望舒應元老院之邀,設計出了陸沉的機關,安裝在西海棋盤洲冰族本土的每一座島嶼下面。在無法堅守的時候,最後一個撤離的戰士便會將火藥引爆,與登陸的敵人同歸於盡。這樣一來,便不至於令島嶼落入空桑人之手,也令其大軍永遠不能落地,只能靠着船艦在海上飄搖。

如今,守了七個多月的初陽島也終於告破,想來萬霖將軍已經和島嶼一起永沉海底。但是,如果初陽島失守,棋盤洲沉沙羣島的南翼防線已經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空桑人開始入侵到了本島範圍內,津渡海峽便危在旦夕。

巨大的藏書閣裡,兩位年輕的長老沉默相對,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白墨宸可真是一頭狼啊!我們會輸麼?”沉默了許久,望舒低聲問,語氣裡有一絲恐懼,“聽剛纔那聲音,空桑人似乎打到離這裡已經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望舒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身體開始微微左右擺動──不知爲何,這個少年一直以來都有一個神經質的習慣:一遇到緊張或者恐懼的事情,身體就開始下意識地搖晃。

“我也不知道……徵天軍團裡可以操縱戰機的鮫人傀儡接二連三的死去,我們實在是……”巫真彷徨地低語,在這個時候,她的眼神纔像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然而,看到少年恐懼的眼神,她忽地又振作起來,看着少年的眼睛,微笑,“不過,望舒,無論如何,不要怕!──有我在呢。”

她的微笑彷佛有着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少年眼裡的恐懼漸漸淡了。是的,只要織鶯在,他心裡就會覺得分外的安寧──她是在他記憶裡出現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值得親近和信賴的人,宛如母親和情侶的混合體。

她說的話,他怎麼會不相信呢?

“該死的白墨宸!”心裡一鬆,望舒的身體終於不再搖擺,咬牙低低罵了一句,“怎麼就不派人殺了他呢?殺了這個傢伙,空桑人的攻勢也就停下來了吧?”

“呵,你以爲元老院沒想過麼?”織鶯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可是兩年來八次刺殺,無一成功──他是一個非常狡詐的人,城府極深,聽說連睡覺一夜都要換三個地方,從不信任任何人,下手非常困難。”

“是麼?”望舒蹙眉,喃喃,“或許我該做一個新武器來對付他。”

織鶯搖了搖頭,笑了一笑:“得了,你還是先把冰錐弄好吧──星槎聖女已經出發了,‘神之手’的計劃啓動,接下來就要看你了。眼看徵天軍團就要徹底崩潰,冰錐若不能按時完成,立下軍令狀的你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徵天軍團徹底崩潰?”望舒吃了一驚,“如今風隼還剩下幾架?”

“只有十架。”織鶯低聲,“而比翼鳥……只剩下一架能動。”

“那麼少啊?”望舒沉默下去,臉色凝重,修長的手指絞在一起。

昔年冰族戰敗,僅有數十萬人活着離開雲荒。遺民們之所以能避居西海多年,在海國和空桑的兩面夾擊裡生存下來,除了堅忍不拔的意志力和狂熱的獻身精神之外,所倚仗的無非是昔年神之時代留下的一些可怕武器,比如螺舟,再比如風隼和比翼鳥。

──然而,即便是這些賴以守護家園的機械,如今也已經瀕臨作廢的極限。

望舒沉默了許久,忽然間低下頭去,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臉。

“怎麼了?”織鶯嚇了一跳,連忙拉住他,卻發現少年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

“我……我太沒有用了!”望舒埋頭在掌心,聲音竟帶了哽咽,“這麼多年了,我居然還是沒辦法重新造出風隼和比翼鳥來!如果……如果我能造,大家也不至於只能坐以待斃。”

織鶯輕輕嘆了口氣,“也不能怪你,重造徵天軍團,是天機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又罔論旁人?”

機械力是冰族人一直仰仗的東西,正如和空桑人信仰神力一樣。

九百年前,冰族在和空桑海國的戰爭中失敗,破軍少帥被封印。和破軍並稱雙璧的飛廉將軍力挽狂瀾,帶着族人從雲荒大陸上全線撤退,避免了滅族的命運。當他在西海上的棋盤洲站穩腳跟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迅速地在族人裡徵集機械師和工匠,重新組建了軍工作坊。然而,記載着機械之學最高精髓的三卷《營造法式》在戰火裡流失,超過原文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失傳了,其中“徵天”一卷尤其嚴重,散碎得幾乎不能成文。

飛廉將軍在西海上重新建國之後,將軍務交付給狼朗副帥,舉全族之力發展機械製造和金屬冶煉。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冰族在西海發現了金礦,又在沉沙羣島的空明、玄淡兩島上發現了脂水和銀砂。飛廉將軍從脂水裡提煉出了燃料,從海下的礦井裡採出了鐵和銅,召集了所有懂得機械的族人,夜以繼日地進行鍛造冶煉。

經過了二十多年,飛廉將軍終於在廢墟上重新建立了鎮野、靖海、徵天三大軍團,使其成爲守護冰族的力量,牢牢頂住了空桑人的跨海追擊。

然而即便如此,終他一生,也未能夠重新研製出徵天的機械。

在飛廉將軍去世後,他的後人繼承了他的遺志,執掌了軍工作坊,一代代人前赴後繼地鑽研,以那一卷殘缺不全的《營造法式》爲摹本,格致知物,窮盡心力,成爲族裡無出其右的機械製造世家。

飛廉將軍的後人裡出現過不少名垂史冊的天才製作者,比如機械師梭羅、火瀅和景熙,每一個都爲帝國軍事力量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九百年來,一共有十六位機械師的名字被刻在講武堂高高的影壁上,成爲所有戰士的楷模。

而在那些聞名後世的機械師裡,又以二十多年前的天機公子爲翹楚。

天機被一致稱爲是空前絕後的天才,他自小執迷於機械之學,八歲便根據殘卷複製出了完整的螺舟,令靖海軍團的實力大大飛躍──那個年輕的公子出身雖然高貴,卻甘於寂寞,畢生都呆在穹頂藏書閣和地下製作工坊裡,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只懂得皓首窮經地鑽研,造出了一件又一件驚人的武器。

有人說他的創造力量幾乎逼近了神的領域,然而遺憾是,天才如他,也未能造出可以飛翔於九天的機械,無論是初級的風隼,中等的比翼鳥,還是最高等級的迦樓羅金翅鳥──無數次的試飛均告失敗。

數百次的失敗,令這個天才出現了精神上的紊亂。天機的身體急劇衰弱下去,言行開始變得古怪,脾氣更是乖戾非凡,根本無法令人接近。到後來,他乾脆徹底地斷絕了和族人的聯繫,躲在一百丈深的地下作坊裡,整整三年,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

直到五年前的某一日,年輕的巫真織鶯急需他來製作一件法器,幾次派人去地底下探看,敲門卻均無人應答。一個月後,織鶯心裡覺得不對,便告知了大長老巫咸,元老院立刻率人前去探看情況──

那扇幾年沒打開的門被強行撬開了,巨大的製造工坊裡寂無人聲,死氣沉沉。

穿過那些半成品的機械和軍事設備,來查看的人們發現這裡的主人果然已經死了。天機公子的身體被泡在冰冷的水裡,雖時值盛夏,卻並未腐壞。一個陌生的少年正在不停地給屍體上覆蓋冰塊,聽到聲響,擡頭望着進入的人們,眼裡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是誰?”織鶯厲喝,“站在那裡別動!”

“我叫望舒。”那個少年機械地回答,眼神無辜,聲音平板卻明澈如水晶,他絲毫不畏懼眼前全副武裝的闖入者,翻起了脖子上帶着的一條銀鏈──鏈子一頭連着一塊很小的金屬牌,上面用古體書寫着“望舒”兩個字。

織鶯認得,那是天機公子的筆跡。所有人都暗自鬆了一口氣。

“你爲什麼在這裡?”

“我……不知道。”

“你是誰?從哪裡來?是冰族人,還是空桑派來的奸細?”

“我不知道。”

“天機公子是你殺的麼?”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不是。我醒來他就已經躺着不動了。”

“那你爲什麼在他身體上加冰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須要這樣做。”

“誰告訴你要這樣做的?”

“我不知道。”

那樣的對話令前來的所有人震驚,身爲十巫之一的織鶯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細細打量着對方──這個憑空出現的孩子在容貌上酷肖死去的天機公子,或許是常年呆在地下室裡,他臉色蒼白、肌膚竟然隱隱呈現出奇特的透明感覺,金髮淺得近乎無色。然而,眼神也空洞得彷佛虛無。

這個孩子,到底是誰呢?他從哪裡來?

天機公子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二歲,畢生未娶。

他出身於帝國最受尊敬的望族,容貌英俊,有翩翩佳公子之稱,在他短暫的一生裡,族裡並不乏深愛他的女子──知道他孤獨在地下死亡的消息後,甚至有一個女子爲他自殺殉情。然而奇怪的是終其一生,他似乎對女人毫無興趣,簡直像一架機械一樣冰冷無情。

畢生致力於格致物理的天機公子,最後孤獨地死在了地底的深處,和他的那些複雜精密的機械爲伴。到死時,他手裡都握着一卷書,不曾放開──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那本書卻不是機械製造的書籍,而只是一本來自中州的古書:《列子·湯問》。

沒有人知道他死之前在做什麼,只有一個陌生的少年目睹了死亡的全部過程。

那個古怪的少年臉頰蒼白,舉止呆滯,瞳孔對光極其敏感,似出生以來就未曾出過地面。在被族人發現的時候,他在那個地下作坊裡至少已經呆了一個月,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在這一個月裡,沒有獲得任何食物的他竟然生存下來了。而且,從那以後他也沒有吃過東西,甚至在腦海裡根本沒有“吃”的概念,只以盛在巨大木桶裡的一種奇特液體爲生。

他不休息,也不需要睡眠,可以日夜不停的工作。

除了這些接近魔物的特點外,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他的身份:這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孩子,既不是元老院配給天機的助手,也不是軍隊裡的人,甚至整個族裡的戶籍上也查不到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是怎麼來到那個深埋地下的軍工作坊的。

奇怪的是他對此也是一無所知,他的所有記憶都開始於被人發現的那一刻。

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的來歷,然而所有人都發現他像極了天機公子:不但容貌酷肖,甚至同樣具有驚人的機械製作天賦。而且雖然號稱對一切都記不得了,甚至無法熟練地使用語言和人交談,但他操作起工坊裡的那些機械設備卻熟極而流。

於是有傳言不脛而走,說,這個可憐的孩子是那個死去的女人爲天機公子所生的私生子,一直被怪癖的父親藏在地下,直到今天才得以重見天日。

失去了天機公子這樣一個機械製造的天才,對冰族來說不啻一個巨大的打擊。元老院發誓要找出兇手,反覆數十次地審問那個少年,卻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然而,當某一夜首座長老巫咸再度翻看那一卷《列子·湯問》時,從厚厚的書脊夾層裡,卻掉出了一張塗抹得密密麻麻的羊皮紙,旁邊是一行凌亂的眉批,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我把心給了他。善待我的孩子。”

巫咸瞬間臉色大變,失手把古卷摔落在地。

不知道最後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追查嘎然而止。

元老院對外發布了公告,說天機公子死於心力交瘁,爲國捐軀──他身後只留下了一個私生子,便是這個叫做望舒的少年。

被從地底下帶出來後,望舒大病了一場,臥牀數月幾乎不起。巫真織鶯親自照顧着他,等到他身體情況開始好轉,便充任了他的教導官,手把手地教給他一些生活的常識──比如禮儀、穿着、基本對話,還有帝國的歷史和目下的戰爭局面。

過了一兩年,那個在地底下長大的少年終於漸漸恢復了正常,懂得了如何與人相處,也漸漸顯露出驚人的製造天賦。

因爲天賦出衆,他被元老院選中,繼續擔任了軍工作坊的總監,留在了巨大的藏書閣和地下製作間裡。五年來,他心無旁騖地工作,製作和改進了無數武器和機械,甚至將天機公子死前只留下一個構思的“冰錐”也逐步造了出來,令巫咸長老非常欣慰。

然而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和父親一樣,同樣也沒能製造出新的徵天機械。

無論他怎樣努力和嘗試,他似乎永遠無法突破父親生前的極限。

聽得織鶯這樣安慰他,少年望舒卻不服氣,指了指那個巨大的鯨骨模型:“父親沒有做到的事,未必別人就做不到了──你看,冰錐還不是就快要完工了?”

“誰都知道望舒是一個天才的機械機械師。”織鶯顯然對他的脾氣了如指掌,微笑,“不過《營造法式》的徵天篇殘缺了那麼多,要製出風隼實在很難──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機械能順利造出,要尋找到可以操縱機械的鮫人來做傀儡也很困難。”

風隼、比翼鳥這些飛天的機械,需要在空中自由輾轉回翔,因爲靈敏性太高,以陸地上的人類反應速度,基本無法操控,必須要由敏捷和平衡都高於人類的鮫人來充任駕駛者。所以當年滄流帝國的徵天軍團裡,每一架機上都配備了一名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她們作爲戰士們的搭檔而存在,一起操縱戰機,翱翔於天地。

──而海國復國後,要再獵取活的鮫人作爲傀儡,也已經是萬難之事。

“哦……對,還要有操縱者才行!”望舒纔想到這個難題,不由低聲罵了一句,“該死!”

織鶯微笑:“所以,先別想這些了,休息一下,午飯後繼續工作吧。”

“不用,”望舒笑了,無所謂地聳肩,“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會感覺到餓,我只要喝那個桶裡的神仙水就行了。”

“……”織鶯沉默了一下,看着製作室角落那個巨大的木桶,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反正就算多吃一點東西,我的腳也不會長好。”少年跺了跺左腳,低下頭看着──他的左足有明顯的殘疾──比右足短了差不多一寸,所以走起路來總是一瘸一拐。大概是自卑於這個缺陷,望舒從來都一個人呆在房間裡,幾乎不去外頭。

織鶯蹲下身去輕輕撫摩着少年的腿,眼神非常奇怪。

沉默許久,望舒問:“星槎聖女那邊如何了?”

“應該已經到雲荒了吧。”織鶯輕聲回答,視線投向東方,臉色有些微妙,“此次派出了七架螺舟護航,上千名一流的戰士隨行──加上最近白墨宸都盯着初陽島,無暇分心。船隊應該順利地繞過了空桑人的防線,抵達了大陸西端的狷之原。”

“爲什麼要用那麼大的代價,孤注一擲地把她送到神山去?──巫咸大人甚至不惜犧牲初陽島來引開敵人的注意力!”望舒有些懷疑,更有些吃驚,“她真的能喚醒破軍麼?她……到底是什麼來歷?她是誰?”

織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這是秘密麼?”望舒有些不可思議,“連我都不能告訴?”

“嗯。”織鶯低低應了一聲,柔聲解釋,“望舒,雖然你也是十巫之一,但是我們各有職責,有些事情還是不能相互知道的。這是巫咸大人的吩咐,我也不能違反。”

望舒蹙了蹙眉頭,有些不高興:“我總是覺得元老院有什麼事瞞着我。”

“別拉長臉嘛。”織鶯嘆了口氣,推了推他,笑,“你看,你不是有很多事情也不能告訴我?──比如那些火炮啊船艦啊的製造,還有那三卷《營造法式》,都是你獨有的機密,我們其他幾個人也都不知道啊。”

“那可不一樣。”望舒悶悶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管他是不是巫咸大人不許說的,我都會告訴你的!”

“……”織鶯微微一怔,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

“我可不會明知故問讓你爲難。”許久,她才細聲地說了一句。

“是啊。”望舒嘆了口氣,“所以,我也不問了,免得讓你爲難。”

“那就對了嘛。說了半天,只有這句話才象話。”織鶯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她平日有些蒼白冷淡的臉上綻開,彷佛一朵日光下的白芷花,“別東想西想,好好努力,巫咸大人說了,等你造好了冰錐就要重重的獎賞──到時候,你想要什麼呢?”

“哎呀,這個我可早就想好了,”望舒有些捉狹地轉頭看着她,眼神明淨而坦蕩,“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和織鶯在一起!”

織鶯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彷佛不知道怎麼回答,垂首沉默了片刻。

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少年臉上的笑也漸漸消失。

“好了,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你和羲錚有婚約,”他喃喃,十指緊緊絞在一起,身體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擺起來,竭力讓聲音平靜,“別在意。”

“嗯。”織鶯默默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今日初陽島的會戰,羲錚輔佐萬霖將軍抵抗空桑軍隊,不知道如今又是如何。

“放、放心!羲錚一定會沒事的!”彷佛知道她在想什麼,望舒結結巴巴地說,絞着雙手,“他一向很厲害。”

“嗯。”織鶯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每一次說到她那個作爲全軍楷模的未婚夫婿,她都會非常沉默。

顯然這個名字也讓望舒渾身不自在,少年人握緊了雙手,極力剋制着身體神經質般的顫慄,深呼吸着,過了好一陣,好容易才平息下來。

望舒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道:“其實,我覺得喚醒破軍未必是個好主意。”

“什麼?”織鶯似是吃了一驚,“爲什麼這麼想?”

“我是一個機械師,知道越是龐大的力量越不好控制。”望舒看着房間裡巨大的模型,緊蹙着眉毛,“傳說破軍身上具有毀滅天地的力量──那種力量一旦釋放出來,我真想不出最後結果到底是怎樣啊!”

“最後結果當然是復國!”織鶯冷然。

“不,不。你忘了麼?”望舒搖頭,“傳說以前破軍在擁有魔之力量後,也逐漸變得瘋狂而暴虐──他以七殺爲信條,爲了私怨而血洗全族排除異己,屠殺了十大門閥!破壞神附身的人,是會不分敵我去摧毀一切的!爲什麼我們要喚醒這樣可怕的力量?”

望舒越說越激動,彷佛這個疑問已經在心裡蟄伏了許久:“九百年了!如果現在我們再把他從封印中釋放出來,萬一不能如願以償地利用這種力量對付空桑人,反而……”

“不要再說了!”織鶯斷然截住了他。

看到她真生氣了,望舒只能住口。

“我真的很擔心啊。”少年低下頭去,嘆了口氣,“真的。”

“我知道。”織鶯的神色緩和下來,微微嘆了口氣,“但是還有什麼辦法呢?白墨宸都已經攻到這裡了……再晚個一年,只怕冰族都會從這個天地間消失了。在這種時候,不求助破軍身上那種可怕的力量,還能怎麼樣呢?”

“……”望舒無言以對,兩人便短暫地沉默了下去。

“是我太無能了。”他沉默了很久,將頭埋在雙掌裡,悶悶。

彷佛想化解這種凝重的氣氛,織鶯忽地笑:“對了,等十二月我生日的時候,你要送我一個什麼禮物?”

──望舒手工精妙,設計又獨具匠心,每一年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都令人讚歎不已:前年是一個會自動跳起來報時的木青蛙,去年是一個可以把倒進去的米做成精美糕點的小機械,而今年,不知道又會是什麼令人大吃一驚的東西。

“比去年的更好玩!”望舒笑嘻嘻,“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好吧,”織鶯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又沉下臉來,“別說了。還是幹活吧!”

“噢!”望舒一躍而起,臉上的憊懶一掃而空,重新回到了模型前面,看着畫到一半的圖紙,“來!我們繼續!接着來解決在冰下長期潛行時候的換氣問題──你說,元老院爲什麼要花那麼大力氣做冰錐呢?西海可從來不結冰。難道……”

“不要多問了,這不是我們該問的事情。”織鶯的眼神微微變了變,岔開了話題,“巫咸大人自然有安排,我們只管好好努力便是。”

“嗯。”望舒有些不情不願,卻不好拂逆織鶯的意思,“我不問就是。”

織鶯摸了一下他柔軟的髮梢,柔聲道:“望舒,你先繼續工作吧──我要先去‘繭’那邊照顧一下孩子們,等下再來幫你。”

望舒戀戀不捨,脫口:“我跟你去!”

“那可不成。”織鶯搖頭,“那個地方你不能去。”

“爲什麼?”望舒不服,“我也是十巫之一,訓練神之手的事情對我來說也不是秘密,爲什麼不能去?你們總是把我當外人。”

“不是把你當外人,”織鶯轉身微微一笑,“而是因爲,那會嚇到你。”

她望着他眨眼微笑,然後彷佛變魔術一般地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半空裡劃了一個圓,身影一瞬間憑空消失,彷佛日光下一個幻影水泡。

“真厲害啊……”望舒怔怔看了半天,忽地嘆了口氣:十巫各有所長,比如他自己專注機械設計和製作,巫真織鶯最擅長幻術──而她最重要的職責,便是訓練那些在“大秘儀”上被祭獻出來的孩子。

與國家、民族、戰爭比起來,所有人都不過是巨大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子啊……就如他,即便成爲了十巫,每日做的也無非就是困在這裡,製作一件又一件殺人的武器。從他手下造出的兵器上死去的人,已經可以填滿津渡海峽了吧?多可怕的事。

有時候他也會去想自己所作所爲的意義,然而就如同他無法回憶起自己童年一樣,腦海裡終究還是一片空白,找不到答案。

望舒拖着左腳,一瘸一拐地來到了巨大的模型前面,捏着削好的鯨骨,小心翼翼地插入縫隙裡,測算着這個模型在水底的平衡性能,忍不住嘆了口氣──戰爭還在繼續,局面越來越不利於他們。他造出的武器,是否真的能扭轉族人的命運?而那些將自己祭獻的孩子,又是否能成爲他們的秘密武器?

最要命的是──這場戰爭,到底什麼時候算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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