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電視機,沒一個好看的節目,不是無聊的悲情電視劇,就是鋪天蓋地的廣告。最後我在一個播放新聞的節目停了下來。從陵發生一起工廠大火,府河邊發現無名女屍……
瑣瑣碎碎的都市瑣事,可是我就是喜歡看,因爲瑣碎,因爲人間煙火味十足。家裡似乎是神仙洞府,忽悠悠就是一千年似的,與外界沒有一點的聯繫。寂寞平淡得令人難受。
“烏池江山北路發生一起嚴重交通意外,一輛的士與一輛學生車追尾,造成學生車翻覆,車上二十四名小學生均不同程度受傷,受傷學生被就近送往江山醫院……”
畫面上出現了一片混亂的江山急救室,鏡頭掃過奔跑着的護士、行色匆匆的醫生……
驀的,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鏡頭中一晃。黑西服、頭髮剪得極短、耳上卡着收訊器。是第一侍從室的人。我吃了一驚。第一侍從室只負責父親的安全,其它的天塌下來了他們也不會管。如果說他們要被借用,需得有雷伯伯的書面手令和父親的簽字同意。他們在江山作什麼?
難道說父親在江山?他去探視車禍傷員?
可是新聞完了也沒有提到父親到醫院去探視小學生,那麼父親是湊巧在江山了,他在江山作什麼?
晚上父親回家來吃飯,在餐桌上我想起了這件事,就問:“父親,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他瞧了我一眼,淡淡的說:“問這個做什麼?”
“那今天你去江山做什麼?”
父親臉色微變,他望向站在一旁的史主任,我連忙說:“沒人多嘴,我自己在電視裡看到第一侍從室的人在江山,我想父親你一定是在那裡了。”
父親若無其事的說:“例行的身體檢查,你不要多管閒事。”
我低下頭吃飯,心裡卻疑心起來,因爲父親剛剛看史主任的樣子很嚴肅,他那樣子根本是有事瞞着我。一想到父親最近活動很少,連伯伯們都很少來家裡開會了,難道父親的身體出了什麼狀況?
我有些害怕起來,有幾次他病了住醫院,伯伯們全瞞着我,更不要提外人了。我想我只能自己想辦法知道。我靈機一動,就想出來了一個主意,我們家在江山有專用病房,父親如果病了,一定是住在專用病房裡,專用病房裡有電話。如果打去沒人接,專用病房就是空的,父親不是在住院,昨天只是小的檢查或治療,沒多大的事。
想到做到,我拿起電話就告訴總機:“接江山專用病房。”
電話“嘟——嘟——”的響了兩聲,我想肯定沒人接,正想掛掉,有人接了,我嚇了一跳,總機卻已按慣例報給對方電話的來處:“你好,烏池官邸。”
我吃了一驚,我想,我只好說找父親有事了。
不等我說話,對方輕輕的問:“還有事忘了說?”
我這下子纔是真正的呆住了,是個女人的聲音!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可是,她的聲音真好聽!
她是誰?第一侍從室可全是男侍從,護士?不,護士不會接電話。
她怎麼會在我們家的專用病房裡?
等等!她剛纔說什麼?總機已經報上了電話的身份,她知道電話是從烏池官邸打去的,她並不驚訝,她只是問:“還有事忘了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她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家了,不是說是回雙橋嗎?”
回雙橋?
我有一點兒悟過來了,她以爲和她說話的是父親,她以爲電話是父親打去的,她是誰?!
父親的紅顏知已?不!沒有哪個紅顏知已可以受寵到能使用我們家的專用病房,連那個所謂的“夫人”也沒有過這個特權,住過這間病房的只有我的爺爺奶奶和父親。
她是誰?
她終於也生疑了:“你怎麼不說話?”
我也終於問出口來:“你是誰?”
她怔住了,我聽得見聽筒裡傳出她輕淺的呼吸聲,我聽見她吸氣聲,她問:“你……你是判兒……”
我不耐煩的說:“你到底是誰?你怎麼在我家的專用病房裡?”
“我……”她的聲音楚楚可憐,令人不由自主的心軟,我突然想見一見她了,僅聽她的聲音,都可以想像她一定是個大美人!
電話裡突然被總機插進來:“大小姐,雙橋官邸第一辦公室電話,在外一線。”
我又嚇了一大跳,那個人也吃了一驚:“你……你真的是……”
我卻不敢說下去了,因爲父親的電話我是不敢耽誤的,總機也不敢耽誤,我一說:“接過來。”電話就通了。
父親劈面就問:“剛剛和誰在講電話?”
“哦——小姑姑。”
父親的聲音緩下來:“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裡吃飯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個頭,不要弄得蓬頭垢面的。”
我心下大奇,父親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面叮囑過我什麼,奶奶不在了之後,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偶然陪父親出席外交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交待過。父親怎麼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裡的便宴?
父親把電話掛上了,我卻是滿腹的狐疑。病房裡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父親究竟還有什麼事瞞着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裡的那個飯局是個什麼樣的鴻門宴?
一面心裡七上八下的亂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父親既然如此鄭重的叮囑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實實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繡海棠的短旗袍,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了個髻,淡淡的化了妝,照了鏡子一看,只覺得老氣橫秋的。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真沒辦法。
不到六點鐘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說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過一會兒就到。我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車。好在到了霍家之後,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從小認識的,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
父親快八點鐘了纔到,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風,俗語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讀書。霍家幾十年從未曾失勢,架子是十足十,在他們家裡,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爲滿意,我更是美美的享受了一頓心怡的菜品。
吃過了飯,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爲他竟然提議說:“判兒,拉段曲子我們聽吧。”
我呆了一下,吞吞吞吐吐的說:“我沒帶琴來。”
霍伯伯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明友,你叫他們拿來給判兒瞧瞧,要是能用的話,咱們聽判兒拉一段。”
看樣子勢成騎虎了,我硬着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東西,果然件件都是世傳。我試了試音,神使鬼差一般,我竟然拉出梁祝的一個旋律,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是不聽梁祝的,也不知道爲什麼,反正家裡是嚴禁這個樂曲的,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在大戲院看越劇,到了最後壓軸是位名角,唱完了本折後即興清唱了一段《樓臺會》,父親只聽了幾個字就變了臉色,只說頭痛,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令在場的衆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的捕風捉影了一番,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云云。
我望過去時,父親的臉色果然已經變了,可是他很快的若無其事了,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說:“這曲子好,就拉這個吧。”
我在詫異之下唯有遵命,雖然這曲子疏於練習,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可是越到後面,漸漸的流暢起來——再說在場的又沒有行家,我大大方方的拉了兩段,一樣大家都拍手叫好。
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雷伯伯就走開了。我心裡覺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總預感彷彿有事要發生。
晚宴後頭接着是一個小型的酒會,父親和一羣伯伯們談事情去了,我也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裡,霍家的蘭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色之外,實在可以稱得上屈指可數。我記得他們這裡有一盆“天麗”,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現在正是墨蘭的花季,說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蘭花房裡有暈黃的燈光,真掃興,說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裡“對花品茗”。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麗”前,有個人楚楚而立,似在賞花。她聽到腳步聲,驀然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
白衣勝雪,人幽如蘭。
她只是站在那裡,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在她的身後,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名貴的蘭花,可是她在衆蘭的環繞中,更加美得璀璨奪目。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縱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跡,但當她終於對着我淺淺而笑時,浮上我心際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她的聲音也非常的婉轉清盈,只是有些許怯意似的:“你是判兒?慕容判兒?”
我喃喃的問:“你是誰?”
她低低的答:“我叫任縈縈。”
任縈縈?
我迷茫的看着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的問:“我媽媽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吁了口氣:“是的,你媽媽是我表姐。”
我像一個傻瓜一樣的看着她,張口結舌。她舉起手來,全身彷彿有煙霞籠罩,我眩目的看着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樣,她是真實存在的嗎?她真的是人嗎?她是不是蘭花仙子?我聽到她的聲音:“天麗開了,真是美麗。雙橋花房裡的那株‘關山’今年開花了嗎?”
我呆呆的,本能的回答她:“還沒有。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那聲音真如洞簫鳳吟,她臉上的表情卻是茫然無依的,那種迷惘的樣子,令人不忍再顧,低低的呢喃:“是啊,今年也許不開花了……”
我正想問她,突然我聽到霍明友在叫我的名字:“判兒!”
我回頭應道:“在這裡。”
霍明友走進來,說我:“古靈精怪的,又一個人藏起來。”
我嘟起嘴,說:“誰說我一個人在這裡,這裡還有……”我轉過身來,卻愣住了,在那盆開得正好的“天麗”前,空氣裡依然氤氳着蘭花的香氣,可是蘭花前的人呢?
那位白衣飄飄的蘭花仙女呢?
怎麼不見了?!
我張口結舌,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
霍明友哈哈大笑:“還有誰在這裡?怪不得穆釋揚說你是個小怪物,你真是越大越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