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風無力減香時,涵露如啼臥翠池。
萬頃蓮塘,煙波浩渺,紅綠相間,碧玉盤中。
一望無際的荷塘中,天邊一片碧綠與藍天相接,微風拂動亭亭玉立的荷花莖,青翠欲滴紋路清晰的荷葉在風中微微搖擺,嫋嫋的清香浮散,帶着無比純淨而沁人的氣息,彷彿將人的五臟六腑皆溫柔地盪滌了一遍。
幾條獨木小舟零零星星隱藏在高高出水的花葉之中,偶爾可見撐船的篙師露出一頂斗笠,還有那一根根細長的船篙在荷葉間穿行。
一葉扁舟之上,男子悠閒地側臥其間。月白長衫錦衣,一襲廣袖飄飄,發如黑緞,長眉如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極爲清逸卻又深不可測的難言氣度。僅那隨意的一躺,便盡顯絕世風華。
“今日是初幾了?”淡雅的香氣傳入鼻端,蘭簫輕輕掀起眼簾,入目是一片怡人的青翠之色。
船頭手持竹篙撐着船的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蘭幽回道:“回教主,今日六月初九。”
“初九……”蘭簫微微斂眉,隨後又舒展開,輕輕笑了一聲,“是個好日子。”
不着痕跡地瞅了自家教主一眼,蘭幽眼裡泛起一絲古怪的神色。自從五日前教主從沉月宮回來,便再難得提起過沉月宮裡的那位主子,二人之間的關係彷彿回到了初識的那一段時日,然則自家教主……
蘭幽握着船篙,沒忍住再看了一眼那側臥在小舟中的男子,心下默了默。這神態,這語氣,完全就是……
一口氣還沒嘆出來,就感覺一道視線冷冷地射向自己,藍幽立刻正色,彷彿沒發現自家主子正瞧着他一般,擡眼望向前方的荷塘,握緊竹篙,繼續淡定地撐船。
船頭撥開層層交錯的荷葉,在荷塘中穿行,船身偶爾擦過幾株形態靚麗的荷花。水珠如同上等的珍珠一般,圓潤無暇,晶瑩剔透,荷葉傾倒,水珠順着荷葉的紋路滾下來,落進碧綠的塘水中。粉中透白的菡萏有些盛開着,寬大而圓潤的花瓣層層疊疊展開,露出中間青綠的蓮心;有些仍舊含苞待放,微微張開幾片花瓣,內裡還是裹得緊緊的,露出粉色的花尖,佇立在青莖頂端。
蘭簫閉目假寐,躺在搖搖晃晃的小舟中,一派閒適自得的意態。
淡淡的荷香中,蘭幽瞥見不遠處一枝伸出空中的船篙忽然掉過了船頭,向着他們的方向駛來,看了一眼自家彷彿渾然不覺教主,蘭幽不由得眉頭皺了皺。
“怎麼了?”蘭簫閉着眼,也能感覺到蘭幽的氣息頓了頓。
“教主……”蘭幽望着那由遠及近的小舟,逐漸顯露出它的原貌,眼中露出一抹好笑的神色,“有人來了。”
蘭簫鼻翼微動,感受到空氣中逐漸添上了那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一直閉着的雙眼睜開一條縫,眼風中卻顯露出一絲不悅的冷然:“無論本座走到哪兒,竟然都得不了一時的清閒。”
聲音雖小,然則來人耳力不凡,到底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蘭簫二人只聽得船行過水撥開荷葉的聲音不斷靠近,旋即一個清麗無比卻略帶嘲諷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際——
“難得碧落教主也有嫌煩的時候,本宮還以爲教主百毒不侵呢。”
蘭簫身子不動,只略擡起眼望向那被船篙撥開的荷葉,眼中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似嘲諷,似譏誚:“世間萬物本皆不在本座眼中,只是出了沉月宮這一顆毒瘤,凡事若沾上它一點兒,便令本座食不能宴,夜不安寢。”
一旁的蘭幽聽得滿頭冷汗,眼光不斷地瞟着自家教主。天,教主說話一向含槍夾棒,用的是春秋筆法,什麼時候也會這麼直截了當地罵人了呢……
無奈之下,於是又將目光飄向那方正乘舟行來的沉月宮主。
流風在船頭緩緩搖着船篙,小舟從層層疊疊的荷葉中駛出,白輕墨渾身彷彿沒骨頭一般,一身慵懶地靠着小舟船舷上的軟墊,玉指輕柔地撥開擋在眼前的一株荷花,眉眼含笑,朱脣含丹,面對蘭簫難得的失態反而笑得愈加柔美,四兩撥千斤道:“彼此彼此。”
蘭簫淡淡地哼了一聲。
蘭幽再看一眼自家主子,默然。
兩條船靠在一塊兒,兩個當家的也不發話說到底該往哪兒走。然而此時不論是蘭幽還是流風都不便插話,二人只好十分默契地拿起竹篙撐起船來,保持着相同的方向,漫無目的地順着塘水的波紋緩緩前進。
兩條小舟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若即若離的。偶爾船舷相碰,木頭髮出輕微的響聲,帶起船下塘水一陣波動的濺起,悠然而清脆。在長勢甚好的荷葉與荷花的圍簇中,辨不清具體方向,於是兩條船便靠在一塊兒,向着荷塘更深處行去。兩側是在清風中微微搖擺的荷葉荷花,擡頭只見一方狹窄的藍天,小舟船頭二人彷彿心無旁騖靜靜地撐着船,在船上或坐或躺的二人則一派怡然自得。
鼻端是蓮花淡淡的香氣,和身邊人身上那從未散去過的淡雅蘭香。半晌,白輕墨纔出聲。
“蘭教主平素不是專情蘭花麼,何時竟也對這芙蕖有了意趣?”
“蘭花固然乃本座心頭至愛,然則畢竟難得幾回能見着如華清州這般美的荷塘。大好的風景時光,到底是不該平白辜負的。”蘭簫瞟了一眼白輕墨,道,“哪裡像沉月宮主那般手筆,獨愛蓮花便在宮中劃出一大塊地方來種蓮,日日賞着那天下第一的蓮池,眼前這等小荷塘想必是入不了宮主的眼了。”
白輕墨微微一怔,這纔想起前段日子蘭簫雖然常常出入沉月宮,然而自己確實沒領他去那天下第一的月蓮池瞧上一瞧。沉月宮有一方寬闊的後院,邊緣有一座狹窄的獨峰和瀑布攔着,常人若是進了後院,大抵便以爲那小山便是沉月宮的邊緣了,實際上遠非如此。在獨峰的背面,有一面更大的瀑布,瀑布下有一窪淺淺的鵝卵石小潭,是白輕墨常年練功的地方。而在小潭前方,一條涓涓細流連着的,便是一片萬頃蓮塘了。想是蘭簫每回進沉月宮白輕墨都恰好不在練功,蘭簫便只在後院逗留,也從未提起過要去瞧一瞧那天下第一的月蓮池,因此白輕墨便也沒太想起來過,才至今沒領他去看。相反,碧落教的蘭園她卻是很早便見過了的。
不過……
白輕墨思緒頓了頓,陡然覺得蘭簫此時提起這事而來,未免也……
蘭簫偏頭對上白輕墨的視線,只見那女人嘴角銜着一抹僵硬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的笑,幾乎能從她那帶着絲絲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讀出來一行字——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樣小肚雞腸的男人?!”
這時候,兩條船忽然同時晃了晃。
船頭握緊了船篙穩住了船身,彷彿正淡定撐船的二人,立刻感覺到身後兩道視線夾雜着凌厲的殺氣射過來,彷彿要將自己的背後燒出一個洞。
蘭幽與流風站在船頭手握船篙背對着自家主子,等背後那視線撤了去,這才私底下互相瞟了一眼。僅一眼,便能瞧出來對方那雙眼中盡是同自己一樣的強忍住的下一秒便要噴薄而出的笑意。
那兩道頎長的背影老半天才停止顫抖,白輕墨淡淡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再度緩慢地翹起:“沉月宮月蓮池之景固然天下無雙,卻並不見得能如華清州這般吸引蘭教主的興趣罷?否則以我二人這般相熟,蘭教主也該先到我沉月宮一遊纔是。”
蘭簫目光閃了閃:“華清州夏日之聚乃是南朝庭百年來的傳統,然則本座卻從來未曾來過。此番得了帖子,自然要好好觀賞一番。”頓了頓,又道,“沉月宮纔是同南朝庭結盟的一方,想來白宮主對此次聚會更加感興趣吧?”
白輕墨輕笑一聲,素手擡起將髮絲撩至耳後:“黑道之間的合作可不似你們白道那般冠冕複雜。本宮與南宮熙的同盟早已敲定,並不需要藉此機會增進洽談。此番不過是來做個客,順便看看黑道的態度罷了。”
“‘你們白道’?呵,白宮主難道是忘記自己的立場了麼?”蘭簫微微挑起眉毛,溫和提醒道,“縱然有心傾向於黑道,明面上,咱們還是‘願意’與白道走得近一些的。否則這位置可就站不穩了。”
“蘭教主說笑了。連外域魔宮都將你我二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這天下難道還有誰不知曉碧落教與沉月宮的野心不成?”白輕墨嗤笑一聲,“縱然現在礙於形勢沒撕破臉皮,白道那些老不死的可沒那麼容易讓我們舒坦。”
“你這話說得倒是怨氣十足。”蘭簫略微有些好笑,語調也有些恢復了正常的態度,“堂堂沉月宮主什麼時候也會對白道的挑釁感到厭煩了?縱然要與全天下爲敵,你也不像是有懼意的模樣。我以爲你對他們的作爲一直很是樂觀其成的纔是。”
“白道之中,聰明的除了臨風山莊,便是逍遙門、蒼山派那幾家。而如崆峒派這種不自量力急着想要自尋死路的,本宮便爽快成全他們。”陽光從高高的荷葉上射下來,白輕墨微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只是這段時日靜得太久,除了魔宮便沒人在作亂,乾坤盟中黑白兩道基本上算是和睦相處,連南朝庭的黑道聚會也依舊能辦起來,我倒有些不適應了。”
蘭簫眼底劃過一抹幽光,淡淡地捋了捋衣袖:“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白輕墨一手半支撐起的身子,擡眼看向蘭簫,目光中有些說不出的神采,淡淡答道,“只不過,中原武林現在表面看來平靜,實際上已經繃緊了那一根弦,任何人輕輕一扯便會被崩斷。如今南朝庭已經浮了出來,單飛被召回影芙門,修梅苑與峨眉派聯手,三大隱宗蓄勢待發,臨風山莊面對魔宮大肆屠殺黑白兩道也只管指揮而不進行實際支援……這明裡暗裡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在等着那一刻,等着看血染江山,生靈塗炭。”
蘭簫看着白輕墨,眉頭微微蹙起,眼中凝起一抹若隱若現的浮氣。
“你……怕了?”
“笑話。”白輕墨輕嗤一聲,看着蘭簫,眼裡卻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你我二人終究有一天將與衆生爲敵。這一天也許要等一年、兩年、五年,甚至十年,也有可能就在明天。”略微停頓,白輕墨繼續道,“世事難料,有誰知道,最後誰的手上會沾上誰的血。”
蘭簫微微一怔,看向白輕墨的目光裡多了一分訝異。
她這話的意思是……
尚未完全清醒過來,一陣微風拂過荷塘,荷葉花莖輕輕擺動,帶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在流風與蘭幽反應過來之前,蘭簫與白輕墨同時警覺起來——
“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