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前,蔣鴻微微垂頭,一動不動端正跪在殿前,看不清什麼表情,武思慎緊挨着他,不時瞄他一眼,心底的驚駭混着無數說不清道不清的古怪感覺,一張臉繃得如同剛剛漿過,徐思海垂頭跪在對面,目光落在蔣鴻緊緊摳在金磚地的手指上,心裡的懊悔撲天蓋地,早知道他用情至此,自己當年無論如何也不能那樣誤了他的姻緣,這都是自己的錯!大錯至此,要怎麼才能彌補?
五皇子看着李恬坐着暖轎離了正殿走遠了,這纔回到靈前,站在太子側後,眯縫着眼睛狠狠盯着蔣鴻看了好一會兒,才‘啪’的甩了下衣袖,收回目光跪倒在地,蔣鴻垂頭跪着一動不動,彷彿不知道五皇子狠盯着他,武思慎的身子卻一路矮下去,替蔣鴻心驚膽顫的懊惱,徐思海微昂着頭,繃緊身子盯着五皇子,不管是誰,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擋在蔣鴻前面。太子眼角瞄着五皇子和大殿門口的三人,眉梢微動,若無其事的收回目光,嘴角抿出絲笑意。
蔣相公總算尋到機會,倒頭跪在太子面前磕頭連連:“陛下恕罪,小兒混帳,是臣教導不嚴……”
“蔣相過慮了,”太子溫聲打斷了蔣相公的自責:“蔣鴻很好,”太子頓住話,盯着簾子那邊隱約的棺木一角,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接着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情之一字……又有誰能解脫得開呢?不說這個了,”太子轉過身:“說正事吧,祝文起身故,祝老侯爺年紀大了,鎮守北邊只能是一時權宜,我想讓武思慎到北地守邊,可武思慎性子衝動,我不大放心,蔣鴻心思縝密周到,若能有他到北邊,這一文一武就大體不差了,你和範相先議議,拿個章程出來。”蔣相公聽太子如此說,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急忙恭聲答應,又和太子說了幾句就退到外面守靈去了。
東陽郡王府那處曾經鮮亮無比的院落一片說不出的灰敗冷清,上房東廂,孫老夫人雙頰塌陷、形容枯槁的半坐半躺着,神情淡然的看着對面不停落淚的呂嬤嬤道:“阿琳到底是我的女兒,四哥兒走了,她怎麼會獨活?走的好。”“嗯。”呂嬤嬤哽咽着應了聲,孫老夫人悠悠長嘆一聲,移開目光望着陰沉沉的窗外,怔怔的出着神,彷彿在和呂嬤嬤說話,又彷彿自言自語道:“你說,當初我要是不起這個心……阿琳跟黃家二哥兒一處長大,多好的一對,都怪我,那瞎子說我是火中取栗不得好死,果然,不得好死……可我不後悔!”孫老夫人猛轉頭目光犀利的盯着呂嬤嬤:“不後悔!人活一輩子,不是爲了吃飽等死!是要做大事!敗了又能怎麼樣?不過一個死字!我,不後悔!”孫老夫人昂着頭傲然道,呂嬤嬤不停的點着頭。好一會兒,孫老夫人長長的舒了口氣,將差不多已枯乾的手伸向呂嬤嬤吩咐道:“時辰不早了,侍侯我洗漱更衣,你也收拾收拾,咱們該上路了,別讓阿琳和四哥兒等久了。”呂嬤嬤嗚咽了一聲,扶起孫老夫人,揚聲叫人進來侍侯香湯沐浴。
連忙了將近一個月,年也在白茫茫的忙碌中走遠了,五皇子等諸人將官家棺槨送至寢陵出來,蓬首垢面的出來,個個急忙忙要趕緊回家好好洗漱換身乾淨再好好歇一覺,明天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和一連串的冊封典禮,還有得累呢。
五皇子出來上了馬,一眼看見不遠處正要上車的蔣鴻,勒着馬頭原地轉了個圈,突然拌動繮繩衝到蔣鴻車旁,馬鞭揚起,挽了個鞭花重重抽在那匹拉車的五花馬身上,直抽的那馬一陣吃痛之極的厲嘶,要不是武思慎躍身過去拼力緊拉,那馬就得拖着車子衝進旁邊擠擠挨挨的百官中去。
蔣鴻垂頭垂手站着一動沒動,徐思海緊握雙拳,對五皇子怒目而視,冷明鬆雙手緊緊拉着徐思海,雙眼卻緊盯着蔣鴻,武思慎驚出了一身白毛汗,看看蔣鴻,又看看騎在馬上一臉傲慢睥睨着蔣鴻的五皇子,彆扭的扭過了頭,這一筆糊塗帳可不是他能理得清的。
已經上車正要上車和還沒上車的文武百官鴉雀無聲的看着這一幕,新朝最耀眼的兩個年青權貴,還沒等新皇登基就翻了臉?唉,新一代的黨爭這就拉開了序幕!五皇子勒馬轉了個圈,昂然而去,蔣鴻神情平靜的彷彿沒有任何事發生,安安然然上車而去,呆怔的衆人這才紛紛上馬上車,一路心事重重,黨爭既然序幕拉開,這隊站還是不站?該站哪邊呢?
姚相公放下簾子,沖和他對面而坐的幕僚秦先生點了點頭,秦先生敲了敲車廂板,車子緩緩開始走動,姚相公接過秦先生遞過的溼手巾用力擦了把臉,長舒了口氣道:“蔣家又出了個宰相之才。”
“嗯?東翁說的是……蔣鴻?”秦先生驚訝道,姚相公‘嗯’了一聲:“這個年紀就有這樣的心計,令人佩服之極。”
“東翁是說……他和五爺這場風波?是有意爲之?”
“他蔣鴻是何等樣人,會爲了一個女人君前失儀?哼!那不是笑話麼?如今這情形,”姚相公頓了頓,傷痛的嘆了口氣:“範相老了,蔣相就要貴爲首相,蔣鴻這趟北征極得太子青眼,他和徐思海、冷明鬆既是姻親又系出一門、同氣連枝,和武思慎有夥伴之誼,和晉寧郡王一向交好,晉寧郡王和姜正源關係非同一般,晉寧郡王妃和武思慎之妻、冷明鬆之妻又極之要好,你看看,他這一張網網盡了未來的朝中權貴,官家治朝,講究個制衡,可蔣家這勢,誰能制衡得了?”
“可若是蔣鴻和晉寧郡王翻了臉……”秦先生撫掌讚歎:“這一張網就得拆成兩家,彼此相依又相制,確實絕妙之極!”
“是啊,彼此相依相制……”姚相公疲倦異常的閉了閉眼睛:“就如當年的四爺和太子。”“四爺……竟就這麼走了!”秦先生眼眶微溼,輕輕一聲嘆息,姚相公痛苦的臉上連連抽動了幾下,半晌才說出話來:“四爺……令人敬仰,我不後悔,若重來一回,我還是輔助四爺,一定輔助四爺成就大事!可惜,可惜了!四爺若能……必強於太子!”
“四爺這一走,免去了一場血雨腥風,不知救了多少人家,只可憐大姐兒,襁褓之間失了怙恃,往後這日子……”秦先生說不下去了,姚相公微微仰頭:“四爺和王妃以已之命活了無數人,這份功德足以讓大姐兒今生福喜安康,施因必有果!”秦先生忙連連點頭,姚相公用一根手指挑起車簾,看着車窗外枯敗的冬色,好一會兒才放下簾子,看着秦先生低低道:“姚家,也該有個了斷了,回去就讓人遞摺子彈劾大郎,就強奪民財致死案吧。”
“啊?呃!”秦先生愣愕:“東翁!大爺聰穎果敢,早晚雛鳳青於老鳳聲,正是姚家未來之希望,再說這奪財致辭死事與大爺全不相干,東翁怎麼能?”
“我知道我知道,”姚相公擺着手打斷秦先生的話,老淚橫流:“先生說的這些,我怎麼會不知道?可……有什麼法子?先生說的這些,先生知道的,衆人都知道,誰不知道大郎才幹出衆,青出於藍?就是因爲衆人皆知,大郎才活不得,大郎若活着,就算太子肯擡手放過姚家,可那些人呢?姚家的對頭,姚家得罪的那些人呢?都知道大郎活着姚家就不算敗,誰肯罷手?我這相位不過旦夕間,已無力護持姚家,大郎之力,還不足以護持姚家,到時候只怕不光是大郎性命難保,整個姚家都要傾翻倒地,無一完卵,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啊!都怪我,一心栽培大郎,反是誤了他!”姚相公擡手捂住臉,淚水從指逢間不停涌出,秦先生長長嘆了口氣,也跟着淚流不止。
“那就讓鄒慶上這份彈劾摺子?鄒慶無幫無派,又以清梗著稱,這摺子由他上,旁人不會多想。”見姚相公止了悲聲,秦先生輕聲商量道,姚相公點了點頭:“好,就再送他一份功勞吧。咱們賓主一場,我原想輔助四爺成就大事後與先生詩酒江湖,如今……唉,不能再連累先生了。”
“東翁這是哪裡話?”秦先生笑容灑脫:“何言連累?我孤身一人,怕什麼?東翁若回鄉閒居,正少不得我,打打雙陸漁樵湖山,沒在下相伴,東翁豈不少了無數樂趣?”
“好好好,先生既如此說,那就隨我返鄉閒度殘年,功也罷業也好,早晚一把黃土,就是官家那樣的,不也埋進了黃土堆?早死也罷晚死也好,又能如何?不過如此!”姚相公重重拍在車窗欄上,笑的淒涼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