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長生嗎?
不,那終歸只是人們心目中美好的願景罷了。
殷停將手中寫廢的藥方扔進篝火裡,看着那熊熊燃燒的火苗,道:“只有不離不棄,纔是真正的不老,紅塵不老。然而不老山的不老,荼毒的是人心。王爺,你有沒有想過,若有一天,等你老了,燕兄還是年輕的模樣,或者你還未老,燕兄卻忽然間青絲變白髮,怎麼辦?”
李晏笑笑,拿起酒囊大口的灌入幾口燒刀子,肺腑間俱是火辣辣的,卻又酣暢淋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便是他老了,也定還是一個美男子,比你們好看多了。”
其實李晏的訴求一直都很簡單,從未改變。以前在遙遠的長安皇宮裡,李晏就問過燕三白——切一斤桃花,需要配幾錢美酒?
燕三白說,三錢。
以桃花佐酒,美人爲伴,逍遙天地,這便是李晏想要的生活。
遇到燕三白之後,李晏眼中的美人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等他們以後老了,如果有人說燕三白不美了,一把老骨頭的李晏可能還會抄起板凳去跟他們幹架,李晏如是想。
屆時燕三白還會用那雙燦若星辰的黑色眸子一直看着他,李晏會在那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就像他永遠的住在燕三白的心裡。
殷停看他在神遊,眸中少見的溫柔,忍不住一陣牙酸,“過日子可不是總像想象中那般美好,王爺可想好了?若有難處,不如還將燕三白送還給我們藥王谷,有我和我爹在,也可保他一世無虞。至於王爺你,日後或許姬妾成羣黃袍加身,豈不美哉?”
“也許你所說不失爲一個辦法,但是……”眉梢挑起,那丹鳳眼裡閃過一道微光,李晏道:“就算你給他一條陽關道,我亦不會放他獨去。他是我的,我就算綁,也須綁着他跟我一道走那獨木橋。”
一旁的零丁撇撇嘴,看吧,王爺其實就是這樣的。放棄?不,他爲了掩飾自己的獨佔欲其實已經裝的很有風度。更何況,如今燕三白和羅剎已然劃上了等號,若誰還想把人帶走,王爺絕對會瘋。
那太可怕了。
所以零丁從不擔心王爺中途變卦,他一直擔心燕三白會不會中途受不了跑了。哎,也是操碎了心。
而且世上能把這種想法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大概也只有王爺一個人了。
殷停這明顯是作爲孃家人在試探嘛,正確的回答應該是——他若不離我便不棄,看,多深情。
可是王爺沒有這麼做,可喜可賀的是殷停居然接受了這個說法,好像還有點滿意的樣子。
嘛,這樣也挺好的。零丁這樣想着,老懷大慰的喝了口酒,卻被拉得直吐舌頭,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二月,蒼鷹劃過北疆上空,真正的嚴寒降臨了。
來自少林的消息已經傳開了,秋戌子一把拂塵掃了天華派的臉,當場逼得那些‘燕三白案’的目擊證人修改證詞,承認自己根本沒有親眼所見,趕到之時方二公子早已死於非命。
秋戌子只是往那邊一站,便逼得人不敢說謊。
隨後少林寺、西泠山莊、百花門等等都表示相信燕三白不是兇手,希望能早日揪出幕後黑手。
方天雄到底沒能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秋戌子早算到了一切,所以提前帶楠竹跑了一趟天山派,把天山派中僅有的一個他還算看得過眼的,輩分夠高,品行不錯,正值壯年的一位長老請了出來。
由天山派把持武林盟主之位,維持中立,就算是誰有不滿意,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暫時接受了這個決定。
隨後,武林盟主第一時間發佈英雄令,廣邀天下豪傑,共同剿滅魔教賊子。
正邪之戰一觸即發,然而這跟嚴寒的北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關係。大周的士兵無法適應長期的嚴寒天氣,再戰下去無異於送死。
而草原蠻子在此一戰中損失了太多的兵力,而且最讓他們痛恨的是李晏施的可是絕戶計,大周軍隊所到之處,不傷害、搶奪平民,也不要錢,但凡是大堆大堆的行軍糧草,能帶走的都帶走,不能帶走的全部燒燬。
嚴寒的冬天讓大周軍不得不撤退,然而更難過的是草原王庭——他們該思考怎麼熬過這個冬天了。
先前爲了跟李晏打仗,他們集中了大部分的糧食,來供給軍隊。如果他們贏了,那自然能好幾倍的從大周那邊拿回來,那位遠在長安的皇帝聽說很疼這個侄子,一定會不惜代價將他換回。
然而願景是美好的,草原上刺骨的寒風纔是現實。
就在李晏施施然帶着軍隊回到關內沒多久,一向硬氣蠻橫的草原王庭,就送來了投降文書,希望以此獲得大周朝廷的援助。
好戰的蠻子當然不可能誠心投降,大周也不會傻乎乎的直接送上糧食,但毫無疑問,大周等得了,對方卻不見得。
草原上的王帳裡,每天都能響起可汗憤怒的摔杯聲,恰如下了嵩山的方天雄,回望那一片巍峨山脈時,眼中所噴涌的陰鷙。
行出少林範圍,方天雄再忍不住,途中投宿於一家客棧時,在牆根隱蔽處悄悄留下一朵梅花印記。至第二日晚上,終於等來了人。
抑制不住的詰問脫口而出,“所以,這次行動明明完美無缺,對方根本就沒想過我會跟你們有聯繫,爲何還要去招惹燕三白?現在可好,一切的盤算全毀了!誰來擔這個責任?!”
“方掌門,請稍安勿躁,主人自有打算。”
“哦?那你們是不準備告訴我了?”
“方掌門該知道的時候,總會知道的。主人知曉方掌門這次一定心有不忿,所以特地命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還請你繼續爲我們提供幫助。”
方天雄對於那位來歷神秘的梅公子也是頗爲忌憚,當初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其實方天雄並沒有一口答應,因爲他並不怎麼相信對方。
然而對方說可以展示一下己方的誠意,於是,青山劍宗就這麼輕易的被挑了。這結果不得不令方天雄心驚,而有了這件事推波助瀾,他坐上武林盟主之事,就指日可待了。
不過這次,方天雄覺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愚弄,對方借他的手動了燕三白,後果卻全是他一人來承擔,這對於方天雄來說,怎能容忍。
但方天雄到底還是顧忌對方的手段,姑且先接過了來人所說的禮物。
“方掌門不打開來看看嗎?”來人笑着。
對方這麼一說,方天雄頓時就狐疑了,打開來一看,卻差點沒把手上的盒子扔掉,他壓抑着怒火,問:“這是什麼?”
“這是令公子的小手指啊,”來人依舊笑着,但此刻落在方天雄眼裡,猶如魔鬼,“主人讓我轉告你,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不該廢話的就不要廢話,方掌門已經死了一個兒子了,不希望大公子也死了吧?”
方天雄雙眼死盯着那血淋淋的斷指,捏着匣子的手骨節發白,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殺人的衝動壓下去,“說,你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
“其實很簡單。”來人微微一笑,平凡的面容卻如鬼煞。
交待完事情,來人又悄無聲息的離開,而後消息逐層傳遞回去,穿過山川湖泊,穿過高門大院和九曲迴廊,檐角的鈴鐺搖曳,案上的鎮紙輕擡,又落下,驚了一地枯葉。
“主人,方天雄失敗了,草原上那些蠻子也投降了,燕大俠已於初五日隨李晏回到關內,目前正在養傷,暫不知其下一步動向。”無名恭敬的站在一側,目光不經意間落在那鎮紙壓着的紙面上,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盈盈笑着。
那是誰?無名不敢問。
梅公子淡淡的應了一聲,想要再提筆將那女子的長髮細細勾勒,卻怎麼也下不了筆。
“阿姐,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纔好呢?”他低頭看着紙上的女子,幽幽的問:“有的時候我真想殺了他,可是他每次都能安然無恙,久而久之我都不忍心下手了,怎麼辦?”
嘆息聲中帶着一起茫然和寥落,病弱的青年包裹在黑色的毛皮大氅裡,撇除那極端對立的顏色,倒與病重的燕三白有幾分相似。
忽的,身後傳來回答:“我可以幫你去把他帶回來。”
梅公子回頭,“叔叔。”
燕歌行持劍而來,身上還有濃重的血腥氣。他看着這個燕家唯一的子嗣,想到他這麼多年來飽受病痛折磨的活着,便不由心痛。
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把天下所有東西都捧到他面前。
梅公子看着他,寒風徐徐,他忽的咳嗽了幾聲,臉頰泛起異樣的紅。
“你當心些。”燕歌行連忙過去扶住他,動作輕柔。轉頭看向無名的眼神卻冷厲可怕,無名趕緊垂眸,退後一步在房門上敲了敲,立刻便有婢女端着熱乎乎的茶水進來。
梅公子喝了口茶暖暖心肺,咳嗽終於壓了下去。許是因爲他是在亂葬崗裡被發現的,從小便沾染了一身屍氣,無論怎麼調養,身體總是不見好。
不管春夏秋冬,身體裡的寒氣從不曾消散,便如那死人一般,沒了活人的溫熱。
他有時也想,若他還是燕三白,是否……也會是那人如今的模樣。
可是,沒有如果。
他恨着,卻又渴望着。
如此矛盾,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墨汁從筆尖低落,瞬間將花捲毀於一旦。他眨了眨眼,回答了燕歌行剛纔的話,“還是不要了。”
燕歌行頓了頓,道:“那我去殺了李晏。”
“不,”梅公子笑了笑,笑容蒼白而殘忍,“死亡並不是世間最可怕的事情,李晏……他值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