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日白幡隨風飄揚,整個小院都被改成了靈堂,只是這靈堂中沒有牌位,那些依然開在枝頭的梅花便是最好的悼念。
“蘇梅。”燕三白喃喃的喊了一聲。
蘇梅對燕三白來說是特別的,若不是她將燕三白從水中救起,恐怕當時他已心生死志,就此永沉水底。
那是紅河嶺之後,燕三白拼盡全力也只救出一個關卿辭,而當他抱着那孩子跑出去,回首看到火光中的紅河嶺時,第一次,對黎王,對自己的所作所爲產生了無盡的懷疑。
黎王救了他,他把這份恩情謹記在心,不管是做死士還是什麼,在他看來都無所謂。但他一直以爲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他殺人,是因爲相信黎王能結束這亂世。若必須有人手染鮮血,那他無親無故,便可無所畏懼。
然而懷疑的種子一旦滋生便開始瘋長,關卿辭恐懼和憤恨的眼神像是泣血的詰問,面具下的臉一度變得蒼白惶惑,然後蘇梅一個巴掌,將他重新扇回了人世。
蘇梅當然是見過他的臉的,還曾嘲笑他摘掉面具時就像一個白麪小生,是最不像死士的死士了。
燕三白是真的看不懂蘇梅,她明明無比怨恨這個世界,卻又對它無比留戀。她明明無數次想要燕府消失,然而當燕府真的遭逢大難,她還是請求燕三白去保護她弟弟。
梅公子心裡……又是怎麼看待他這位姐姐的呢?
“應該是他回來過了。”燕三白拾起地上吹落的一朵紅梅,看來至少梅公子把蘇梅放在了心上,不然不會特意回來祭拜。
“我們進去看看。”李晏道。
小院裡只一棟獨立的小樓,三層高,勝在小巧別緻。
推門進去,屋裡卻不似外面那麼清冷,紅燭羅帳,依稀還是當年模樣。他們第一眼便看到了那正對着房門而放的案几,案几上擺着成套的天青色茶具,旁邊放着紅泥小火爐,茶水已冷,但壓在最底層的炭火,卻似還有餘溫。
燕三白俯身端起一個茶杯,端到鼻下輕嗅。李晏湊過來,茶香雖已消散大半,但仍敵不過他那靈敏的鼻子,“這是碧螺春。”
聞言,正在看牆上書畫的蘇染回過頭來,“碧螺春?讓我看看。”
蘇染跑過來聞了聞,又拈出一片茶葉仔細看了看,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麼,招呼零丁過來把小火爐重新點然,水壺裡還有些水,等煮沸了,涼了涼,再衝入一隻新的茶杯。
抿了一口,蘇染仔細品着那水,眼睛忽然一亮,“這是洞庭山泉。”
“洞庭山?”零丁疑惑,洞庭山可離這兒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蘇染解釋道:“好茶需配好水,一般來說,什麼地方的茶,與它最爲般配的便是那個地方的水。碧螺春原產於姑蘇,地處江南,南水與北水其實大有不同,最適合用來泡碧螺春的,便是洞庭山泉。我自幼生長在那兒,每年早春採茶時,家中都會派人去洞庭山挑水,可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
零丁撇撇嘴,不就是喝個茶麼,怎麼這麼麻煩。
蘇染便笑道:“你可別覺得我麻煩,若是老字號的茶樓都知曉這道理,每年都得僱幾個身強體壯的專門挑水,各處的水有何處的滋味,便是同處姑蘇,東山和西山的都是不一樣的。”
零丁不與他理論,自斟了一杯茶嚐嚐,他這舌頭愚鈍,倒也沒品出什麼不一樣來,“不過這梅公子也忒會享受了罷,都來了北境了,還隨身帶着姑蘇水?那他喝別的茶豈不要還用別的水?馬車上裝得下嗎?”
“姑蘇……”李晏卻似想到了什麼,擡頭看着燕三白,“你可知曉蘇梅家鄉何處?”
燕三白與他自是心意相同,“去看一看便知。”
另一邊,橫眉冷對,劍拔弩張。
一具屍體橫於正中,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封存,左右扶棺之人各個披麻戴孝,眼眶猶自紅着,手中兵刃卻泛着冷光。
爲首一人持一把大刀,怒目圓睜,“你們都給我讓開!”
對面是全副武裝的官兵,封堵了道路,卻是不讓人走。
霍安手下一員副將大馬金刀站在路口,“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三番五次尋釁滋事擾亂治安,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視我大周律法爲何物?!”
持大刀者正是鷹鷲派掌門林逸光,棺槨裡躺着的屍體就是他的獨子林蒙,這口氣換做尋常人都無法嚥下,更何況是他,“我兒慘被殺害,我爲他報仇,有何不妥!倒是你們,不是要維護治安麼,那夜又爲何遲遲不曾現身?難不成跟兇手是一夥的?!”
“你!我乃朝廷命官,你休要血口噴人!”副將臉色鐵青。
“那就讓開!”林逸光道。
雙方皆怒目而視,刀劍齊齊出鞘。
忽的,一道清越的喊聲由遠及近。
“慢——!”白色的道袍,黑色的滾邊,高高的道冠迎風搖擺着,有人自長街那頭急急的跑過來。
略顯嬌小的身軀破開周衛一干大漢的組成的圍牆,他幾乎是腳不點地的衝到副將和林逸光中間,雙手撐開一邊擋着副將一邊擋着林逸光,紅撲撲的臉蛋上滿是嚴肅,“不準打架!有事好商量!”
“楠竹道長?”有人認出他來。
“對對對就是我!”楠竹大喘了口氣,順了順氣息,道:“此事罪魁禍首是魔教中人,你們在這邊幹什麼?我師父說了,今天誰也不許打架!”
林逸光臉色幾度變幻,想起秋戌子的武功和輩分,再想起最近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狂僧釋無心,不得不重新掂量。然而副將卻並不怕,“秋戌子前輩可管不了我。”
“但我師兄能管!”楠竹很硬氣,下巴擡得高高的,“我小師叔也能管,而且他很快就來了!”
副將也震了震,但又很快說道:“但他們現在都不在此處,霍大人說了,今日這裡誰也不準動,否則全部抓回去按軍法論處!”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殺了霍將軍夫人的可不是我們!”林逸光手背上已經青筋暴起,但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官兵們頓時紅了眼,眸中露出殺氣來。
楠竹一個頭比兩個大,轉頭急望師父怎麼還不來。
咬一咬牙,不行,今天說什麼都要阻止他們再打起來,思及此,楠竹正待說話,人羣中忽然有人高聲喊道:“要打便打!誰都知道洛陽王是朝廷的人,燕三白出了那麼大的事,肯定是他故意調軍隊過來徇私報復!”
楠竹急了,一團火自心底涌上來,又氣憤又憋屈,可看到周圍人,尤其是林逸光那派忽然變得陰沉的臉色,他急忙解釋,“別聽他胡說,我師兄不是那樣的人!”
“是與不是,王爺心裡最清楚。”林逸光語氣冷冷的,他忽然想到,再怎麼說,洛陽王李晏都是皇帝的親侄子,朝廷的軍隊能不聽他的?
“你什麼意思?我師兄前段時間一直在戍守邊關,縱是燕大哥受傷了都分.身乏術,他爲大周出生入死,你們怎可如此說他?”楠竹真的生氣了,然而這時剛剛那個聲音又不依不饒的響起來。
“哼,你以爲我們都會被騙嗎?真正的燕三白早就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不過是個冒牌貨,你問問你師兄敢交代出來他到底是誰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楠竹的腦袋裡也‘啪’的一聲,像星夜的煙火一樣炸了個噼裡啪啦。楠竹一直跟隨在秋戌子身邊,秋戌子能算到的事情,很多他自然都知道。
燕三白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他也知道。
但是他們怎麼可以這麼說他,如果燕大哥不是燕大哥,那他還能是誰?!
楠竹已經握緊了劍,大大的眼睛裡飽含着憤怒掃視四周,“是誰?哪個鼠輩只會藏在背後潑髒水?出來!”
“誰在潑髒水?你這分明是做賊心虛!這前前後後的事情你敢說與燕三白沒有一點關係?!大家都看清楚了!春亭觀也不過是洛陽王李晏手下的一條走狗,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四周一片譁然。
然而楠竹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看到了!
長劍刺出,但楠竹卻仍留了情,他是來勸架的,不能殺人壞了師父的打算。然而就在他躍出,準備將那造謠作惡之人捉拿之時,斜裡忽然刺出一劍,將那人的胸膛瞬間刺穿。
鮮血剎那間染紅衣衫,楠竹臉色大變,來不及收手,便聽有人大喊,“殺人啦!兄弟們上啊!”
此間人數太多,這邊的看不到那邊的,楠竹瞬間便被真真假假的迷霧籠罩起來,渾身都沾染了他人眼中所謂的‘惡’。
他被推得趔趄了一下,餘光瞥見將死的那人衝他露出一個譏諷的笑,一顆心陡然下沉,臉色也變白了幾分。
短短片刻,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霍然轉頭,不管是朝廷的,還是武林的,所有人手裡的刀劍彷彿都在向他砍來。楠竹仍顯稚嫩的臉上半是不解和氣憤,另外一半,也被生生激出些血性。
“我明明是來幫你們,你們爲什麼要這樣?”楠竹徑自說着,握緊了劍的手骨節發白,“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師父說過,這樣的人最可惡。”
對方已然失控,不想死,就只能殺人。可楠竹從未殺過人,所以此刻他的手還有些顫抖,嬰兒肥的臉蛋上也沒有多少血色。
但是不行,他要挺住,要回去把這裡的事都告訴師父。
要告訴他們所有人,師兄和燕大哥都是好人。
“小心!”
楠竹一劍連挑三人,緊接着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堪堪避過了斜裡刺來的刀劍。
然而破空聲於剎那之間襲來。
楠竹的瞳孔猛的一縮,眼看就要來不及閃避,左側房頂上忽的跳下一人來,千鈞一髮之際一劍將之格擋。
隨後又是一人匆匆趕到,迅速將楠竹拉起,“你沒事吧?”
楠竹楞楞的搖搖頭,轉頭看擋在前面的人,初時還很陌生,但瞥見他手中的劍,又立刻反應過來,“劍癡大俠!”
來人正是一直藏在暗處的陸雙行和汪敏。
然而陸雙行此時無暇他顧,目光死死的盯着剛剛被他打飛的東西——那是一隻箭,出自神侯弩。
擡眼,看向箭飛來的方向,這是要徹底宣戰了嗎。
如此看來,秋戌子那邊估計也不容樂觀,得先脫身,待從長計議。
“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