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哥哥,你去睡吧,小糉子可以幫你照顧燕哥哥噠。”小小的孩子拍着胸脯,仰頭看着你,大大的眼睛裡像裝着繁星。
“小糉子乖。”李晏摸摸他的頭,入夜的殿宇裡燭火昏黃,周圍一派安靜祥和。
李晏把小糉子抱過來,讓他臥在自己懷裡睡,小糉子伸手摟着他的脖子,眼睛還時不時的看燕三白。
“晏哥哥,燕哥哥什麼時候醒過來啊?他睡了好久好久了。”
“他會醒過來的。”李晏說着,眸光描摹着燕三白臉龐的輪廓,流露出一絲暖意,“到時候,再帶你去街上玩兒,好不好?”
“嗯!”小糉子重重的點頭,“燕哥哥還會給我講故事呢。”
“你喜歡他嗎?”李晏問。
小糉子偷偷瞄燕三白,紅着臉把頭埋在李晏肩窩,“喜歡~”
“那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真的。”
小糉子很開心,他覺得這是他這幾天聽到的最讓人開心的話了。小孩子鬧了一會兒,就困了。先前信誓旦旦要幫忙照顧的人,此刻躺在李晏懷裡沉沉睡着,白玉般的小腳丫子露在外面,時而還踢李晏一腳。
李晏把他放下,蓋好被子,轉身撫摸着燕三白的臉頰,俯身印上一吻。
會醒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翌日,馬蹄驚擾了長安的清晨。
棲微道長披星戴月,終於趕至皇城。
三堂會診,燕三白的身體拖不得,越早救治越好。
而比燕三白的病情更讓人着急的,便是如今這大周朝堂。素來勤勉的皇帝數日不臨朝,早有小道消息說不日江山就要易主。
這不,洛陽王急急歸來,朝堂之上風起雲涌,全看這位王爺要如何做。
但洛陽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
結果,上朝第三日,國子監的校舍就塌了一角,傷了幾個學生。下面原先是把這事兒壓下來的,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傳到了洛陽王的耳朵裡。
這校舍可是開春新建的,國庫裡拿的錢,現在爲什麼塌了呢?洛陽王大發雷霆,該貶的貶,該流放的流放,揪起一根藤,拎出一長串。
然後責令京兆尹裴宋,帶着這些‘罪臣’,拿起錘子扛起鐵釺,去給國子監的學生修校舍。
這可真是長安一景啊,每天都有無數的百姓慕名前來觀看。看着平日裡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爬個梯子都氣喘吁吁,可真是笑到肚子疼。
幾天下來總結出兩點:戶部侍郎董文禮的木匠活兒最好,禮部侍郎張儉的屁股最翹。
羣臣爲此心焦焦,更加不敢輕易得罪洛陽王。
與此同時,殷仲和棲微那邊終於有了結果。
以目前商討出的結果來看,要同時祛除兩種毒,難度很大,不得不擔很大的風險,對人本身造成的危害,也是很嚴重的,最差的結果無法預知,或許,到時候燕三白一身功力都要散去。
但凡有一線希望,李晏都不願輕易放棄。然而就在他們都準備妥當之時,殷停卻忽然避過其他人,把李晏拉到一邊,道:“有件事我需得提前告訴你。”
“什麼事?”李晏心知肯定是有關於燕三白的,神色不禁嚴肅起來。
殷停又問:“你知道歲月花的毒解,意味着什麼嗎?”
不待李晏回答,殷停就自問自答道:“那意味着,被歲月花封印在他身上的時間,會全部回到他的身上,甚至,會變本加厲。”
這就像是一個戲法,既然是戲法,終究會有戳破的那一天。別看現在燕三白仍舊是脣紅齒白俏郎君的模樣,一旦毒解了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而李晏會怎麼辦呢,誰也問不出口,於是殷停就來當這個惡人了。
“如果你不能確保自己接受事實,那我寧願不救他。”殷停說的很堅定,讓人毫不懷疑,他真的會這麼做,這或許就是他保護友人的方式。
然而李晏的眼中幾乎毫無波瀾,他其實早有所料,但那又如何呢?
“我只要他陪在我身邊。”
在李晏眼裡,無論是什麼樣的燕三白,都是最美的。紅顏枯骨,於他又有何分別。
事不宜遲,殷仲立刻爲燕三白施針解毒。殷停在一旁打下手,棲微護法,四個人待在房裡,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李晏。
小糉子牽着李晏的手在門外,他能感受到李晏的掌心一片涼意,甚至緊張的在出汗。日光將他的人影逐漸拉長,他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三四個時辰眨眼而過,門開的時候,恍若隔世。
李晏快步走進去,急切而匆忙,那一刻,夕陽的光輝恰好越過枝椏,爬過窗戶,照進屋內。
病榻上的人動了動手指,眼睛被那光芒喚醒,睜開來,卻毫無光彩。
“狀元郎?”有人在輕聲叫他,帶着不確定和祈求。
他轉過臉,卻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黑茫茫一片,彷彿還沉浸在噩夢裡。
然而一個溫暖的懷抱將他擁住,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在身邊。
還活着,我還活着,就在此時此刻,依舊在他的身邊。
聽到他說,“謝天謝地,你還活着。”
只要還活着,很多事情便算不上什麼大事。
比如燕三白一身武功去了七成,比如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但李晏心裡反而有些慶幸他此刻看不見東西,也就看不到自己的變化。
李晏知會了所有人,沒有誰對此多提一個字。反正人救回來了,洛陽王心情轉好,後花園裡繁花似錦,再好不過了。
殷停開了調養的方子,一是爲了填補燕三白虧損的身體,清除餘毒,二是爲了治療燕三白的眼睛,每日三頓,苦得讓小糉子光是聞見了都直皺小鼻子。
他時常很心疼的看着燕三白,然後抓一大把糉子糖送給他吃。
燕三白能下地行走,已經是大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李晏幫他穿衣梳洗,燕三白坐在鏡前,任李晏拿着檀木梳子幫他梳理着頭髮,日復一日,青絲變成了白雪。
歲月無情,尋求長生不老終究是逆天而行,所以降下懲罰。不論是不斷變白的頭髮,還是眼角慢慢長出的細紋,都像日升月落,無法阻止。
李晏起初還很擔心,不過殷停說,這只是自然的變老,燕三白的身體並沒有因此出現不可挽回的衰退,他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了回去。
這樣也好。
他低頭親吻着燕三白那最終變得雪白的頭髮,順其自然便好,否則他總擔心有一天還會出什麼事。
慶幸的是,自從燕三白的頭髮全白之後,那衰老的趨勢就好像停了下來。皇后娘娘不讓小糉子老去皇帝面前晃悠,怕他傷心,也怕染着病氣,於是小糉子就每天跟在燕三白身邊,大眼睛一直盯着燕三白的頭髮,神奇得像是看到了觀音菩薩。
這一日燕三白能自如行走之後,零丁就帶着他去御花園轉轉,老是悶在屋裡,怕給悶壞了。至於李晏,最近總是很忙,皇帝的病情不容樂觀,現在什麼事都壓在他肩上,旁人也壓根幫不上什麼忙。
小糉子自告奮勇的在前面牽着燕三白的手,把他帶到涼亭裡,‘這裡是臺階呀’‘這裡是凳子呀’一樣樣的告訴給燕三白聽。稚嫩的童音縈繞耳畔,清風徐來,花香滿院,叫人好不歡喜。
不多一會兒,關卿辭來了。
乍見燕三白如今的模樣,關卿辭愣了愣,這纔有點燕三白確實比他們都年長的實感來。
但是,一如從前的御賜俠探那樣討喜,他依舊是承蒙上天眷顧的吧,這銀髮如瀑,白衣勝雪的模樣,足以叫百花失色。就連眼角新長出的滄桑細紋,都像是時光鐫刻的禮物,笑起來,溫文爾雅,雍容大氣。
關卿辭是來辭行的,梅公子死了,但燕三白還活着,他的舊部不可能這麼輕易的繳械投降。所以北邊依舊亂着,這次關卿辭是領了皇命,前去協助平亂的。
“那關兄還會來嗎?”燕三白問。
關卿辭點點頭,他也想通了,“等北邊平定,我便回長安來,繼續在大理寺任職。”
“那你呢?”關卿辭又問。
燕三白語氣溫和,“我就在賴在這裡,不走了。”
關卿辭由衷的笑了笑,初遇時那一身冷冽如霜已然融化了一般,一身鋒芒內斂,愈顯沉穩。可惜燕三白看不見,沒能領略到這位冷麪少卿大人如今的風采。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關卿辭就告辭離去。唯有這份乾脆利落,一直沒變。
待關卿辭走了,燕三白抱起小糉子坐在他腿上,問:“小糉子,你老實告訴我,現在燕哥哥變成什麼樣了?”
小糉子仰着頭仔細的看着他,“變得很……很好看!”
“好看?”
“嗯!頭髮都跟別人不一樣哦,特別厲害!真的!”小糉子怕他不信,還做的特別誇張的表情,“真的好漂釀好漂釀,晏哥哥說這是因爲做了好多好多好事,所以天帝大老爺賞噠~”
燕三白莞爾,童言無忌,最是情真。
“笑什麼呢?那麼開心?”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他倆,原是李晏下了朝歸來。
小糉子羞羞臉,把頭埋在燕三白頸窩裡,咯咯的笑。
李晏就伸手去逗弄他,小糉子躲,躲得燕三白也被他弄得東倒西歪的,被李晏一把撈進了懷裡。
御花園門口,過來找小糉子的皇后娘娘聽到涼亭裡的聲音,止了步,看了許久。所有的繁雜情緒最後化爲一聲幽幽嘆息,心裡又不禁涌上一股欣慰,轉身,獨自走了。
又是半月後,那一天正是初十,入夜之後兩儀殿燈火長明,無數的人影映在紙窗上,來去匆匆。
李晏剛擁着燕三白躺下,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叫起。他原想讓燕三白繼續睡着,晚上吹不得風,但前來稟報的人說——陛下指名要見俠探。
病榻之上,皇帝已至彌留。這一次病情惡化,就是合殷仲棲微之力,也無力迴天了。小糉子趴在牀頭,大眼睛裡全是眼淚,燕三白看不見,但是聽得見,聽着那小聲的啜泣,就不由心疼。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最後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唯獨留下了燕三白,“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要與俠探說。”
李晏本想開口留下,燕三白捏了捏他的掌心,示意他不用擔心。
待所有人都走了,燕三白站到牀邊,“陛下,可是有話要交待?”
皇帝已有些神志不清,勉強睜開眼看着黃昏燭光裡音容靜好的年輕人,看着那雪白的長髮和無神的眼睛,心裡嘆息一聲,道:“羅剎啊,你可曾恨過我們?”
燕三白頓了頓,搖頭,“都過去了,陛下。”
“這便好……這便好……咳、咳……我知道,晏兒很喜歡你,小糉子也很喜歡你,我都看得出來,也不去說什麼多餘的話了,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你好生陪着他們,可好?”皇帝直直的看着燕三白,一直睜着眼,在等一個答案。
燕三白低頭,緩緩的跪在地上,行了一禮,“陛下放心。”
話音落下,皇帝渾濁的眼睛終於失了光亮,緩緩閉上。大周的第一位皇帝,將大周從百廢待興治理成如今這四海昇平的周成帝,就在此時闔然長逝。
這一夜整個皇宮燈火通明,白燭亮起,喪鐘長鳴,李晏牽着小糉子的手,就像牽着整個大周的未來,在屋外,叩頭俯首。
其後太子李則端繼位,因其年幼,按照先帝遺囑,尊洛陽王李晏爲攝政王,輔佐朝政。時值立秋,正應了那句多事之秋。
然而當登基大典上,攝政王牽着小皇帝的手走過臺階,領着他登上帝位時。小皇帝一本正經的轉過身,在龍椅上坐下,童稚的聲音乾淨清澈,說着諸君平身時,無數人又想——他們或許,又見證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啓。
正如當年先帝登上皇位時一樣。
初秋的庭院,葉子開始泛黃。
燕三白靠在走廊的硃紅立柱上,靜靜的發呆。外面正因爲登基大殿熱鬧着,他卻躲在這重霄殿裡偷得浮生半日閒,雙手對插在衣袖裡,身上披着外衣,靜止得像一幅畫。
他的眼睛還是不能視物,但已能感覺到一點朦朧的光亮,所以他時常喜歡像現在這樣,站在外面,看天光雲影。
忽的,庭院裡吹來一陣風,吹來幾片楓葉,沾在他的頭髮和白色的錦袍上。他眨眨眼,伸手去摸,可一摸,卻頓住了。
因爲他摸到一隻手,溫柔的幫他摘了葉子,裹緊外衣,低頭親吻他的眉眼。
燕三白推了推他的臉,“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新晉攝政王回答得很簡單,“太煩,聒噪的讓人想拿鞋底抽他們。早知道這差事是這樣的,我就不答應了。”
張揚中帶着些不可言狀的委屈,那定是特意跟人撒嬌的。燕三白莞爾,“是你答應的,又不是我。”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自從燕三白恢復了本來的年紀,李晏黏起人來愈發得心應手了。
燕三白無奈,“那你想怎樣?”
“你哄哄我?”
燕三白:“…………”
李晏忍俊不禁,“好了,我逗你呢,過來,看我給你變個戲法。”
木製的走廊上擺着一張案几,李晏拉着燕三白在軟墊上坐下,拿起筆放到他手裡。燕三白聞見墨香,想起以前李晏也曾在這兒作畫,於是問:“今日怎麼又有雅興了?”
李晏笑着沒說話,握住他執筆的手,在宣紙上畫下一根根線條。
燕三白看不見那畫的是什麼,只能依稀感覺到,“是樹?”
“還記得我上次畫的什麼嗎?”
“桃花。”
且把桃花切一斤,三錢美酒換浮名。
上一次的洛陽王瀟灑肆意,硃砂點染,給燕三白變了一個滿樹花開的戲法。
這一次,李晏握着燕三白的手,硃砂筆在枝椏上點綴,跟上次一樣。然而這一次,燕三白什麼都看不見,沒有那漂亮的丹青,沒有那玄妙的花開,眼前朦朧一片,黑暗中僅有那麼一點光亮。
然而,他似乎在那墨香裡,聞到些別的味道。
“看,花開了。”李晏在他耳邊呢喃,熱氣拂過他的耳垂,叫燕三白的心顫了顫。那墨香裡,摻雜着桃花的清香。
這時已不是陽春三月,就算是山中桃花也早謝了,竟不知李晏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花瓣,研在墨裡。
那一瞬間,燕三白似乎真的看到了滿樹花開。
他靠在李晏肩上,擡起頭,彷彿看着紛紛揚揚的桃花落了滿院,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給我起一個名字吧。”
“嗯?”
“燕三白這個名字,該還給他了。從今以後不論是燕三白還是羅剎,都是過往,無需再提,不如……你給我取一個新的?”
李晏抱緊了他,嘴角流露出笑意來,取名字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倍感榮幸,“不如,叫白白白,三白麼。”
燕三白:“小鳳兒?”
“好好好,不鬧你,姓李好不好?我想你跟我姓,就叫李白白吧。李白白,白又白……”
“李清河!”
李清河舉手投降,狀元郎慢揍。?? 御用俠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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