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到他,我不相信他已經死了。”關卿辭目光堅毅,竟是半分動搖也無。
燕三白徐徐從青山上收回目光,道:“我仍是那句話,羅剎已死。但你若執意去尋,我也無權阻止,不過你要知道,希望渺茫。”
聽到如此肯定的回答,關卿辭眼中閃過一絲隱晦的失望,但那雙刀鋒般的眉眼依舊不屈不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說罷,關卿辭朝燕三白抱了抱拳,再不打擾他,轉身離去。
燕三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間生出些許悵然。指尖的涼意遲遲不退,胃裡忽然開始翻涌,一股熟悉的噁心感涌上心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山野間清新的空氣讓他輕鬆不少。而這時,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
“狀元郎?”
這熟悉的輕佻語氣,叫燕三白無暇去想爲何自己會變得如此沒有防備,轉頭看到李晏的臉,他心裡忽然安定了一些。
然而李晏的臉卻沉肅了起來,“你怎麼了?臉色又不大好。”
燕三白搖頭道無礙,李晏卻抓起他的手,觸摸到那冰涼的指尖,細長的丹鳳眼眯起來,“這也叫無礙?”
兩個大男人手拉着手未免有礙觀瞻,然而李晏的掌心很熱,就像身上的紅衣一般,像一團炙熱的火。那團火消融了燕三白指尖的冷意,竟叫他有些捨不得放手了。
李晏卻是又皺了皺眉,他擡起燕三白的手仔細摩挲了一下,那看似白皙無暇的手掌,觸摸起來,竟一點兒也不光滑。掌中和指縫間到處都是繭子,還有一些不平整的傷痕,疤痕已淡,但觸感仍在。
被李晏如此翻看,燕三白心裡不禁生出一股異樣之感。在他看來,這動作大約是男子心疼心愛之人時才做的,用在他身上未免奇怪,於是他手腕一轉便抽回了手,“王爺莫不是會看手相?”
手被抽走,李晏的眉頭就微皺了皺。他摩挲了一下指腹,上面似乎還殘留着燕三白的體溫,心裡便像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這樣想着,他便又仔細的打量過燕三白的眉眼來。
如此凝視,他心中坦蕩,或者說根本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企圖,可燕三白卻尷尬了。因爲李晏不掩飾,他可不就全感受到了?
這種感覺很不妙,甚至有點危險。
燕三白以前不是沒有過這種感覺,但這次不一樣,李晏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恰在這時,燕三白看到遠處的山路上終於走來了一個揹着揹簍的少年,他不由鬆了口氣,道:“王爺,扶笙回來了。”
然而此時李晏已確認完畢,嘴角勾着笑,悠悠的搖着扇子,挑起眉,意味不明的說了一句話,“看來我在天棄宮裡撿到那枚玉佩,當真是天意。”
燕三白望天,天意什麼的,他一概不知。
扶笙瞧見燕三白站在村口,便一路小跑了過來,少年仍舊是神采飛揚的模樣,生活的重擔完全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嘿。”扶笙揮手跟他們打招呼,燕三白也微笑着迴應,只是想到接下去要說的話,那笑容便無論如何也歡快不起來。
他們一路並肩往回走,李晏跟在後面,揹着手閒庭信步。
輕緩的語氣講着一個陌生的故事,從燕三白嘴裡道出,哀,而不傷。
扶笙一路聽着,臉色幾度變換,卻沒有外人想象中的那樣震驚失措,他搖搖頭,握着拳頭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氣息,“雖然你說的可能都是真的,但我一時間還是沒辦法接受。”
燕三白沒有勸說,只是說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所以我告訴你,但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權選擇走什麼樣的路。你母親將你生下來,也必定不希望你被身世所累。”
其實扶笙的心裡遠不如表面上平靜,他從前的生活何其平淡,可那個故事卻如此曲折,且充滿着令人窒息的絕望。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女兒的兒子,他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
扶笙遲疑着,停下了腳步,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家面對病榻上的母親了。他叫了十幾年的娘,竟然也不是真正的孃親麼?他不由看向燕三白,問:“我該怎麼辦?”
燕三白微微彎下腰,雙手搭在他肩上,雙眼與他對視着,溫和,卻也堅定的道:“好好活着,然後,走出這大青山。”
以後一定要走出大青山,這是少年曾在燕三白麪前說過的豪言壯志。現在他迷惘了,燕三白便把這句話還給他。
如果說那個故事裡還有什麼希望可言,那便是扶笙了。他帶着那個女子的所有希望出生,他是被祝福,被愛着的。燕三白心想,願災難無可延續,願真情永留人間。
扶笙低下了頭,似乎在思索着,掙扎着。
燕三白溫柔的聲音繼續響起,“不如我們做個約定,三年之後,我在大青山外面等你。”
“你說真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扶笙的眼裡終於露出一點輕鬆,於迷惘之中,好似看到了一個可以向前摸索的點,他重重的點點頭,“那我們可說好了。”
約定就此達成,就像一道封印,將少年那搖搖欲墜的內心重新穩固。其實約定本身不是多重要的事,只是人生路漫漫,再堅強的人有時也需要別人推他一把。
夕陽薄暮時,大理寺那邊準備妥當,一行人啓程前往縣衙。
快走出村口時,李晏問:“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燕三白心裡存了分道揚鑣的想法,早想好了說辭,“我打算去一趟西域。”
“這樣啊,”李晏道:“那我們明日一道去坐船,下江南。”
等等。
“我要去西域。”燕三白重申。
李晏挑了眉,“我前幾天剛被那你小叔刺殺,如今執掌陳家之事,更不知還有多少人要殺我,此去江南,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當真捨得讓我獨去?”
燕三白:“我……”
李晏:“那日你說不會棄本王而去,怎的今日就不守信用了?”
燕三白:“…………”
這一刻,才高八斗的狀元郎竟無言以對。
因爲李晏說的話總是叫人覺得很對。
仔細想想,燕三白也確實不大放心讓李晏獨自去江南,若再出現燕歌行那樣的高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如此想着,燕三白便也只好妥協了,“好吧,我便隨你下江南。等日後送你回了長安,我再去西域。”
其實去西域也只是個幌子,燕三白只是想找個藉口離開,獨自調查秋蟬那波人以及燕歌行的事。
至於李晏,也渾然沒把燕三白的西域宣言放在心上,反正到了下次,總還會有其他的理由將燕三白留下,人見人愛的洛陽王可不擔心。
一行人很快出了村子,過了那座新修好的木橋,來到了稍寬闊些的官道上。
大家對李晏和燕三白總是湊在一起已經見怪不怪,而這時,後面忽然傳來一陣清越的喊聲,大家回頭,就見扶笙氣喘吁吁的跑到了那座木橋上,正大力的朝他們揮手。
與君一諾,爲君送別。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眼神堅定而明亮,吸了吸鼻子,看着他們漸行漸遠。
燕三白停下來,像個文士一般垂首致禮,他知道少年也想考個狀元。
零丁把手遮在額頭上遠眺,看着奮力揮手的少年,心有感觸的感慨了一句,“莫欺少年窮啊,現在的少年怎麼都那麼厲害?”
李晏也似勾起了什麼回憶,嘴角勾起,鬢邊的幾縷頭髮隨着微風搖曳着。
“老當益壯壯嘛。”他說。
一旁的燕三白轉過頭,靜靜的看了他一眼,嘴角也慢慢的滲出了一絲笑意。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的羣山環繞中,四季如春的藥王谷又迎來了兩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包子臉的小徒弟仰着頭問師父,“師父,這裡就是藥王谷嗎?沒有藥味呢。”
師父看着蠢蠢的小徒弟,說:“你師兄總是穿的像個大紅櫻桃,你在他身上聞到櫻桃的味道了嗎?”
“沒有欸。”小徒弟搖搖頭,又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好像懂了,師父。”
師父摸摸他的頭,以示欣慰。
這一對師徒自然就是來自春亭觀的秋戌子和楠竹,兩人離開潁川之後便一路向南,最終抵達了這裡。面對地位超然,受世人尊敬的藥王谷,秋戌子卻像回到了自己家一般,也不遞拜帖,徑自帶着小徒弟進去了。
藥王谷裡很安靜,一路行來花木茂盛,就是沒看到什麼人。楠竹好奇的四下張望着,看到有什麼奇異的植株便睜大了眼,扯扯師父的衣袖問他這是什麼。
秋戌子總是像個世外高人一般指點他,沒辦法,徒弟已經如此之蠢,做師父的總不能再放棄他。
兩人一個問一個講,授業大事正進行的如火如荼,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卻忽的響起,“秋戌子你個臭老道你怎麼又來了!死禿驢前腳剛走你後腳就來,你們是不是說好了過來坑我的百花釀的?!”
“咦?”秋戌子擡眼看去,就見一個胖乎乎圓滾滾的老頭哼哧哼哧跑了過來,眼睛一亮,“今年的百花釀已經釀好了嗎?”
老頭一個急停,聚光的小眼睛狐疑的打量着秋戌子,“你個臭老道,難道不是爲了我的酒來的嗎?”
“呵呵。”秋戌子白髮飄飄,道一聲輕笑,端的是丰神俊朗。
老頭幾近暈厥,暗罵自己嘴怎麼那麼賤,不搞清楚就往外說,這下可慘了,新開的那幾壇酒又保不住了。
“師父師父,他是誰啊?”楠竹拉拉秋戌子的衣服,半個身子藏在他身後問。
“這位便是藥王谷的主人,藥王殷仲,楠竹,你喊他殷伯伯就可以了。”
楠竹眨眨眼,立刻很乖的叫了一聲,“殷伯伯好~”
殷仲對這個很是受用,瞪了秋戌子一眼,總算把人給請了進去。反正不請的話,人也趕不走。
殷仲把他們帶到了一個種滿竹子的小院,很快,藥王谷的弟子們便端來了新啓開的百花釀,一時間酒香肆意,連楠竹這個完全不會喝酒的都直勾勾的盯着酒罈子。
但殷仲卻一隻胖手蓋在了酒罈上,道:“臭老道,想喝我的酒,你得先說說這次來幹嘛吧,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秋戌子就等他這句話,“我來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燕三白。”
“燕三白?”殷仲挑眉,“你打聽他做什麼?”
“事關我徒弟,天機不可泄露。”秋戌子說的高深莫測,“我聽聞,燕家的後人失蹤了十年之久,再出現時便是在這藥王谷,關於他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最清楚吧?”
“你都天機不可泄露了,我幹嘛要告訴你。”殷仲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我可醜話說在前頭啊臭老道,燕三白是從我藥王谷走出去的人,我看中的準女婿,你要是對他做什麼,我殷仲可不答應。”
秋戌子攤手,“你何時見我害過人了,那孩子如今與我徒弟在一道兒,我多問一句也不行了?”
“是那個洛陽王?”
“是啊,我就倆徒弟。”
“皇家都沒一個好東西,真不知道你當初幹嘛要收李刈的兒子做徒弟。”
秋戌子笑笑,不解釋,“反正他現在是我徒弟,便如我親子,燕三白的事情,你到底是說也不說?”
殷仲思忖了一下,道:“別的我不能說,也無甚可說,但燕三白出現在我藥王谷時,身上積毒頗深,我也是費了好一些功夫才把人救回來的,至於他那十年到底去了哪裡,經歷過什麼,你知道我藥王谷的規矩,醫治病人全靠眼緣,不問出身,所以我也不清楚。你要想知道便自己去問,那孩子心地善良,說不定就告訴你了呢。”
“你這說了等於白說。”
“愛聽聽,不聽你捂耳朵啊。”
秋戌子搖搖頭,不與他一般計較,搶過酒罈子來自己喝。
殷仲在一旁越想越好奇,忍不住問:“你不是神棍麼,怎麼,這次是不是又算出什麼來了?”
秋戌子瞅了他一眼,道:“燕三白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殷仲連忙點頭,“對啊,然後呢?”
秋戌子又瞅了他一眼,“反正我知道他不會做你女婿的。”
殷仲一聽就炸毛了,“爲什麼?我藥王谷哪裡不好了?富可敵國好麼!還有我家女兒花容月貌,誰比得過她,你說!”
秋戌子搖搖頭,白髮微揚,仍是仙風道骨的模樣,“天機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