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白輕飄飄的一句話,把喬大給問倒了。
其餘人也都懷疑起來,對啊,既然你表現得如此義憤填膺,那爲什麼不提前救那個女人呢?爲什麼不呢?
衆人懷疑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劍,刺透了喬大的心。他也曾日日夜夜的問自己,爲什麼不呢?難道不是你的遲疑,你藏在心裡的惡,才導致她沒能逃出那場大火?
他的眼神開始閃爍着,充斥着痛苦。十幾年來他用復仇的怒火燃燒着自己,讓自己的心變得愈發冷硬,可燕三白只是一句話便將它摧毀,讓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燃燒着大火的夜晚。
他看到火光,急急忙忙的從家裡跑出去。他沒命的跑着,劇烈跳動的心臟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每一次呼吸,他都彷彿能聞到那燒焦的味道。
他是想去救的,就算衝進大火也要去救,可是當他與王德坤四人狹路相逢,一個人怎麼能敵得過四個人,被推下山的那一刻,他想起很多。
他早在一年多前便發現了張青的秘密,張青自以爲藏得隱秘,可這裡是大青山,怎麼可能不被發現。然後喬大就看見了那個女人,他從沒有見到過的漂亮女人,跟村子裡的鄉野婦人完全不一樣的女人。
他一開始,根本沒有想過要救她。
他一直孤單一人,早就被世事打磨得心性涼薄。他只是在遠處靜靜的冷眼旁觀因爲看到了張青醜陋噁心的一面而沾沾自喜,就像在觀看一出醜角的表演。可是後來他慢慢的發覺,那個女人在他心中越來越生動了,他時常夢見那雙……即使飽受屈辱和折磨,仍舊清麗明亮,毫不妥協的眸子。
日子越久,喬大便愈發無法忘懷,於是他終於結束了自己旁觀者的身份,趁着張青不在的時候,與那個女人見面。
他對她釋放出善意,笨拙的安慰她,並允諾一定會來解救她,而那個女人完全沒有發覺,這個給她在絕望中帶來希望的男人,曾在旁邊冷眼觀賞了她的苦難。
然而喬大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他有着各種各樣的理由拖延,他害怕一旦救出了這個女人,她就會離開了,她怎麼還會留在這個令她無比厭惡的地方。
這一拖,女人就發現自己懷孕了。那是張青的孩子,張青無比興奮,對女人關懷備至,更不容易逃跑了。隨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女人漸漸的對肚子裡這個孽種產生了感情,從原本的厭惡到疼惜,慢慢的激發了她身爲母親的天性。
她決定要生下這個孩子,並請求喬大,救不了她沒關係,但一定要帶着這個孩子離開,遠遠的脫離他父親的魔爪。
喬大答應了,女人也順利誕下一個男嬰,爲了順利讓這個孩子在張青面前消失,喬大抱走他之後,女人便開始裝瘋賣傻,跟張青胡扯是山上的野獸把孩子叼走了。
張青憤怒至極,漫山遍野的找他的孩子,然後終於在某個地方發現了一些碎布和野獸吃剩的血肉——那當然是喬大刻意佈置的。
不管怎麼不敢相信,張青最後還是接受了這個現實,而就在這時,王德坤三人終於登場。
你方唱罷我登場,女人看着這一個個男人來來去去,眸子漸漸的失去了神采。
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她絕望了。
“不是這樣!我想要救她的……我原本打算明天就去,我把張青殺了就帶着她跟孩子遠走高飛……真的,我原本打算明天就去的,明天就……”
“可是那個明天永遠不會到來了。”燕三白打斷了他的話,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可是屬於那個女人的明天早已經死了。
燕三白不願意再聽下去,在場所有人也不願意再聽,永遠無法消弭的遺憾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
蔡志璟看着痛苦的喬大,臉色愈發的蒼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心中的憤怒、仇恨,以及對孃親的無限嚮往,如今看來都可笑至極。他就像一個傻子一樣,被人愚弄了還不知道。
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上面曾經沾過的血讓他惶惑不安,然而他很快又想到一個新的問題,霍然擡頭,不可置信的盯着喬大,瘋了似的連聲質問,“是扶笙對不對?!那個女人真正的兒子是扶笙對不對?!你說啊!”
然而喬大沒有再看蔡志璟,他那雙死寂的眼神落在了蔡縣令臉上,彷彿在說——你當初縱容了殺人犯,看,現在你的兒子也變成了殺人犯。
蔡志璟被他的眼神刺激到了,發瘋似的撲過去打他,質問他爲什麼要騙他。喬大避也不避,卻是蔡縣令死命的抱住了自己的兒子,“志璟!志璟你不要這樣,都是爹的錯,是爹的錯!”
“爹……”蔡志璟崩潰的看着他父親,最終泣不成聲,心生懊悔。
“帶他們下去吧。”關卿辭不願再看,於是便叫章琰帶人下去。三人沒有掙扎,只是喬大在轉身的時候忽然頓了頓,而後直直的朝燕三白跪下磕了個響頭,“大人,這件事跟扶笙一點關係都沒有,請大人千萬不要怪罪於他!阿九給您磕頭了大人!”
說着,他就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磕在堅硬的土地上,一片紅。燕三白急忙將他制止,“扶笙本來就是無辜的。”
聞言,喬大才露出了由衷的笑意,任由大理寺的人將他帶走了。
零丁卻依舊疑惑,道“燕大俠,你是怎麼看出蔡志璟纔是兇手的啊?他這些日子一直跟我們在一起,看起來很老實本分。”
其餘人也都好奇的看過來,如果說懷疑阿九還有點靠譜,畢竟他本身就挺可疑的,可蔡志璟是怎麼回事呢?
燕三白道:“就是因爲他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所以才值得懷疑。關大人的匣子被盜,李茂被毒殺,都是發生在這棟老宅裡,最有可能下手的,不正是負責膳食起居的蔡志璟?”
聽燕三白這麼一說,大家頓時瞭然。這蔡志璟一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起,卻變成了最大的盲點,而且因爲他爹就是報案人,所以更沒有人去懷疑他了。
燕三白又道:“蔡縣令一開始應該不知道蔡志璟參與其中,所以纔會堅決報官,把這件事越鬧越大,最後驚動了長安,所以他不可能是兇手。但是當在下到達這裡時,卻發現蔡縣令並不熱衷於破案,這跟他一開始報官的態度可不一樣,這很奇怪。而且縣衙偏偏就在他領在下前去的前一刻被燒,便更奇怪了。
不過真正讓在下懷疑蔡志璟的還不是這個,零丁,你還記得我們初進村時碰到扶笙的場景嗎?”
“記得啊,你的馬忽然受了驚,所以踢翻了扶笙的陶罐。”零丁道。
“對,陶罐裡裝着一味禾合草,馬聞到了它的味道,所以受驚。陶罐碎了,藥材撒了一地,然後一隻狗經過了那裡。”
“啊,扶笙的狗!它後來還突然抽搐起來了,難道……是因爲它舔到了那堆藥材?”
“對。”燕三白特意問過給李茂驗屍的老郎中,扶笙開的藥裡就有羯陽草,“那隻狗抽搐的跡象與羯陽草中毒一般無二,只是毒性被其他藥草中和了,所以它僥倖活了下來,否則它不可能接觸到只生長在大青山上的毒草。而羯陽草很多年前便停用了,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殺死李茂的兇手一定從什麼地方聽說過這種草藥,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直在使用羯陽草的扶笙處。”
不用燕三白再細說,零丁他們也明白了,蔡志璟跟零丁是朋友,知道羯陽草無可厚非。一個疑點不算什麼,但疑點和疑點加起來,蔡志璟就變得相當可疑。
“至於阿九,他是做木匠的,村子裡的棺材都出自他之手。那個黑匣子最初是怎麼從棺材裡跑出來的,想必至今還未有人想通,但若由阿九這個木匠一開始便在棺材上動手腳,比如在底部開個暗門,趁搬運之時悄悄把匣子弄出,就合情合理了。”
說着,燕三白又想起了什麼,摸了摸鼻子,“還有兔子。劉福和他的同伴在山上獵到的兔子都被帶走了,在下那天恰好在扶笙家裡看到掛着的野味,除了本身孤苦,還要照顧扶笙的阿九,大青鄉也沒有人家非要那幾只兔子不可罷。至於那同伴,同在學堂的蔡志璟不正好也有嫌疑?”
零碎的線索一個個被串聯起來,如此一聽,大家才覺得原來事情是如此簡單。可偏偏燕三白做到了,他們卻做不到,於是便更佩服他起來。
案子破了,一貫雷厲風行的關卿辭決定即刻收拾東西去縣衙,馬上結案,明日便啓程回長安。收拾東西自然用不着堂堂大理寺少卿,他默默的走出蔡家老宅,緩步走過村中的那條石板路,終於在村口的大石旁找到了獨自一人的燕三白。
看看李晏不在,關卿辭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邊,問:“在做什麼?”
“等扶笙下山。”燕三白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關卿辭心裡有事,便問:“關大人找在下有事?”
“聽說你在江湖上有個渾號叫百曉生,我有一件事想請教你,不知你是否能爲我解惑。”
又聽到百曉生這個稱呼,燕三白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但說無妨。”
微風輕輕吹拂着,關卿辭的聲音略顯低沉,“前朝末年燕境西北紅河嶺的那場慘案,你可知道?”
聞言,燕三白垂在寬大衣袖裡的手不可控制的顫抖了一下,“紅河嶺三個村落一共幾百條人命,在下當然知道,關大人爲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我想知道是誰做的。”
“這是一樁懸案,紅河嶺一夕之間被屠,沒有任何人看到兇手是誰,待發現之時紅河嶺已然血流成河。時間也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你爲何突然想查這個案子?”
“因爲我便是紅河嶺人,那場屠殺唯一的倖存者。”
關卿辭的話讓燕三白都微愣,他着實沒有想到關卿辭竟還是這樣的來歷。他一瞬間想到了什麼,眼裡的驚訝愈發濃厚。
關卿辭卻沒有在意,繼續道:“我當年年幼,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有人一定知道那一晚究竟是怎麼回事,至少救我出來的那個人一定知道。”
燕三白默然,他緩緩的移開視線,看了看不遠處的青山,竟覺得眼中有幾分酸澀,“你還記得那個救你的人是誰嗎?”
“他叫羅剎,影衛的前統領,黎王生前手裡最鋒利的一把刀。”
關卿辭的語氣緩慢而堅定,燕三白的指尖卻開始微微發冷。
羅剎,是那個他告訴琅嬛閣已死的羅剎。
而黎王,正是李晏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