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恨這個世道,恨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人!”女子的眼裡燃燒着仇恨的火焰,火光照耀在那一半靚麗,一半醜惡的面孔,竟叫人分不清楚這究竟是在現世還是地府,“我詛咒你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臺上的戲子演得太過專注,沉浸在別人的一腔恨意裡,竟叫人看得心顫。午子英都忍不住給她叫好,沒想到在這隱蔽的街巷裡還有這等入木三分的水準。
然而一直注意着燕三白的李晏卻敏銳的發現,燕三白的手剛纔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他的臉色忽的有些發白,怔怔的看着戲臺上的女子,目光廖遠,彷彿在看着久遠的過去。
李晏驀地心裡一緊,這樣的燕三白讓他覺得很遙遠,他不由伸手覆上燕三白抓着椅子的手。
感覺到那股冰涼,李晏抓得緊了些,“怎麼了?”
就是這一抓,將燕三白帶回了現在,他重重的抒了口氣,像剛剛上岸的溺水者那般。
“無礙。”他緩緩搖頭,心裡卻已經證實了那可怕的猜測。
這次的對手,就是衝着他來的!
對方設了那麼多關卡,其實只是想告訴燕三白兩個訊息。
十五泣春風,五、十爲土,土居正中,即爲中原。
孤鴻社,鴻即大雁,是落雁谷。
這兩個線索一頭一尾,若是換在其他人眼裡,根本毫無關聯,大雁也不會聯想到落雁谷,可是落在燕三白眼裡,則是完全不同的意義。
中原的落雁谷,那是燕三白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因爲他在那裡過了整整十年。
如今戲臺上的姑娘,來自姑蘇雲水間的梅子,她有另外一個更好聽的名字——蘇梅。
然而這一切,都是隻有燕三白自己才知道的事,其他知曉的人,應該都早已死了!
可如今,這一切都赤·裸·裸的被扔到了燕三白的面前,就像心裡最深的傷疤被人突然揭開,你以爲你藏得好好的秘密,忽然間被大白於天下。
這也意味着有個人他可能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他就躲在暗處一直窺視着你,而你對他一無所知。
如何不心驚。
一直到好戲散場,午子英忍不住站起來鼓掌,燕三白都沒能從那種心驚的狀態中走出來。然而他定了定神,知道自己不能在這時亂了方寸,於是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讓人把這孤鴻社裡裡外外都搜了一圈。
對方的目的已經達成,遊戲已經結束了,所以應該不會再有新的謎題出現。
一切也正如燕三白預料的那樣,跟隨而來的楚家人很快就在戲臺子底下發現了被綁着的和尚,戲班子裡的人頓時大驚失色,慌慌張張的解釋。
燕三白好言安慰了他們幾句,這本來也不關他們的事。
回到謝家,已是華燈初上。
經歷了一天驚心動魄的謝小棠一路上就沒停過嘴,且對於燕三白的崇拜直逼她表哥李晏。她就像一團永遠都充滿活力的小火苗,在燕三白身邊晃啊晃,倒是讓他沉鬱的心情緩解不少。
單獨的廂房已經備好了,今晚燕三白不用再跟李晏同睡。他不由鬆口氣,卻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李晏的反應。
回頭,卻發現李晏也正在看他。
四目相對,李晏在燕三白的眼神避開之前,就伸手拉住了他,溫度透過掌心傳遞,“真的沒事?”
燕三白手腕一轉,掙脫開來,“在下沒事,王爺也請早些休息吧。”
說着,燕三白微微一笑,轉身進了屋。
燕三白笑着,可李晏卻好似沒有看到那抹笑意。
他看着他的背影,暗暗蹙起了眉。燕三白與他熟識後,便不再常用‘在下’自稱。有時開玩笑時會說,鄭重時也會說,但沒有如今的情況。
兩人的距離彷彿無形間被拉開了一般。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齣戲有什麼問題嗎?李晏想着,叫來零丁,“你去查一下……”
隨後李晏也沒有回去休息,而是徑自去了謝老爺子的小院。他此次下江南的初衷便是來向他外公取經,江南的門閥大族可不比北方少多少,而且江南富庶,他們所擁有的錢財加起來,恐怕是國庫的幾倍有餘。
烏衣巷裡的王謝兩家,便是其中魁首。
而如今王家已然泯滅在歷史長河裡,雖說世人常說謝家是靠了一門皇親,但謝老爺子坐觀風雲數十載,一身道行豈是外人可以揣測。
李晏自小於春亭觀、長安、謝家三處打轉,春亭觀教了他一身武藝,長安給了他富貴榮華,而謝家,纔是真正塑造出李晏如今性格的地方。
如今雖是李氏王朝,可比起傳承數百年的謝家,仍舊欠缺了一份真正的底蘊與貴氣。李晏身上那股令人嚮往的名士風流,大約便是受了這幾百年薰陶的結果。
推開門走進去,燭光下,閉目養神的老人已擺好了棋局等待他的到來。
李晏叫了聲‘外公’,走過去盤腿坐下,兩人也不多話,手中的棋子便是他們的意志。
“啪。”謝老爺子落下一子,神色還是如平常般,溫和慈祥。
李晏執黑子,比起藏鋒數十載的老爺子,他的出手隨性之至,但已鋒芒漸露。
棋局下了一半,黑子卻還沒有連成大勢,李晏每每要得手時,一枚白子便會像神龍擺尾一般,輕易的將他之前所構全部打散。
李晏把玩着手裡的棋子,露出討饒的神情來,“外公你也忒狠了。”
“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英雄難過美人關麼。”李晏歪着頭,單手撐着,勾脣一笑,“您外孫我不是英雄,當然更逃不過了。”
“那我教你的那些也可以用嘛。”謝老爺子露出會心的笑,“是哪家的姑娘?總不是我家的傻丫頭吧。”
李晏摸摸鼻子,沒有回答,卻反問一句,“外公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尚可。”謝老爺子笑呵呵的,“怎麼了?”
“我怕說出來,把您給氣着了。”李晏說着,話鋒一轉,落下一顆黑子,“最近……朝裡有人在查紅河嶺的案子。”
謝老爺子的手微頓了頓,擡起眼看着自己的外孫,語重心長的道:“是非對錯,你心裡應該都有數。我已經沒什麼好教你的了,宮裡的那位想必也是如此想,有些事情雖然回想起來太過痛苦,但那是你的責任。直面它,正視它,然後告訴你自己,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
“我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李晏反問。
謝老爺子笑笑,“那是你爹,須得你自己去看,我們怎可妄加評斷。”
“那他還是您女婿。”
謝老爺子瞪了他一眼,隨即又道:“但是無論你得出什麼結論,一定要記住一件事,絕對、絕對不要忘記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最想要的……”李晏低喃着,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燕三白的臉。他不禁笑了笑,那雙丹鳳眼裡的神采也更甚幾分,‘啪’,一顆黑子落下,“外公,承讓了。”
謝老爺子這才低頭看去,就見原本散落無章的黑子竟化腐朽爲神奇般的連成了一大片,眼看大勢已成。
想起剛剛李晏露出的那討饒表情,謝老爺子笑罵道:“你這小子!”
與此同時,廂房內。
燕三白坐在牀畔,一坐就是半晌。夏夜燥熱,他卻如墜冰窟,只有掌心被李晏觸碰過的地方,依稀能感受些暖意。
攤開手掌,那是謝小棠送來的驅蚊藥水。
他忽然想,自己是來保護李晏的,可如今這情形……他是不是該離開了,以免把更大的危險帶給他們。
否則,該違背了保護李晏的初衷。
對,趁着他還什麼都沒有發現,日後瀟湘雲水間,總還有相逢的機會。
若那時他還記得自己,燕三白便已經很滿足了。
一時的意亂情迷不能代表什麼,李晏總會遇到別的不同的人。
這樣想着,燕三白忽然覺得心裡有些酸澀。
他又想起了蘇梅。
那是個奇女子,燕三白至今還記得她在河邊浣衣時罵的那些話。
“你是不是傻啊?”
“報恩就報恩,但別把自己當條狗你懂嗎?你是人,是人就給我好好活着!”
“你不說話,別人怎麼知道你不是啞巴?”
“你可不可以給我自私一點?死也要拉着喜歡的人一塊兒死,這樣才能永遠在一起,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嗎?你傻嗎?”
當然,這些都是罵燕三白的。
當時他很狼狽的蹲在茅草屋的牆角,篳路藍縷,等蘇梅洗出乾淨的衣服給他穿。
燕三白覺得,在蘇梅眼裡,自己大約就是一個傻子。
然而他不知道蘇梅爲什麼還會喜歡他這樣的傻子,死的時候,也沒有讓傻子一起去死。
後來燕三白漸漸明白,其實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這樣想着,燕三白笑了笑。他重新拿起那個白色小藥瓶,這是謝小棠的心意,離開之前總要用一下。
於是他開始寬衣解帶,把藥水抹在指尖上,再塗到身上發癢之處。他塗的很專心,因爲真的很癢,間或還有幾隻蚊子不怕死的撲過來。
夏夜的蚊子,總是最惱人的。
然而他的餘光忽然瞥見窗外有人,聯想到白天的事,他心中一凜,立刻抓起手邊最近的事物當做暗器扔出,“誰!”
暗器破窗而出,窗門大開,燕三白看到窗外的身影,頓時一怔,而後快步走過去,關切的問:“你沒事吧?我不知道是你在外面。”
“沒事。”來人搖頭,視線卻順着燕三白的脖頸一路往下,眸光暗沉。那赤·裸·裸侵佔意味,叫燕三白立刻黑了臉。
但是又紅了臉,黑紅黑紅的。
“李清河!”
饒是燕三白如此好脾氣之人,都被惹怒了。但顧及着自己這衣不蔽體的模樣,他大袖一甩,‘砰’的把窗給關了。
李晏被那勁風吹亂了鬢邊的頭髮,摸摸鼻子,擡頭望月——今晚的月色真不錯啊。
就像剛剛燕三白裸露在外的肌膚一樣。
然而,夜黑風高,也是個殺人夜。
又是‘砰’的一聲,門開了,提着刀的燕俠探,踏着月色,殺出門來。
李晏一驚,這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真的只是放心不下,過來看看而已。
“哎……”搖頭嘆氣,深情自許,狀元郎怎忍心殺他?怎忍心呵,噫噓唏。
然而刀鋒已至,李晏只得躲避,轉瞬間兩人已過了數招。
兩人皆是年輕一輩中少見的高手,這過起招來自然旗鼓相當,妙不可言。
摺扇輕搖,花葉無聲。刀鋒將至,頸側親吻。
雲破月升之時,誰的鳳目微揚,譜寫了一曲調笑令。
燕三白的攻勢頓時又快了幾分,李晏再厲害,哪能敵得過久在江湖內裡渾厚的燕大俠,不多一會兒便被摁在地上,雁翎刀就插在他頸邊的土裡,明晃晃的,照耀着月光。
燕三白低頭,眉宇間薄怒仍未褪去。他性情溫和不假,可也不是隻白白嫩嫩的兔子。不過方纔那一戰酣暢淋漓,倒讓他順氣不少。
“王爺,我現在放開你,你答應我以後不再如此,可好?”
李晏被他壓着,擡眼就可瞧見他鼻尖掛着的一滴細小的汗珠。那雙黑色的眸子也似乎氤氳着水汽,大大的,靈動得彷彿星辰都自嘆弗如。而那一張一合的脣瓣也近在咫尺,脣形飽滿,就像夏日裡的紅櫻桃,透着股誘人的色澤。
燕三白正在等待着李晏的回答,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如此強硬,直接動刀子這樣的事畢竟在他這裡實屬罕見。然而李晏卻遲遲未答,他便微微蹙眉,正欲再問,身下之人卻忽然脫離了他的鉗制,伸手扣住他的後腦勺,用力壓下。
“唔!”
脣瓣相接,燕三白掙扎了一下,可李晏的黑眸盯着他,讓他覺得自己彷彿一頭撞進了李晏眼中的那片汪洋裡,無法自拔。
他覺得自己快窒息了,對方攻城拔寨的速度太快,而他只得丟盔卸甲。
很丟臉。
彷彿先前的堅持都是一紙荒唐。
於是他屈膝,攻擊之前卻又心軟,膝蓋頂在李晏的肚子上,迫使兩人分開來。
兩個滾地葫蘆骨碌碌滾了一圈,燕三白快速站起,李晏卻坐着揉肚子。
燕三白睜大眼睛瞪着李晏,心中閃過詞海萬千——無恥,無賴?堂堂洛陽王,怎能如此!
李晏卻仍笑得瀟灑,盤腿而坐,紅衣沾染着塵土,眉梢卻挑起風流。
“我方纔確定了一件事。”他道。
燕三白並不搭腔,李晏便自顧自的,歪着頭,單手撐着側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道:“我此時此刻最想要的,肯定還是你。”
燕三白羞怒,再不理他,拂袖而去。
然而李晏還在後面喊:“可別想着逃跑啊,狀元郎!你可答應過我的!”
燕三白眯着眼回頭,手裡的刀再度出鞘。李晏渾然不懼,“君子動口不動手,不過你若是想打,我情願讓你打。最好打個殘廢,你就一生一世甩不脫我了,你說可好?”
燕三白要氣炸了。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整個胸膛感覺都快炸開。
可是……
心不知爲何跳得那般快,在他轉頭離開的那一剎那,咚咚咚的聲音,叫他分辨不清這到底是生氣,還是別的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