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天晚上,玉韻夢到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古琴不在身邊。這不是夢中生活的繼續,只是平常的夢。她竟忘記是怎樣和古琴分開的了。這一突發狀況令她惶恐。她不能離開古琴的,這是什麼地方?南邊是火海,北邊是黑泥潭,西邊是墳場,東邊很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其間有藍光點點,是狼羣。古琴在哪裡,一定是在西邊!玉韻向西邊跑去。她走了七天七夜,還走不到盡頭,也不見古琴。她形容憔悴,衣衫不整,飢餓疲憊,但毅然前行。她休息的時候總靜靜哭泣,感情之真,於充滿死亡的荒蕪之地,同樣是荒蕪。所有的鬼魂都有安息之地,都不出來鬧事,所以安靜現了形,可以看得見了:是灰色的,像一個人的模樣躺着……

玉韻一覺驚醒,香汗涔涔。窗外一片竹葉飄下,落在窗臺上;寒風又一輕送,把它送到玉韻的手裡。那是冬的信號。

又是週末,古琴又跑回家。他的體力越來越好,以前要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能到家,現在只要一個小時就夠了,而且挺輕鬆的。離家越近,見玉韻的心就越切,他跑得也越有勁了,心理的興奮大大超過了運動本身。

大路口,不見玉韻賣涼茶。——也許是天涼了,喝茶的人少了罷。回到竹林,古琴感到一種不同往日的寂靜。竹屋裡沒人,屋裡的一切也井然有序。她去賣菜了吧?別欺騙自己,不是。那一種靜,沒有生氣的靜,還有一種不明的氣息告訴他,玉韻已經離開這裡了。她爲何離開,一字也沒留下?是暫時離開,還是永遠離開?是不是一些倫理道德令她羞愧,後悔,進而迫使她離開,再也不回來?……總之,她已經離開了,什麼時候回來呢?

黃昏,殘陽如血。古琴來到河邊,本想感應玉韻的氣息,卻傷心地發現,河水已變得污濁,不再適合游泳了。是玉韻離開了,河水變得污濁,還是河水污濁了,玉韻才決定離開呢?

古琴拿起竹簫,在玉韻常坐的地方,吹起簫來——

讓簫聲把我的傷感寄與你,

我玉之清韻喲,

墜入雜音中。

夕陽呀,

我孤獨的心,

難尋千里夢。

讓簫聲把我的憂愁傳與你,

我玉之光彩喲,

墜入烏煙中。

月亮呀,

我朦朧的眼,

難透萬重山。

讓簫聲把我的真情奉與你,

我玉之精魂喲,

墜入污泥中。

星斗呀,

我冰冷的手,

難擎一片天。

夜晚,古琴睡玉韻的牀。這牀,曾經是最令他安樂的地方,以後也是。只要心有玉韻,這兒永遠是最寧靜、最溫馨而又最難以忘懷的地方。牀上還有玉韻身上的奇香呢,這是他最大的安慰。能否與玉韻在夢中相見,訴說所發生的一切?很遺憾,他整夜都沒睡,夢從何說起?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學校。他還不至於頹廢,只是更加冷漠而深沉。自修時,他靜坐着,不動筆,不學習,坐了兩個小時。他的同桌發覺他有點不對勁,幾次問他怎麼回事,他也一言不發。上課時也如此,看似認真聽課,其實心早已不知去向。碰巧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他卻坐着一動不動;老師連叫三次,同桌推了幾番,他才站起來,但緘口不語。他的行爲引起了老師和同學的注意,課後找他談話,他卻比啞了還要緊,幾乎連手語也不打一個。幾個懷春的少女在背後笑話:“我看他是失戀了。”

“他有情人了嗎?”——也許是暗戀他的女同學說。

“別看他平時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他的愛情如火如荼你還矇在鼓裡呢!”

古琴和子語雖不同班,但同在一棟樓上課,課間常在一起。雖常在一起,話卻不多。即使如此,子語還是看出古琴心事重重。古琴只說姐姐離開了竹林,不知去向。至此,子語才知道古琴有位姐姐。子語試圖安慰他,叫他不要難過,姐姐還會回來的。這安慰並不起作用,古琴還是癡癡的。有時候他呆呆地看着身邊的女同學,看得人家臉都紅了,他還沒有醒過來。他想從身邊的女同學那尋找與玉韻相似的神情:憂鬱、天真、純潔、活潑、平靜。他深信他的玉韻是美玉無瑕,無人能比,他卻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有玉韻的平靜和憂鬱。

過了三天,古琴纔回到現實中來,做好自己的事,等待玉韻的回來。他寧願相信玉韻會平安回到他身邊。不過他畢竟不能像往常一樣投入學習,成績有所下降。

晚飯後,古琴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出去逛街。他想走進人羣中去體驗人間百態,記取每個人的微笑和憂鬱。雖身處熱鬧大街,而內心常是孤獨,並樂於享受這樣的孤獨,而現在玉韻失蹤了,寂寞中更充滿了憂傷。是否有悲傷之人,記取了他此刻的憂傷?這令他更傷感了,因爲他確定沒有人。他突然發覺這世上的一切變得寂寞了。商店裡那位瘦瘦的姑娘,正茫然地看着門前的大樹,眉宇間瀰漫着寂寞,令人憐憫的寂寞。她可愛的小嘴,是否願意被憂傷的人親吻?——咦,某家門前的小女孩喲,正吃着蘋果。看,她端坐在臺階上,全神貫注,滿臉虔誠,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蘋果,生怕它突然消失或明天不再有。那長睫毛,黑黑的雙皮眼睛,玲瓏的小臉蛋,既可憐又可愛。但願她以後還能常常吃到甜美的蘋果。再看小吃店的老闆和僱工——也許是老闆和他的女兒,在忙碌着。還沒有客人上門,也許客人剛走。他們能體會到快樂和幸福嗎?忙碌中充滿着空虛?他們的心靈中是否有一座美麗的宮殿,或者其它一些明是虛無卻十分實在,能夠令人寧靜的東西?街旁的大樹下的外省民工喲,他們大多顴骨突出,皮膚黝黑,衣衫不整,帶着謀生的工具和渴望的目光,在樹壇邊坐着,看着來往的人流。其中還有健壯的工嫂,正給小孩餵奶。懷中的孩子喲,是否意識到他吮吸的正是父母的辛酸?他們今天尚無着落,等待明天?他們寂寞嗎?不但寂寞,還很渺小和無助。這世界太大了,反而擠得他們無立足之地。什麼保險和保障喲,還輪不到他們。此刻正有買了保險或享受保障的閒人哪,在噼哩啪啦地打着麻將。每個子就是一個寂寞,他們把寂寞打得啪啪響,忘了生命所在……有不寂寞之人嗎?不知道,此時不寂寞,彼時寂寞。他們是否長期呆在一個地方,有沒有錢去遊山玩水?那個姑娘,那個女孩,那個老闆,那些民工,什麼時候纔能有錢且有心去領略山川之美?他古琴和玉韻,也不知何時才能到玉山一遊……

走了兩三條街後,他總要到藝苑去轉一轉,每次都只是靜靜地看。藝苑的老闆見他氣質不凡,頗有古玉之質,但並非真正的顧客,也就不搭理他,他也不想人家招呼他。而這一次,他發覺所有的玉器都不再純潔,都已染上了銅臭之氣。標了價之玉,已不再崇高了。不過,這也許並非“玉”之所願,而是人之所願。玉本無瑕,而人心有疵,如此而已。

好不容易等到週末,他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他心急,氣急,腳步更急,24公里只用40分鐘便跑完了。好驚人的體力和速度。

——玉韻一定回來了,一定回來了!

……沒有,沒有。古琴很失望,失望——

一連跑了三個週末,還是不見玉韻的蹤影。

天,一夜之間變冷了。南方雖然綠意尚濃,但人們都穿了三五件厚實的冬衣,腳裹嚴實的鞋襪。而古琴還是身着單衣,腳穿拖鞋。他沒有厚衣服,從來都是穿着夏天的衣服過冬。他的同學不得不驚訝,都問他冷不冷,爲什麼不多穿衣服。他說不冷。從他的臉色也可以看出他確實沒有凍着的跡象。他自己不冷,卻擔心另一個人凍着了,那就是玉韻。她若到了北方,到處都是冰天雪地,而她穿的仍是單薄的衣服,腳穿的是涼鞋,受得了嗎?他看着周圍的女同學:多時髦的外套,多漂亮的鞋襪,多紅通的臉蛋,多龜縮的媚態……門縫一陣寒風入,美人抖擻三吸氣。而玉韻想必沒有這等好姿態了。

老師們也發現古琴穿着單衣上課,而同時也發現一棵古鬆,內心震撼至極。但是,沒有人爲自己多穿了衣服而慚愧,他們只爲自己的冬衣不時髦而慚愧。

同學們還發現,古琴每天仍擦身兩次,早晨一次,中午飯後一次,每天晚上冷水沐浴一次。夏天炎熱,一天擦身幾次也倒平常,但現在是嚴冬,還擦?是不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看他那正經嚴肅的模樣,不像呵。一位舍友忍不住問他:“天這麼冷,你還擦什麼身子?”

“人世多塵土,要多擦擦。”古琴答道。

“你心靈清淨就行了嘛,何必這麼麻煩。”

“身心一體,擦身而心淨,心淨而身淨。”

“好深奧喲,真是個怪人。”

傍晚洗澡時,大多同學都去飯堂取熱水,尤其是女同學。有幾個男子漢雖有挑戰寒冷之心,但一沾水也是大喊大叫的,令人心煩。他們也不能堅持每晚都洗。而古琴,任冷水直衝,始終不吭一聲。他也不進洗手間佔用同學們的位置,就在陽臺上任寒風吹。一停止淋水,他全身便開始升起白霧。這其實也不怪,他從小就這樣了。

天氣驟然變化,不少同學感冒了,而古琴沒事。從小到大,他未曾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