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學校突然公佈一個文件,學校的住宿費由原來的每學期六十元上調爲一百五十元,另外每人還要交六元的校建費。許多同學都無法接受這個突變的價格,部分同學主動從學校宿舍搬出到外面住宿,還有部分同學既不願多交錢,又不想輕易搬出去。古琴自然也不滿那翻跟斗的價格,但又沒有錢,也不搬出,先住着。

學校見沒有多少人交錢,便果斷採取有效措施:專門來一次宿舍大清查,凡未交夠錢而又不登記者一律清出去。如此一來,有上百人被迫登記交錢,十幾人被迫搬出去。古琴不等校方來查,自覺地收拾東西走了。他的東西很少:兩套換洗的衣服,入學時向校方買的被鋪、牀板、桶,他兩手就能把所有的東西輕鬆抱起。最珍貴的一個東西,小雨送給他的水晶蘋果。他小心地把它揣在懷裡,走出了宿舍樓。

學校的西面圍牆外是一片淺淺的海灣,那裡近年來修了一段長長的、平坦的海堤。早上和傍晚,堤上常有人散步或者跑步。古琴到離學校最遠最偏僻的一段海堤下,找個平坦的地方,把牀板一鋪,席子一展,成了一個臨時的“家”。爲了防雨,他用轉塊把牀板墊高,再找來四根齊人高的竹竿,頂上一個用芭蕉葉編織成的草蓬。“房子”四周就讓其空着,人睡中央,不怕毒蛇猛獸。

夜晚,寒風陣陣。古琴身着單衣,盤腿坐在海堤的石欄杆上,面向大海。周圍似乎很靜,其實有多種聲音在涌動。古琴靜坐着,內心漸漸進入空靈的境界,聽到了許多聲音——

學校的宿舍裡,

“……從這看下去很高似的,我有時真害怕自己會跳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每次站在欄杆旁,總會想象跳下去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你一定是學習緊張,腦神經搭錯線了。”

“唉,這學習怎能不緊張?不但緊張,還很苦悶。有時候我就想,怎麼常有人跳樓呢,跳下去……”

“不要胡思亂想,還是要面對現實。哪裡沒有戰爭?你不要把現實看成理想世界那般美好。只要你把這世界的一切東西都看成是有缺陷的,那你就會坦然接受這一切了。”

“但從小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接受一個理想的世界。我以前從未想過死的問題,對那些自殺者,我還笑他們傻,但現在我卻開始想死的問題了。自殺者到底有多高的境界,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堤另一頭,一對情侶在說情話,

“你相信我,我會一輩子愛你的……”

而不知什麼地方,一個女孩正偷偷地哭泣。她那抽泣聲,多麼令人憐愛;她悲傷的眼淚,定包含深情。古琴深深地感動,他真想爲她擦眼淚,真想她靠在他肩膀上哭泣。玉韻從未這樣,從未傷心地哭泣;若是她也哭泣,爲他而泣,就在他的懷裡,那將是多麼的動人,多麼的美……

一個遙遠的農村,一個女孩睜大天真的眼睛,聽着奶奶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那織女不會飛嗎?”

“傻孩子,那天河太寬了,織女飛不過去。”

“那他們現在還在嗎?”

“在。你看,那個是牛郎星,那個是織女星……”

一個大城市裡,

“……公司的利益……”

“一個月可以賺……”

“看你細皮嫩肉的,真叫人心動。”

“你不怕你老婆知道嗎?”

“管她呢!只要有錢給她就行了……”

“來,我們再打一圈……”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你在哪兒工作?……”

“工資多少……”

“沒錢怎麼辦事!”

“下崗了……”

隱約還有飛機、大炮的聲音,人民的哭號聲,那是從西北面傳來的。那大概是阿富汗戰場上的吧。美國人的鑽地彈,在已不堪重負的地球上留下一個個可怕的孔……

月,高;孤;清;寒。嫦娥奔月時是怎樣的心情?一絲眷戀,卻不堪回首……

古琴的心漸漸地由空靈的境界,進入一種靜的境界,並聽到一些世外之音。

海浪聲。極遠,又極盡;隱隱約約,又清清楚楚;時而奔騰,時而平和,與世無爭,生生不息。

天河的流水聲。那柔而不斷、清而不死的水,彷彿集中了整個宇宙的生命的信息。

啊,還有玉韻的簫聲!這簫聲如天河之水,還夾有月宮的寒氣,又有人間的憂傷和思念情懷。

玉韻想,古琴吃得不好,學習壓力又大,應該給他添加點營養,以應付即將到來的高考。然而,給他吃點什麼呢?去買點肉吧,她從未到過肉攤,而且錢也非常有限。那就給他弄點野味吧。而殺生,對玉韻來說,也是件痛苦的事,甚至可以說是犯了戒。但她認爲這樣做有意義,於是便做了。

夜晚,她點上燈籠,到田裡去捉青蛙。村裡有不少人靠捉青蛙和蛇來發點小財,技術和經驗非常了得,至於青蛙瀕臨絕種。而玉韻來捉青蛙,不說她從沒殺生,毫無經驗,單說她一手提着燈籠,另一手空着,就知道青蛙不會跳到她的手裡。

田野裡很黑,也很平靜,許久都沒有一聲蛙叫。燈籠的光朦朧如螢火,彷彿受到黑夜的壓迫,隨時要熄滅似的。玉韻只能看到兩米遠的地方。她慢慢地走着,邊走邊看。她以爲青蛙應在洞中或者洞的附近,便到一條小溪旁的洞中去找。

她在草叢中找着找着,突然感到一陣劇痛,手背被什麼東西咬了一下。仔細一看,殺氣騰騰的一條金環蛇!天上的星星都嚇了一跳,而玉韻卻不知道害怕,對這蛇也不加理睬,也不介意毒蛇對她的傷害,尋找着青蛙。

真的給她找着了,一隻碗口般肥大的青蛙,在溪水旁一處顯眼的地方蹲着,一動也不動,兩眼映着燈籠朦朧的光,似乎就在等她。她看見了,但並沒有意外的驚喜。對她來說,找到了是緣,找不着也是緣,不值得悲歡,她彷彿懷着一顆沉重的心,緩緩地伸手,手背上已被鮮血染紅了。那青蛙還是不動,她把它穩穩地托起來。

從被毒蛇咬,到發現青蛙,其間經過一個多小時。若其他人,沒有蛇藥,早已命喪黃泉,而玉韻卻沒事。回到家,她把青蛙放在石板上,然後去清洗傷口。青蛙本可逃走,卻蹲在那,鼓鼓的眼睛映着溫柔的燭光。

第二天早上,玉韻要宰青蛙了。那青蛙蹲在砧板上,不逃跑,米黃的大肚皮有節奏地,平緩地起伏;兩隻鼓鼓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玉韻徐徐舉起刀,心中默默地爲它祈禱;那青蛙兩眼閃閃,依稀是淚光。一刀下……

她燉了個青蛙湯,倒進竹筒裡,給古琴送去。

在有近三百個座位的飯堂裡,她找到了古琴。人們都把目光移到她的身上,她卻若無其事。

“你怎麼來了?”古琴很高興。在座的人們都有幸目睹了古琴的笑容,更目睹了玉韻絕世的風采。

“給你送吃的。”玉韻天真的聲音比蜜糖還甜。

“哦,是什麼?”

“看,青蛙湯。”玉韻把竹筒打開。

古琴沒有完全被湯吸引,倒一眼就看出玉韻的右手背上有兩個紅紅的血印。

“啊,你的手怎麼啦?”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沒事,被蛇咬了一下。”

“蛇?有沒有毒?”

“不知道。別管它,你先喝湯。”玉韻的笑,能迷倒如來佛祖。

古琴在她的傷口上吻了一下,深深地感知她的苦心。恰巧子語也在場,目睹了古琴的這一舉動。子語明白了,古琴不能接受小雨的愛,是因爲……不過,子語並不知道那就是古琴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