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雙出院以後,奶奶果然遵照她在醫院裡的許諾,搬到小雙那簡陋的小屋裡去照顧小雙了。儘管小雙堅持她不需要,儘管盧友文一再說不敢當,奶奶仍然固執地住在那兒照料一切。不僅於照料,她把她的老本兒都拿了出來,今天給小雙燉只雞,明天給小雙煮豬肝湯,後天又是紅棗煮蓮子,忙了個不亦樂乎。私下裡,她對我們說:
“可憐哩,沒爹沒孃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點兒,她會認爲整個人生都沒有溫暖了,人,活着還幹嗎呢?何況,那個丈夫……”她四面看看,沒見到詩堯,才把下面的話,化爲一聲嘆息,“唉!”她雖沒把話說完,可是,我們都瞭解那話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雙家住了一個月,盧友文在客廳裡打地鋪。據奶奶說,盧友文這一個月還算很“乖”,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只是,下班後,他經常待在客廳里長籲短嘆,奶奶追問他幹嗎嘆氣,他就說什麼“遭時不遇”,“有志未伸”,“時乖運蹇”,“造化弄人”,“窮途潦倒”,“命運不濟”……
“老天哇!”奶奶說,“我總說咱們家的自耕是個書呆子,生了個詩堯是個小書呆子。可是,他們說的話我總聽得懂哇!那個盧友文啊,他像是按着《成語大辭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時裡給你搞出幾百句成語來!”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給了盧友文一些“監視”作用。小雙這次死裡逃生,也多少給了盧友文一個痛心的教訓!他該從此下定決心,好好努力,來創一番事業了,也不辜負小雙跟着他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
小雙的女兒取名字叫彬彬,雖然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滿月她就變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對烏黑的、靈活的大眼睛簡直就是小雙的再版!嘴脣兒薄薄的、小小的,總是在那兒吮着吮着。臉蛋兒紅紅的,小手小腳軟乎乎的,摸着都舒服。小雙抱着她,那份喜悅勁兒,那份滿足勁兒,那份安慰勁兒,是我一年以來都沒有看到的。她常凝視着孩子對我說:
“詩卉,這孩子現在是我最大的寄託了。我不再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我是個母親!望着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煩惱,我也把它忘了!爲了這孩子,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掙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讓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樂,將來長大了,也能活得驕傲!”
我沒做母親,還不太能瞭解小雙那份強烈的母愛。但是,隱隱中,我總覺得小雙的話裡有些辛酸,因爲她沒有提到盧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詞,常要我和奶奶轉交給詩堯。她作的歌並不一定都能唱,也並不一定都能賣出去,但是,詩堯策劃的綜藝節目越來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機會就也多了。逐漸地,小雙的作詞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氣,價錢也擡得比較高了。有時,她會包下整張唱片來,她又很謙虛,只要公司不滿意,她肯不憚其煩地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經風靡一時,電視、電臺、歌廳,都整日不斷地唱着。其次,她作的歌裡比較出名的,還有《夢》《小路》《三個願望》《雲天深處》《鳥語》等。唱片的收入,成爲小雙家庭收入的一項主要項目。
在這段日子裡,我和雨農常鬧彆扭,因爲雨農希望和我在十月裡結婚,而我呢,還希望拖一段時間,雨農總是說:
“你看人家小雙,孩子都幾個月了,我們還不結婚,難道要長期抗戰嗎?”
我之所以不想結婚,主要是因爲家裡的氣氛問題。自從小雙嫁出去,詩堯就變得陰沉而孤僻。接着,詩晴再結婚,李謙也有了自己的“窩”,我們那偌大一個家庭,就突然冷清起來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廳裡坐着一屋子人,又談又笑又鬧的,現在,晚上來臨的時候,客廳裡常常只有爸爸媽媽和奶奶,三個老人家面面相對,難免有“養兒女所爲何來”的感嘆。於是,我就想,能在家裡多待一段時間,就多待一段時間吧,反正我才二十三歲!
家裡真正成了問題人物的是詩堯。自從小雙病後,他就變得更加沉默了。他絕口不談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歡,而沉靜孤獨。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裡各種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來的時間,他又忙於幫小雙籤合同,賣歌曲。由於歌曲的關係,他必須常常和小雙見面。我銜奶奶之命,永遠夾在裡面當電燈泡。事實上,我不夾在裡面也沒關係,因爲小雙在詩堯面前,總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她沉靜高雅,雖然溫柔細緻,卻總帶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詩堯有千言萬語,常常面對着她,卻反而化爲一片沉默。
奶奶和爸爸媽媽,嘴裡都不說什麼,但是,他們開始真正爲詩堯操心和發愁了。媽媽常嘆着氣說:
“難道他真預備這樣打光棍打下去了嗎?現在這種時代,我又不能和他談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老觀念,當然更不能提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了!”
“他就是被你們慣壞了,”爸爸說,“從小眼高於頂,什麼女孩子都看不中意!”
“算了!算了!”奶奶叫着說,別看奶奶和詩堯間隔了兩代,最瞭解詩堯的還是奶奶,“這孩子心裡夠苦了,他自個兒熬着,你們就讓他去吧!好在這日子總是要過去的,好的、歹的,時間都會把它沖掉的。咱們着急也沒用,等着讓時間來給他治病吧!”
時間!時間對詩堯似乎是沒用的!那晚,詩堯代小雙訂了一個約會,在一家夜總會裡,和唱片公司的經理見面。這家公司,出版了小雙許多唱片,在作曲作詞方面,都有許多意見要給小雙,而且,他們有意和小雙籤一個“基本作曲家”的長期合同。所以,這次的見面是必須的。當然,那晚我和雨農又是陪客。小雙把彬彬交給奶奶,這是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宴會!
永遠記得小雙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裝,既簡單,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無鑲滾,也無花樣,只在脖子上掛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項鍊,項鍊很長,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顯得特別突出和雅緻。她把長髮挽在腦後,梳了一個髮髻,露出修長而白晳的頸項,襯托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好雅潔,好高貴,好細緻。第一次看到小雙這樣裝飾,一個小婦人!年輕的小婦人!卻比少女裝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詩堯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幾乎到達一種忘我的境界。
那家夜總會的氣氛很好,桌上燭光搖曳,屋頂上有許多閃爍的小燈,卻隱藏在一層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滅,閃爍得像滿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裡人影幢幢,雙雙對對,都在“星光”下酣舞着。小雙沉靜地坐着,和那經理談着音樂,談着唱片,談着合同。那經理也恂恂儒雅,沒有絲毫市儈氣。很快地,他們談完了他們的公事。那經理還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雙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詩堯很快地阻止了她。
“難得出來,你應該多坐一下!”詩堯說,語氣中幾乎有點命令的味道。
小雙看了詩堯一眼,就默默地坐了下去。這時,樂隊的鋼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着,一位男歌星走上臺來,拿着麥克風,他似有意似無意地對我們的桌子微微一彎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雙呆了,她怔怔地望着詩堯。詩堯站起身來,一臉的鄭重,一臉的嚴肅,一臉的誠摯,他深深地注視她,說:
“你知道,小雙,我從不跳舞,因爲,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覺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願意幫助我打破這份自卑感嗎?”
小雙的眼睛霧濛濛的,黑幽幽的。對於這樣的一份“邀請”,她顯然是無法抗拒的,何況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聲下!她低語了一句:“我也從沒跳過舞!”
“那麼,讓我們一起開始這個‘第一次’!”
從不知道詩堯也這樣會說話的!我愕然地望着他們。小雙已站起身來,和詩堯一起滑進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這兒旁觀了,一陣心慌意亂的情緒抓住了我,我跳起身來,對雨農說:
“我們也跳舞去!”
我和雨農也捲進舞池,我故意拖着雨農舞到詩堯他們的身邊,想聽聽他們談些什麼。可是,到了他們身邊,我就更心慌了。因爲,他們什麼都沒有談!詩堯只是緊緊地、深深地瞅着小雙。而小雙呢?她回視着他,眼光裡含滿了無奈的、祈諒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們沒有用嘴談話,他們是用眼睛來談的!
一曲既終,詩堯沒有放開小雙。那歌星接唱了一支《夢》。再下來,另一個歌星唱了《雲天深處》,又唱了《三個願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雙的歌曲!我忽然明白過
來,詩堯早已刻意安排了這一切!
我望着雨農,我們都有點不安了。然後,小雙和詩堯退回到桌子前來,小雙面頰微紅,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動。坐在那兒,她心神不安地猛喝着橘子汁。詩堯卻靜靜地靠在椅子裡,靜靜地燃起一支菸,靜靜地注視着小雙。他那長久而專注的凝視顯然使小雙更不安了,她忽然擡起頭來,望着詩堯,用不很穩定的語氣說:
“我下次要寫一支歌,歌名叫《不認識你多好》!”
“很好。”詩堯定定地望着她,“可以有這樣的句子:不認識你多好,既無痛苦也無煩惱!認識了你更好,寧可痛苦與煩惱!”
小雙瞪着他,長睫毛揚着,眼睛又是那樣霧濛濛、黑幽幽的。我心裡怦怦亂跳,不行,不行!我這個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地踢了詩堯一腳。詩堯看了我一眼,低嘆了一聲,他把眼光轉向臺上去,臉色變得十分陰沉而落寞。小雙也無聲地嘆息了,也把眼光轉到臺上去。臺上,一個女歌星正在唱着:
這正是花開時候,
露溼胭脂初透,
愛花且殷勤相守,
莫讓花兒消瘦!……
於是,我忍不住,也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夜,從夜總會出來,我心裡沉甸甸的,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滋味。私下裡,我對雨農說:
“我有個預感,這樣發展下去,總有一天要出事!”
是的,我的預感並沒有錯誤,僅僅隔了兩個星期,事情就發生了,發生得那麼突然,那麼驚天動地!
那天晚上,詩堯說是要去看小雙,說是有“要事”要和小雙商量。
我說,不如讓我做代言人吧!詩堯卻固執地不肯,他陰沉沉地對我說,他保證不犯毛病,保證不出錯,保證不說過火的話,保證不和盧友文起爭執,也保證心平氣和,甚至於:
“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說話,把自己當啞巴,這樣總行了吧?”
“你聽,”我咬着牙說,“只是想見小雙,是不是?什麼要事不要事,都是藉口,是不是?”
“詩卉!”詩堯惱怒地叫,“我想我有權利見小雙,用不着你來批准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闖禍,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農陪着他,三個人一起去了小雙家。我卻怎麼樣也料不到,防範備至,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場絕大的暴風雨!
是小雙來給我們開的門,看到我們,她臉上立刻閃過一抹喜悅的光芒,顯然,在我們來以前,她是相當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渾身上下,都帶着寂寞的痕跡。我立刻猜想,盧友文一定不在家!小雙把我們迎進客廳,她的眼光只和詩堯悄然接觸了一下,就很快地掉開了。她讓我們在客廳裡坐着,給我們倒了茶。然後,她抱出小彬彬來,給我們每一個人看,像在展示一件無價之寶。那五個月大的小傢伙,已經越長越漂亮,越長越像媽媽了。她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着,嘴裡咿咿唔唔的,小手小腳,不住舞着踹着。雨農羨慕得什麼似的,轉過頭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
“什麼時候,我們也養這樣一個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擰,擰得他直跳起來。我看看屋內,實在按捺不住了,我問:
“盧友文不在家嗎?”
“在。”意外的,小雙說着,對屋裡望了一眼,“在睡覺呢!”
我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睡的是哪一門子覺?我不好問什麼,小雙抱着彬彬進去了,我們聽到她在屋內低聲說着什麼,好像是勸盧友文出來。盧友文在嘰咕着,小雙又很急促地說了幾句話,於是,盧友文的聲音擡高了一些,惱怒地、不耐地低吼着:
“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嗎?你不知道我身體不舒服嗎?你的客人,你去應酬,我在場豈不是礙你的事?”
小雙又低聲說了幾句,接着,盧友文大叫了起來:
“面子!面子!面子!面子是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我爲什麼要顧全你的面子?你顧全過我的面子沒有?”
我和詩堯、雨農,大家交換了一瞥,看樣子,我們來得又不是時候。詩堯的臉色難看得到了極點,使我不得不對詩堯警告地搖頭。大家正尷尬着,小雙出來了。她的眼睛烏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頭擡得很高,似乎已經忍無可忍,她很快地說:
“對不起,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牀上等諾貝爾文學獎從屋頂上掉下來,所以,他沒有時間出來招待你們了!”
她這幾句話說得很響,這是我一生聽到小雙說的最刻薄的幾句話。但是,想到她那個盧友文,和他的“天才”、“寫作”、“諾貝爾”,我就覺得,再也沒有什麼話,比這幾句更“恰當”,更“寫實”的了。
小雙這幾句話才說完,“砰”的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從屋裡直衝了出來。我們都不自禁地一凜。我想,怎麼這麼巧,只要我來,他們家就要出事。盧友文看也不看我們,他一直衝向小雙,用手指着她,他氣沖沖地、臉色發白地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說!你說!”
小雙的背脊挺得更直,頭擡得更高,她那倔犟的本能又發作了。她的面容冷冷的,聲音也冷冷的:
“我說的不是實情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等着諾貝爾文學獎。小日本是什麼東西?川端康成是什麼東西?只要你盧友文一展才華,諾貝爾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你躺在沙發裡等諾貝爾,躺在牀上等諾貝爾,從來沒寫出過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諾貝爾準在咱們屋頂上蹲着呢,總有一天蹲不牢,就會從屋頂上摔下來,正好摔在你懷裡,讓你無巧不巧地去抱一個正着!”
盧友文走上前來,他的手重重地搭在小雙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雙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緊小雙的肩膀,小雙不自禁地痛得縮了縮身子。一時間,我以爲他要打小雙,就嚇得我直撲了過去,嚷着說:
“好了!好了!別吵了!盧友文,我們難得來,你們夫妻不要盡吵架!”
盧友文把小雙重重一推,小雙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盧友文掠了掠頭髮,打鼻子裡哼着說: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見識!”
“當然哩!”小雙幽幽然地接了口,“你是男子漢,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幹,你精明,你何必和我這個弱女子計較!”
盧友文臉色大變,眉毛迅速地擰在一塊兒。回過頭去,他緊盯着小雙,兩隻手握着拳,他壓低了嗓音,威脅地說:
“小雙,你別逼我!我告訴你,我最討厭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賤,就是要討打!你別以爲詩卉他們在這兒,我就不敢動你!你再這樣夾槍帶棒地明諷暗刺,我不會饒過你!”
我眼看情況越鬧越嚴重,心裡急得要命。而詩堯,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光惡狠狠地盯着盧友文,那神色實在讓我提心吊膽。正好這時小彬彬在屋裡哭了起來。我就推着小雙,急急地說:
“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雙連推帶拖地拉進了臥室,一面對雨農直使眼色,要他安撫盧友文,也防範詩堯。到了臥室裡,小雙像個機械人般走到小牀邊,抱起彬彬來,她機械化地給她換了尿布,又機械化地衝了奶粉,一聲不響地抱孩子吃奶。我在旁邊看着她忙,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小雙的一對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瞅着孩子發怔。我聽到客廳裡,盧友文的聲音在說:
“她……太藐視人了,自己能賺兩個臭錢就瞧不起丈夫了。你們看過這樣盛氣凌人的妻子嗎?我告訴你們,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這種罪,我還是當一輩子光棍好!”
“嗯……哼!”詩堯在重重地咳嗽。
“算了!算了!”雨農立刻打着哈哈,“哪一家的夫妻不鬧個小別扭呢?又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別認真吧!”
“我告訴你們,”盧友文的聲音又高又響,“我算倒了十八輩子黴了!雨農,我們是一塊兒受軍訓的,你說,我對文學方面有沒有天才?有沒有造詣?退役之後,我原想什麼事不幹,專心寫作,餓死都沒關係,只要能寫出不朽的作品,對不對?你能說我沒有抱負,沒有雄心嗎?可是,我倒黴,倒了十八輩子的黴,碰到了這個杜小雙,用婚姻這把枷鎖把我一把鎖住。我一時糊里糊塗,就掉進婚姻的陷阱裡去了。然後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爲了養活她,我只好做牛做馬,上班下班之餘,我還有精力寫作嗎
?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體貼,反而說起風涼話來了。說我不事振作,說我不知努力,說我只說不做!其實,我就是被她害了!如果沒有她,我早已拿到諾貝爾獎了,還等到今天嗎?她是什麼人,你們知道嗎?她就是謀殺了我的才華的那個劊子手……”他繼續往下說,許多不可置信的話,都像流水般傾倒了出來。
小雙聽着,直直地站在那兒,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扶着奶瓶的手,卻開始簌簌地發起抖來,她的眼睛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濛又古怪。我被她的神態嚇住了,心裡卻在氣雨農,他怎麼不打個岔呢?他怎麼由着盧友文的性子讓他往下說呢?我又擔了一百一十個心,怕詩堯會突然爆發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乾着急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孩子倒一邊吮着奶嘴,一邊睡着了。小雙又機械化地放下了奶瓶,俯身對那張小牀怔怔地望着。接着,她回過頭來,我不禁嚇了一大跳,因爲她的臉色,就像那天進開刀房時一樣,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發現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渾身都抖成了一團。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抱住了她,急急地問:
“小雙,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小雙把頭倚在我肩上,她的聲音低而震顫:
“詩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我每天和自己掙扎,問自己是不是該自殺!如果不是有彬彬,我想我早已死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慌忙說:
“小雙,你可別傻,別傻,別傻呵!”我一急就結巴嘴,“盧友文是在說氣話,他不是真心,真心,真心呵!他平常對你不是也挺好,挺好的嗎?”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小雙低語,“每次要離開他,他就對你下跪發誓,兩分鐘以後,他又趾高氣揚了!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命根子,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劊子手!世界上怎會有這種人呢?詩卉!詩卉!”她看看我,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澀,“告訴我,我嫁了一個怎樣的丈夫?你告訴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
外面屋裡,盧友文還在繼續嚷着:
“當一個有志氣的男人,成爲一個虛榮的女人的奴隸以後,他還能做什麼?他就鑽進了墳墓……”
“住口!”終於,詩堯還是爆發了,他大吼了一聲,喉嚨都啞了,“不要侮辱小雙!盧友文!我對你們的情況太清楚,上班養家,是你理所應該!何況,小雙賺的錢比你多……”
“哈哈!”盧友文大笑了起來,笑得古怪,笑得我渾身都緊張了起來,“賺錢!賺錢!哈哈!你們倒都是金錢的崇拜者!很好,很好……”他冷笑了一陣,從齒縫裡說,“你既然提到這件事,我們倒需要好好談談了。我問你,朱詩堯,小雙能有多大能耐?什麼作曲嘍作詞嘍,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東西!你居然有本領幫她推銷掉!你利用職權做人情,她是見錢眼開,有錢就要!你們之間到底在搞些什麼?聽說你們在夜總會裡跳貼面舞,我盧友文大概早就戴上綠帽子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聽到砰然一聲大響,我一急,就衝開房門,跑到外面去。正好一眼看到詩堯的拳頭從盧友文的下巴上收回來,而盧友文往後倒去,碰翻了桌子,撒了一地的稿紙、墨水、原子筆、茶杯碎片……小雙也衝出來了,卻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兒。我大叫着:
“哥哥!”
詩堯滿臉通紅,眼睛瞪得直直的,鼻子裡呼呼地直喘氣,我從沒有看到他氣成這樣過。雨農趕了過去,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焦急地喊:
“這是怎麼了?有話大家好好說,怎麼動手呢?”
詩堯指着盧友文,大聲叫:
“我早就想揍他了!和這種沒有人性的瘋狗,還能說話嗎?你看過人和瘋狗去講理的事情嗎?”
盧友文從地上爬起來了,他的眼睛也直了,眉毛也豎起來了,臉色也白了。他一步步地走向詩堯,咬牙切齒地、語無倫次地亂罵着:“朱詩堯,你要動手,我們就來動個痛快!我也早就想揍你了,不過可憐你是個跛腳殘廢,只怕我一根小指頭,就把你打到陰間去了!今天,你幫小雙抱不平,我和我太太吵架,居然要你來抱不平!你喜歡小雙,你爲什麼不娶她當老婆呢!你不需要養太太,卻可以和她跳貼面舞,你們的事,不要以爲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呢……”
詩堯狂怒地大吼了一聲,撲過來,他一把拉開了雨農,對着盧友文又揮出了第二拳。這次,盧友文已經有了防備,他用手臂格開詩堯,立即重重地反擊過去。頓時間,兩人就翻天覆地地在房裡大打起來。桌子倒了,椅子倒了,茶几倒了,水瓶砸了,茶杯砸了,檯燈砸了……我叫起來:
“哥哥!盧友文,你們都瘋了!雨農,你拉住他們呀!你呆了嗎?你傻了嗎?……”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聲、叫聲、打鬥聲、東西砸碎聲……這些聲音顯然驚醒了剛剛入睡的彬彬,她開始在室內“哇哇哇哇”地大哭起來。雨農跑過去,一會兒抱住這個,一會兒又抱住那個,他絕非勸架的能手,因爲我親眼看到,他自己捱了好幾拳,被打得“哎喲哎喲”直叫。
就在這房裡亂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我看到小雙,她始終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身子一動也不動,臉色仍然煞白煞白。當彬彬放聲號哭的時候,她纔像是忽然驚醒了過來,她側耳傾聽,臉上有種好奇異的表情,這表情驚嚇了我,我走過去,摸着她的手叫:
“小雙!”
她看着我,彷彿並不認識我,她低語了一句:
“孩子在哭呢!”
“是的,孩子在哭,”我慌忙說,“你進去吧,你進去看着孩子吧!”
她望着那滾在地上,打成一團的詩堯和盧友文。
“他罵他是殘廢,”她說,聲音低柔而清晰,好像她在研究什麼深奧的問題,“你告訴詩堯,跛腳並不是殘廢,思想骯髒、行爲乖僻、不負責任纔是更大的殘廢!他——友文,纔是真正的殘廢!”
聽到小雙這幾句話,詩堯忘了打架,坐在地上,他驚愕而激動地望着小雙,彷彿她是個至高無上的神祇。盧友文卻像只瘋虎,他繼續對詩堯衝去,但是,他被雨農死死地抱住了,於是,他開始破口大罵:
“小雙!你爲什麼幫他?你愛他爲什麼要嫁給我?我盧友文倒了十八輩子黴,纔會上當娶你!你扼殺了我的前途,你剝奪了我的幸福,你弄髒了我的名譽,你陷害了我,使我無法成功,你是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小雙側耳傾聽。
“孩子在哭呢!”她又說了一句,接着,她低聲細語,“這日子還能過嗎?”轉過身子,她走進屋裡去了。
這兒,盧友文繼續在那兒狂怒地亂叫亂罵,給小雙定下了幾百條罪名,他那樣激動,使雨農不敢放手,只是死命抱着他,一面語無倫次地勸解,詩堯繼續坐在地板上發愣,我繼續在那兒手足失措……就在這時,忽然間,我看到小雙手裡抱着孩子,從屋內直奔出來,像一陣旋風一般,她飛快地跑向大門口。我愣着,一時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接着,我就大叫了起來:
“小雙!去追小雙!雨農!你快去追小雙!”
雨農放開盧友文,直奔向大門口。詩堯也跳了起來,飛奔着追過去,我也跑出去。一剎那間,我們三個都衝出了大門,但是,小雙已抱着孩子,跑了個無影無蹤。有好幾輛計程車,正絕塵而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計程車走了。我們全呆了。
“小雙,”我喃喃地說,頭暈而目眩,“快去找她!快去追她!她……她……她……”
我說不下去,心裡卻有最最不祥的預感。詩堯瞪了我幾秒鐘,然後,他掉轉頭,飛快地、盲目地對街頭衝去,瞬時間就衝得不見身影了。
回過頭來,我一眼看到盧友文,他也到門口來了,扶着門框,他對巷子裡伸頭遙望着。他那趾高氣揚的神態迅速地消失了,相反的,一陣沮喪和痛楚就飛上了他的眉梢。他瞅着我,苦惱地、自責地、焦灼地、喃喃地說:
“我是怎麼了?詩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竅,我並不是真要說那些話!一定是鬼迷了我!小雙,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氣,我是有口無心的!雨農,我瘋了,我該下地獄,我不是真心要罵小雙,我愛她,我真的愛她……”
雨農看了看他,攬着我,說:
“我們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去設法找小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