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惟忠所部已進抵小紅崖,今夜之前,當能將營寨修好。”
“瑪克密娘山的斥候回報,發現一股賊軍正向神泉寨方向行進,大約四百騎。不過其中有兩三成是党項的裝束。”
“韓相公、李太尉,烏龍寨急報,精移嶺下的兩個村子正受賊軍攻擊。賊軍人數當在千人上下。”
“賊軍一部正在寧甲村休整,其兵力在千人以下。”
自從前兩日,數百阻卜賊穿過葭蘆川防線,攻入晉寧軍內陸劫掠。從那一天開始,從遠方趕來的賊寇越來越多。
葭蘆川流域諸寨堡所組成的防線在阻卜人的鐵蹄下,如同薄薄的一張紙片,轉眼就被衝破,並踩在腳下。
晉寧城中,一時兵荒馬亂,謠言紛起。最誇張的甚至謠傳到夏州的種諤已經戰敗深思,有三萬党項和阻卜聯軍,正往晉寧軍殺來。不論信與不信,從晉寧軍東渡黃河往對岸的克胡寨去的百姓,這幾天翻了好幾倍。
一直到昨天午後,經略使韓岡領五百騎兵渡河而來,纔將浮動的人心稍稍安定下來了一點。不過該渡河的還是渡河,並不因爲韓岡的到來而有所改變。
不過眼下的晉寧城衙中,則是亂中有序。在公廳中進進出出的將校、官吏,都是腳步匆匆,卻沒有一絲惶急。
圍在廳中沙盤邊的韓岡、李憲,以及十幾名將領,現在皆是聚精會神,甚至都有一股隱隱的興奮。看着小吏依照軍報,將一面面不同花色的小旗,插在蜜蠟製成的地形沙盤上。
韓岡低頭盯着沙盤,頭也不擡:“張世宗,進入神木寨【今陝西神木】暫避的百姓,可曾安頓好了?”
剛剛進了廳來的中年將校忙不迭地躬身回話:“稟經略,末將來晉寧之前,已經將得勝溝、禹莊兩個村子的百姓安頓下來了,食宿皆已安排妥當。等這一仗結束,就可以讓他們回去重修村寨。經略儘管放心。”
“這就好。”韓岡點點頭,直起身,銳利的視線掃過廳中衆將,“眼下賊寇亂我河東,晉寧、麟州的百姓備受其擾。本帥正要出兵進剿,這時候,決不允許有藉機牟利、劫掠百姓之舉。官軍爲民剿賊,可不要在百姓中也成了強盜。”
立刻就是一片聲的應諾。來自經略使的吩咐,沒有哪個將領敢於當面不加理會。
“李瑛,你的第九將左部明天之前能不能分出一個指揮進駐到窟薛嶺下?這條路上只有一個指揮駐守,實在有些不放心。”
一名瘦高個的將領在韓岡面前恭聲道:“經略明察,末將的寧河堡中現在就只有三個指揮,分出一個指揮後,就是剩兩個指揮了……”
李憲在旁插話道:“寧河堡地勢險要,駐屯三個指揮的兵馬,能在萬名敵軍的攻勢下,守住七八日。但阻卜人從不會攻城,就是隻有七八百人守堡,也不用擔心會被攻破。”
韓岡和李憲表達了相同意見,李瑛自然不敢再說什麼:“末將這就派人回去通知。不過……”
“不過什麼?”韓岡追問道。
“窟薛嶺中的糧食不夠,寧河堡中也缺糧。移防調兵不難,但人馬的口糧如何是好?”
韓岡轉過去看李憲:“都知……”
“在下現在便着人去安排。”李憲說着,從身後站在牆邊的一衆官僚中,點了一人處理。
待李憲吩咐過下面的將校,韓岡放心地長舒一口氣。李憲賠笑道:“這一下,阻卜人當是插翅難飛了。”
韓岡搖搖頭:“現在只是將幾條主要的通路給堵上了,還有許多的山間小道,沒辦法全部落鎖。”
“給阻卜賊人撿了便宜去。”李憲罵了一聲:“要不是官軍爲了連同彌陀洞,一心守着葭蘆川北,也不會讓賊子撿了這個便宜去。”
韓岡看這地圖,也在同時嘆了一口氣。河東軍的主力之前就駐紮在彌陀洞到晉寧城一線,最北到麟州的神木寨爲止,幾處寨堡全都在葭蘆川北側。而阻卜人恣意劫掠的位置,絕大部分都是在葭蘆川南側。的確是鑽了空子,撿了便宜。
不過在阻卜人鑽了進來之後,韓岡考慮再三,最後還是沒有下令葭蘆、烏龍、神泉、寧河沿河四寨堡紮緊籬笆,而是密令前方寨堡,將口子再放大一點。同時還遣人昭告葭蘆川內部各鄉村、部族,提防阻卜賊寇,若是無法抵擋,可以退入各寨暫避鋒芒。
之前的幾十天裡,來自北方草原的阻卜騎兵,如同一羣蝗蟲,將銀夏之地,能夠劫掠的部族一掃而空。正在飢渴地尋找下一頭肥美的羔羊。這時候,聽說了葭蘆川這邊還有可以劫掠的村子,就像嗅到了蜜糖氣息的螞蟻,全都涌了過來。
葭蘆川南岸,一直到黃河邊,就那麼大的一塊地。東西不足百里,南北只有五六十里,一下子涌進來三四千乃至五六千的阻卜人,一下就是處處烽煙,村村告急。但對於想要將賊人一網打盡的韓岡來說,強盜聚集起來,正好是最方便下手的時機。
跟在韓岡身邊,對於他的計劃瞭解甚深。黃裳瞅着沙盤上,葭蘆川南岸星羅棋佈的代表阻卜人的黃色小旗,冷笑道:“多得跟蒼蠅一樣,一隊隊的,也不知合力而行的道理。”
“勉仲兄可是糊塗了,這不就是賊虜一貫的戰法?別把他們當成令行禁止的軍隊,只是一羣結了盟約的強盜。不事生產、以劫掠營生,到了冬天,家裡沒存糧了,就找個富戶搶一把。若是隻搶一處,還不夠分贓的,當然要分頭去搶。搶到的財貨絕不會分給其他人。既然看到有同行的部族發了財,剩下的如何能遏制自己的貪心?就是有哪個首領是聰明人,可下面的部衆呢?”折可適在黃裳身旁笑道。
兩人的交情這些天來漸漸地好了起來。對於折可適稍顯冒犯的話,一點也沒去在意,只是嘆道:“舉目皆賊,北虜西寇,又有交賊、阻卜賊,堂堂大宋,卻沒有一個堂堂正正的對手。”
“難道要學着徐禧的話,王師不鼓不成列嗎?”折可適笑道,“宋襄公之後就不可能有了。”
黃裳一聲感慨:“《孫子兵法》出來後就沒有了。春秋無義戰,孟軻之言豈是無因?”
折可適雖讀過孟子,卻早記不得其中的細節,“我們是官,他們是賊。官兵剿賊,這是天經地義。難道不是義?”
僅僅是韓岡的幕僚,兩人在這個場合下,都是站在牆邊上,低聲私語並沒有人在意。
在沙盤邊,韓岡和李憲已經將最後一點計劃敲定。
李憲回身望着衆將:“做了那麼多準備,現在阻卜賊寇已經被關在了葭蘆川南岸的這一小片地方。官軍將他們團團圍住,這就叫關門打狗,可別讓狗給跑了!”
韓岡笑了笑,更正道:“是關起門窗打蒼蠅,一個也別給我漏掉!”
“諾!”張世宗、李瑛、苗昌等部將一抱拳,高聲應答。
折可適和黃裳面面相覷,難道他們的議論給韓岡聽到了?
韓岡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兩名幕僚的竊竊私語,轉頭對李憲道:“光靠大軍還是不足以將賊人全數消滅,等到賊人被打散之後,清剿殘寇,鄉里的保甲纔是最合適的人選。一個也不漏掉,沒有百姓的支持,可做不到。”
“韓經略所言甚是。賊寇猖獗,這些天來有許多村子被迫離鄉逃入山中。不過河東百姓皆負勇力,一旦賊寇敗陣,必然會出來追殺。晉寧軍的弓箭社,在河東也是有名的。”
韓岡回頭看了看,晉寧軍知軍賈逵就在身後豎着耳朵聽着,“賈逵,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要把百姓組織好,賞賜也不得剋扣。”
賈逵忙不迭地回覆:“下面明白,經略儘管放心。”
李憲重又低頭看着沙盤,視線的落點從旗幟密佈的葭蘆川一路北上,麟州、府州、豐州,一直到了沙盤的另一邊。看着沙盤邊緣的白木框,彷彿在看着遼國上京道的廣闊原野:“若是一切順利,西阻卜當是元氣大傷。如此一來北阻卜從此就有了機會。遼國的西北路招討司、阻卜大王府,能不能擋得住北阻卜的大軍?”李憲忽地嗤笑,“就是不能贏過契丹人,好歹也能給耶律乙辛添上一點麻煩。後路一亂,看他怎麼平叛?”
這一次要一舉將西阻卜的賊寇吃掉大半,方便北阻卜乘勢而起。在遼國上京道中給耶律乙辛釘上一根釘子,韓岡前幾天與馮從義議定的計劃,之前也跟李憲商議過了。遣人加急送了信給李憲,徵得了他的認同。否則要讓李憲同意進一步放開葭蘆川防線,絕不會這麼容易。
不過在韓岡看來,計劃歸計劃,實際運作的情況可不一定會有那麼順利,“這件事成與不成還得看運氣,能有那就最好了。不過這不是主要目的,消滅這羣阻卜強盜,讓他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