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多裡的路程,已經走了大半,距離屈野川也只剩下一兩天的行程了。
耶律世良一路都提起來的心,正隨着接近宋境,而一步步地升到了喉嚨口。可想而知,直到通過宋人的防線,這顆心都不會落回原位。
身下的坐騎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地走着,幾百裡的長途跋涉,幾乎耗盡了這匹草原良駒的體力。而連着數日都是冷食果腹的宮衛鐵騎,也都是失去了應有的銳氣。
一路上耶律世良都在苦思冥想,要用什麼辦法來突破宋人設在屈野川邊的防線。但除了出發前所做的準備之外,剩下的也只是隨機應變四個字。
覆蓋了一層積雪的荒漠上,聽不到清脆的蹄聲。數百騎兵踏着早已被踩平變黑的雪地,向着目的地前進。
道路上的軍隊綿延逶迤,天色越發的晦暗。耶律世良正想着是不是該紮營,前方的數裡之外突然傳來激烈的喊殺聲。
勒馬停步,一行人望着視線不及的遠方。同樣的情況已經出現過多次,沒有人感到驚訝,只是都不想趟渾水。另外耶律世良也想知道這一回究竟又會耽擱多久。
很快,在前面探路的斥候返身回報,“是固密部不知與哪一家打起來了。”
“是固密部搶人,還是被搶?”耶律世良問道。
“是被搶。”那名斥候立時答道:“有一夥賊人要搶固密部的糧食和戰馬,人數在六百上下,跟固密部差不太多。”
“看來有好一陣耽擱了。”
耶律世良不想繞道。聽聲音,固密部和強盜打得越發得激烈,要繞過前面的戰場也不知需要繞多遠。還不如就此紮營,歇上一夜,等明天再動身啓程。
在耶律世良的命令下,麾下戰士立刻翻身下馬,做着紮營的準備。而他本人則依然遠眺着前方。在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另一名斥候也轉了回來,帶回來了最新的軍情,“固密部敗了!”
這一次不用斥候回報,沒過片刻,耶律世良就已經看見回竄的固密部殘兵。
不過那些殘兵敗將顯然畏懼耶律世良這一支看上去就是兵強馬壯的隊伍,完全沒有接近,而是遠遠地繞了開去。
耶律世良身邊只有四百騎兵,但各個精銳,精良的裝備可以掩藏起來,可百戰精兵的氣勢,卻是在生死線上打滾的人們都不會忽視的。而且四百人的數目,放在南逃的黑山党項部族之中,也算是人數比較多的一支。
在南下的道路上,耶律世良的四百人馬,多次嚇退了試圖打劫的南下部族。不過也因此而引來了數支小部族的投效。正常的情況下,沒有哪支部族會拒絕擴大自家的人口。而從耶律世良的角度來講,若是能多吸收党項部族聽命於己,一同南下舊豐州。有他們掩護身份,肯定能順利地通過宋人的防線。
可惜的是耶律世良不敢與其他的部族深入交流,再怎麼僞裝,也瞞不過真正的黑山党項。面對這幾支試圖靠上他這一株大樹的幾個部族,耶律世良都是拒之千里,根本不予接納。若還是不識相,就乾脆了當地開殺戒,殺光了事。
兩次下來,隊伍中多了三百多可以用來替換的馬匹,但也少了二十多人的身影,以及同樣數目、尚能跨馬而行的輕傷員。對於這個交換,耶律世良本人並不樂意見到。所以他還是很擔心攻擊固密部的強盜,轉過來再來劫上一票。
但耶律世良是白擔心了,一夜的提心吊膽,也沒有等到強盜的出現。一彪人馬帶着睏倦重新上路,經過昨日的戰場時,只看見了一地被剝光了衣物的屍體。而死去的戰馬,也被割去了四肢以及軀幹上最好的肉,只剩殘骸。固密部的這些屍骸被凍在地面上,肢體和表情扭曲着,讓人望之生畏。
沒有多看失敗者一眼,耶律世良所率領的這支騎兵,越過昨日的戰場,繼續向東南方向前進。儘管周圍還有一些如同獨狼的強盜耳目在外圍遊走,但耶律世良本人,還是很快將這一場戰鬥拋諸腦後。
強盜終歸是好對付的,可想糊弄過宋人,卻絕不會那麼容易。對於自己身上擔負的任務,隨着離宋人越近,耶律世良就越是擔心。
堆在屈野川一帶的宋軍,據探查接近五萬。而西京道上可以動用的精銳,也不過這個數字。而宋人已經修好了諸多寨防。無論什麼樣的騷擾,都不可能將宋人逼退。西京道的實力,短時間內怎麼看都不可能勝過嚴陣以待的宋人。想要攪渾水,讓大遼有機可乘,機率微乎其微。
在西京道的主力逗留在黑山河間地的時候,宋軍出兵佔據了舊豐州。從那時起,屈野川、及其以南的土地,就已經沒有辦法再挽回了。就如同在宋夏兩國大戰鹽州的時候,三萬宮衛突襲興慶府一般。興靈之地,宋人和党項,都不可能再佔回去了。
耶律世良這一次的任務,真正說起來,不過是找回點面子,順便給宋人添些麻煩而已。實際上,並沒有太多意義,想要讓宋人放棄舊豐州,跟大遼放棄興靈一樣困難。不過在耶律世良而言,這也是他個人飛黃騰達的機會。
僞裝身份,混跡在南下的黑山党項部族之中,設法混入宋境。找機會挑撥歸附的黑山党項與宋人的關係。等到河東亂起,便尋機返回大遼。
在耶律世良的計劃中,他將會向西橫貫大漠,轉去興靈,再從興靈沿着黃河回西京道——南逃的党項人充斥於途,又是廝殺不斷,從地斤澤等幾個綠洲走,反倒比原路返回更穩妥。
不管最後能不能在豐州鬧出亂子來,但只要能成功回返,就是大功一件,耶律世良可是盼着自己能夠有機會在捺鉢中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翻過一重低矮的山嶺,冰結的屈野川就在眼前。
周圍的風景已經不再是微微起伏的荒漠沙丘,不過冬天的山林,也是單調的白色和灰色。得等到來年春天雪化之後,才能看到鋪滿大地的鮮豔色澤。
環繞在周圍窺伺的騎兵,也不再是黑山党項部族的成員,而是一名名身着陌生裝束的陌生面孔。
耶律世良隨即提高了警惕,從他們出現的地點來看,身份是肯定的,目的大概也能猜得到。目光隨着那些陌生的騎兵轉動,耶律世良等人的心中則開始回憶自己接下來要冒充的身份。
“你們是哪一部的?!!!”遠遠地,就有人提聲打探着這邊的底細。
早有準備的耶律世良立刻讓手下一名會說党項話的親隨高聲回覆:“我們是錫丹部!”
那邊尋究底細的聲音過了片刻,又再次響起,“酋首達克博何在?”
耶律世良一顆心猛跳,這個名字還是他爲了能順利地冒充錫丹部,特意去打聽的。怎麼宋人都知道得這麼清楚。
只是轉念一想,宋人收編的黑山党項部族不在少數,從中挑幾個在河間地的蕃部中,人面廣、人頭熟的黑山党項,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也是有準備的。
“老族長被契丹人害死了!現在的族長是老族長的兒子斡得!”
隨着回話聲,一名騎手從耶律世良的隊伍中出來,立馬陣前,“我便是斡得,被契丹人害得家破人亡,如今來投奔大宋,願一心一意,做大宋治下的忠臣!”
“哦,是嗎?”折可大回頭,“你們還認識達克博的兒子?”
幾名來自黑山下的党項人互相看看,都是搖頭,“沒什麼印象。只認識達克博一人。”
“那還真是讓人遺憾。”折可大悲天憫人地嘆了一口氣,讓人傳話道,“你們這是請求歸附的樣子?”
耶律世良立刻明白了宋人的用意。懷着被羞辱的憤怒,他聰明地選擇了下馬。在他的傳話下,所有人全都離開了他們賴以傲視同儕的坐騎。
正想着日後如何將這份羞辱回報今天的宋人,耶律世良便發現兩側山間突然冒出了千百名手持重弩的宋軍士兵,而擋在面前的柵欄後,也出現了上千名宋軍戰士。
是陷阱!
念頭一閃而過。當耶律世良正想有所動作,胸腹和頭面處便傳來一陣劇痛。只來得及低頭看上一眼已經沒入胸口的箭矢,驚駭欲絕的神色便凝固在臉上。
千萬箭矢如蝗如雨,一波接一波的攢射將小谷中的契丹人射得無處逃竄。
折可大瞄着在箭雨中四處奔逃的契丹騎兵,毫不猶豫地讓人傳令不要停下來,要不停地射擊。通知友軍的號角聲也響了起來,埋伏起來的兩支人馬轉過去堵着契丹人的後路。
折可大冷眼望着下方,只見在箭雨組成的風暴中,一人毫不猶豫地迎着狂風暴雨,雙手向天,似乎在高呼什麼。但折可大沒有心情去猜測,他從上面領到的命令只有一個。
“可疑之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