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劍履(三)

天子的問題,只引來了殿中的一陣靜默。

宰執們都低頭看着手上的笏板,沒有一人接口,貫徹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不是韓岡人緣好,而是自呂公著以下,多名執政在過去沒將韓岡放在眼中時,或多或少都在他手上吃過虧。以兩府重臣之尊,去針對一個新進,原本應該手到擒來的勝利,卻每每被韓岡輕易翻轉。吃一塹、長一智,眼下衆宰輔中,曾經跟韓岡爲敵過的幾人,寧可讓心急着踩人上位的監察御史們衝鋒陷陣,也不願公開表態,否則事情一個轉折,丟人現眼的又將是自己。

殿中的靜默令人尷尬,隔壁正殿宗室們的哭靈聲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趙頊一見得不到臣子的迴音,臉色微沉,“呂卿家,你是西府之長。”

王珪尚在正殿中,唯一的宰相不在,趙頊便點起了執政中資格最老的樞密使。

趙頊的語氣中帶着冷意。韓岡在河東的行事,已經觸犯了趙頊身爲天子的忌諱。一路經略使,可以貪功好殺,可以爲部將所挾,但不能明着愚弄朝廷。

韓岡有臨機處斷、便宜行事之權,但並不代表他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韓岡能上一封密奏,說明情況,不論是什麼理由,趙頊都不是不能體諒的。

區區兩萬黑山党項,又是多大的事?可是韓岡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命人飛捷入京。這是純粹的態度問題,沒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裡。而且韓岡的功勞已經高到不能不賞,趙頊正愁找不到理由擋着他晉身西府的機會。

天子的心思,殿中衆人或多或少都感覺到了,這也正是他們沉默的理由。

呂公著在私下裡直言無忌,但身在朝堂上,卻不願主動出頭跟韓岡過不去:“回陛下的話。日前河東經略司上報官軍於勝州大戰南下黑山党項聯軍,斬首兩萬三千餘級。樞密院已按舊日故事,遣人下勝州勘會。若其中數目不符,或當真有何過犯,自當回稟陛下依例行遣。”

王中正在天子身側不遠肅立着,聽着樞密使呂公著一板一眼,述說着對河東軍兩萬三千斬首的捷報如何處置。心道又是老狐狸一條。

身兼帶御器械的名銜,剛剛回京的王中正他現在並不是以統帥的身份站在慶壽宮偏殿,而是一名護翼天子的宿衛。雖沒有資格參與偏殿中的朝議,但在一旁看着韓岡成爲御史們的衆矢之的,而天子卻不是直接駁回或留中,而是拿出來讓輔臣們議論,王中正的心裡也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的感傷。

王中正自知若是自己幫了韓岡說話,多半就會有人在天子面前進讒言了。但他是宮裡面的老人了,知道如何說話纔不犯天子的忌諱。要是這點本事都沒有,能有如今這麼大的名聲?光是運氣,如何能在天子面前得到這般信重?就是趙括、馬謖,也要一副好口才,才能得人重用。

但到底要不要幫韓岡,或是幫到哪一步,是幫他脫罪,還是幫他緩頰,還得先看看官家的心意。要不然,讓天子誤會他與韓岡內外勾結,麻煩就大了。

王中正冷眼旁觀,呂公著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卻都是應付故事,並沒有直言要對韓岡下手。

趙頊耐着性子聽呂公著說完,不置可否,轉頭看呂惠卿:“呂卿,你覺得當如何處置?”

天子若要治罪韓岡,呂惠卿並不反對。若能將朝廷的關注點從自己身上挪開,那還真是求之不得的一樁美事。不過他可不會爲監察御史們的彈劾做背書:“以臣之見,西北一戰,河東兵馬功勞非小。如今雖有殺降冒功之嫌,但若是窮究治罪,非是優待功臣之法。軍心一壞,日後如何再驅用其上陣殺敵?”

章惇眉頭越皺越緊,呂惠卿的說法聽起來總覺得不對勁。他避而不談韓岡,看似是不想摻和,卻又將河東軍拿出來與韓岡拉上瓜葛,似有深意。

監察御史們的彈劾都在說着韓岡的錯,但輕重有別。說韓岡貪功好殺,只是性格問題,與能力無關。而且殺降人,跟殺良冒功又是另外一碼事。殺了兩萬黑山党項,也不至於深責,不過多在外留兩年而已。但彈劾他爲部將裹挾,那就是在攻擊韓岡的能力問題了,一旦這個罪名坐實,別說晉身西府,就是再想做邊臣都難。至於說韓岡故意拿軍功收買河東軍心,就更是會惹起天子的忌憚。監察御史還沒有拿這個可以滅門的罪名來彈劾韓岡,呂惠卿卻有了隱隱約約往這方面引的意思了。

對呂惠卿的話,趙頊還是沒有表態,卻又點起章惇:“章卿,你怎麼看?”

“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其論韓岡貪功嗜殺、爲下將裹挾,並無錯處。不過以御史片言,便問罪邊臣,朝廷從無如此法度。此事當遣人至河東徹查,並下詔令韓岡自辯,以明是非對錯。”

章惇擺明了支持韓岡。而他說得也是正論。就是過堂審案,人證物證俱全,也得給人犯開口自辯的機會。沒有口供,如何能定罪?

趙頊當然知道章惇和韓岡交情好。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幹脆地站在韓岡一邊。一旦事情變成了兩邊公開打嘴仗。就是原本對河東軍斬殺降人而嫉恨的其他各路邊臣,都要擔心起日後會不會被御史援引此例,一封彈劾就會被治罪。很有可能會上本齊保韓岡,到時候,可就輪到如今彈劾韓岡的監察御史們被犧牲了。

趙頊心中不喜,怫然不悅:“若是他當真殺了來歸順的黑山党項又該如何處置?”

章惇正色回道:“陛下明察。記得之前遼人能夠奪佔興靈,正是黑山威福軍司的兵馬引狼入室。陛下欲留其守邊,異日遼人南侵,其未必不會倒戈相向。韃虜蠻夷,豈知忠義?韓岡縱兵殺之,雖有小過,但以後事論,不爲大錯。焉知這一夥黑山逃人中日後不會出再出一個李繼遷?”

趙頊一時默然。

大宋自開國以來,對武人都當賊防着,何況那些三姓家奴的黑山党項?莫說是黑山党項,西夏人的孑遺都殺光了,趙頊才能安心。但這話不能說出口,一旦說了,下面自認是仁人君子的臣子們都要罵上來。可誰能保證這批黑山党項中,不會出第二個李繼遷?韓岡幫忙解決了讓人頭疼的問題,趙頊其實挺欣慰。

但韓岡這麼做,也太討武將們的歡喜。與那些想成爲肉食者,卻叫囂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低品官員不同,趙頊十分了解韓岡的能力,很清楚他絕不可能控制不了下面的武將。李憲的歷歷密奏中,也能隱約看得出韓岡對河東將佐們的掌控。這般得軍心,如何不讓人主忌憚?

而且以韓岡的功績、能力,這一次西北戰事終結之後,也只有西府中給他一個位置,才能說得過去。否則有功不賞,日後誰還會爲朝廷賣命?

但那可是三十不到的西府執政啊……

趙頊一直以來壓制韓岡的晉升,不正是不想看到這一幕嗎?縱然讓韓岡受了委屈,可爲了大宋的長治久安,就不能開這個先例。韓岡在河東做得十分出色,軍事政事都讓人挑不出毛病,幸好出了勝州的一樁公案,讓趙頊看到了機會。

韓岡遲早是要入兩府的,但絕不是現在。在封賞上,趙頊絕不會吝嗇,但官位上總要壓上他一壓。這也是爲韓岡好,升得太快,後事當難以善終。

趙頊緊鎖着眉頭。呂公著說着場面話,呂惠卿顧左右而言他,章惇一力相助,至於其他幾個沒開口的,則是做了泥胎的佛像。

從他們的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幾名執政全都主張韓岡的罪名必須要先認定,之後才能治罪。可趙頊想得偏偏不是對韓岡明正典刑。從刑律上,只要還沒有得到朝廷的應允,黑山党項就仍是敵國之人,韓岡殺之無罪。若朝廷當真成功的找到理由降罪韓岡,河東軍也肯定要一併治罪,但這是趙頊竭力要避免的結果。

王珪不在,怎麼就沒一個能體貼上意的?

趙頊的視線在殿中臣僚的身上一個個劃過,心情越來越壞,臉色更加陰沉。

“陛下,臣有一言欲進於陛下。”

突有一人出班說話,趙頊定睛一看,卻是新近晉身政事堂的蔡確。

“蔡卿但說無妨。”

蔡確恭聲道:“河東本有走馬承受,又有李憲經制河東兵馬,本有監察之權。其上報勝州一戰,斬首兩萬,當不爲虛。若仍有存疑,樞密院也已派人去查驗真僞,不日便可知端的。”

趙頊皺着眉,不開口,看蔡確到底想說什麼。

“以臣愚見。不論斬首是否來自於黑山逃人,都不宜深究。功疑惟重,罪疑惟輕。其人既非中國子民,陛前順臣,殺之可謂之罪?”蔡確邊說邊偷眼看趙頊,見到天子臉色越來越差,話鋒一轉,“不過韓岡的確行事不謹,可由陛下內降密旨,嚴加申飭。想必韓岡能體會到陛下的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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