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性高於人,衆必非之。區區党項,殺之又何妨。豈不聞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韓岡所爲如何能說是錯?”
蔡京舉起酒杯,笑問着隔着火爐對坐的強淵明。
太皇太后剛剛上仙,尚未除服。酒館茶社等去處,蔡京和強淵明兩位官員是不能去的。就在蔡京家的後廳中,他兩人圍着一個小火爐,喝着滾燙的熱酒。一旦議論起時事,便離不了韓岡這檔子事。
“是不能說錯,但也不能說對。這件事本來就不該做得那麼過分,殺個一萬也就夠了。”強淵明笑道,“韓岡雖然名高位重,根基畢竟還是太淺。出身貧賤,非是閥閱之家。一旦天子不保他,就全是落井下石的,連個助陣的都沒有。”
河東軍上報的戰績,在御史臺中引發鋪天蓋地的攻擊。而天子似乎也沒有保他的意思。蔡確在殿上給天子出得主意,看似要保韓岡,但實際上是將韓岡和河東軍分開來,且明着確認了御史們對韓岡的彈劾有功無罪。
天子的申飭密詔已經在千百官僚的注目中連夜出了東京城北上太原。今天就趕着太皇太后的喪事,御史臺之前還在觀望的其他御史已經開始窮追猛打,而許多想博一個出身的官員,也一窩蜂地一擁而上。
韓岡之前若是被治罪,河東軍都要亂了。正如呂惠卿在慶壽宮偏殿中暗示的誅心之言,兩萬斬首將韓岡與河東軍上下都綁在了一起。但變成了如今的局面,韓岡本人卻是再難利用河東軍相助。
“不過小弟方纔從外面過來,聽到了不少議論。”強淵明繼續說着,“街頭巷尾,乃至國子監,對這一次御史臺做下的事皆是大罵居多,沒一個說他們好話的。”
蔡京瞭然笑道:“種痘法推行有年,其功效人人可見。勝州妄殺的党項才兩萬人,天下四百軍州,被救下來的幼童卻不啻百萬。得韓岡恩惠,自然是站在韓岡一邊。”
天子不就是怕着這個恩惠嗎?
蔡京和強淵明對視一笑,沒有說出口,卻各自心領神會。
“說起種痘法,不僅惠澤大宋百姓,就連遼國也是感恩戴德。”蔡京轉開了話題,說起他出使遼國時的見聞:“遼國的南院大王耶律奴哥前面四個兒子都是因痘瘡而夭折。其第五子還在襁褓間,耶律奴哥擔心他會得痘瘡,日夜都無法安眠。去其府上種痘的時候,千恩萬謝,送了珍玩什物無數,說是終於能保住這份家業了。”
“元長你去了一趟遼國,燕京城中貴胄家的好處怕是拿遍了吧?”強淵明笑說着,雙手捧着巨大的兩升銀酒壺舉了一舉。
酒壺上的海東青是遼國銀器上常見的圖樣,與宋人的富貴連枝、福祿壽一類的花樣,差別一眼就能看出來。而能裝兩升酒的銀酒壺,在遼國常見,但大宋這裡卻少有這般粗獷的式樣。
蔡京哈哈一聲笑,“都是撿了韓玉昆的便宜。”
他去了遼國一趟,禮物倒不算什麼,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資歷。且不說這次回來就敘功晉升,得了直史官的貼職,就是御史臺,也已經在向他招手。只要名望再大一點,能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再深刻一點,走上終南捷徑,將是順理成章。
在析津府的時候,因爲領着一隊醫官傳授種痘法,在遼人貴胄中還頗受尊重,只是沒能得到遼國小皇帝種痘的機會,不過耶律乙辛倒是見過幾次。所以回來之後,蔡京還被天子特旨召見,詳細詢問與耶律乙辛見面時的一言一行。
蔡京並不覺得耶律乙辛近期內會對中國有何覬覦之心。若是他笑呵呵地談着兩國夙日之盟、舊時之好,那倒是要提防上三分。但在析津府中的兩個月,大遼尚父一直冷眼相待,始終都是冷遇,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尤其是在遼人與興慶府佔了大便宜之後,更是不用擔心拒絕增加歲幣會惹怒遼人。
蔡京是在因韓岡而設立的厚生司中任職,而得到了去遼國的機會。現在不忘本,對他的名聲很有好處。反正他人微言輕,說多少好話也幫不了韓岡。只要注意不觸犯上面的忌諱,多說點其實無妨——韓岡雖然進速,說不定還要十年蹉跎。到時候,未必不能與其一爭高下。
兩人推杯換盞,說着閒話,忽然一陣喧譁從外面傳來。
蔡京放下酒盞,疑惑地看着外面:“又是哪裡出了事?”
蔡京好熱鬧,租的院子靠近街市,平日入夜後,街市上的聲音也是不絕於耳。但如今是國喪之期,市面上一下清靜了許多,蔡京和強淵明喝了半天的酒,也沒有聽到什麼雜音。
強淵明也停杯不動,擔心地道:“可不要是走了水,昨天惠德坊才燒了一半。”
蔡京一聽,心中頓時發了急,忙招了外面的元隨進來,讓他出去打探詳情。
元隨下去後不久便回來了,向蔡京稟報:“直史,是河東捷報,剛剛從前街上飛捷而過,說是官軍在勝州大敗遼人。”
“遼人?!”強淵明驚得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怎麼跟遼人動了手?”
蔡京也坐不住了,“速去通進銀臺司打探詳情!”
……
“你們先下去吧!”章惇剛進屬於他的庭院,就把院中的從人全都趕了出去。在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的公廳中坐下,章惇便長吁短嘆起來。
章惇這兩天脾氣見長,讓衙中屬吏都不敢接近。不僅是爲韓岡無罪而受責,更有兔死狐悲的危機感。
蔡確出的主意看似是幫韓岡,其實就是硬生生坐實韓岡的罪名。天子密詔降罪,難道他還能公開上表反駁天子的話?只能捏着鼻子認下,或者就是乾脆辭官。
而且更大的問題是天子的態度。韓岡在官場中十年了,不論是什麼人,只要在官場中久了,肯定少不了過錯,就是他本人沒錯,親朋故舊總能挑出錯來。現在天子擺明了不保韓岡,那麼從韓岡身上、從他的親朋故舊身上,都是能挑出刺來。
鋪開信紙,就着映進西窗中的餘暉,章惇提筆給韓岡寫信。
天子想要打壓韓岡,這一點,相信韓岡本人也知道,既然如此,怎麼能給天子這個機會?
韓岡就是太糊塗!
章惇一貫的提筆萬言,一邊寫字,一邊分心到韓岡身上。
不論韓岡存了什麼想法,都沒必要拿着自己的前途爲國家去消弭可能存在的禍患。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做不得,也不看看官家領不領情!
危身奉上是爲忠,但韓岡的危身奉上,不但給了人攻擊的把柄,壞了自己的名聲,還得不到天子的認同。
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也不是這麼做的。
章惇只想嘆氣。當年在廣西,與韓岡共事的時候,也從來都沒見他犯這樣的錯,怎麼如今換到了河東,就變得這般糊塗起來,當真讓人覺得納悶……
給韓岡寫信的筆突然間停了下來,章惇疑惑地擡起頭,他越是深思,便越是覺得這件事做得不像是韓岡的手筆。作風也不像是韓岡的爲人。
莫不是在自污吧?章惇突然想到。但隨即又給他自己否定了,韓岡的直脾氣,可不會如此。而且他有心光耀儒門氣學,更不會讓自己的身上佔到難以洗脫的污點。
韓岡的品性算是剛正,但從來不是殞身而不恤的性子。以他的才智,就是再糊塗,也不會將自己往火坑裡推。身爲天下知名的儒者,主張凡事秉仁心,尊禮法,執中道。以中正之道明體達用,眼下的情況卻是他走了極端。
難道河東前線有什麼事沒有報上來?
章惇疑惑着,想着是不是派人去河東走一趟。親眼看一看韓岡是不是故意這麼做。
“樞密,樞密。”來自耳畔急促的呼喚,讓章惇回過神來。
“什麼事?”章惇帶着被打擾的怒意。
“樞密,河東路經略司露布飛捷入京師,說是大勝遼人!”
遼人……還大勝?
章惇愣然片刻,忽又失聲笑了起來。笑聲漸漸變大,讓下面的官吏一頭霧水。
抓住了遼人不甘吃虧的性子,硬是藉由此事,甚至還順便將邊防城寨給修建了起來,還不驚擾邊境的百姓。如此治政、謀算、用兵,便是朝堂中,也是一等一的水平。
遼人犯界,黑山党項乘勢作亂,河東軍一番苦戰,斬首數千,讓遼軍慘敗而歸。這件事不就證明了之前韓岡對黑山党項的屠戮乃是先見之明?如此一來,朝廷如何還能以殺良之名,治罪於他,乃至河東軍上下?
縱然與遼國之間還有一份澶淵之盟,韓岡將捷報一路宣揚說起來並不合適,但從他和河東軍的角度講,越是宣揚得廣,那就越是安全。
在韓岡新近送來的捷報面前,剛剛做出的決議,已經成了一個笑話。御史臺對韓岡的彈劾,韓岡可以一句句地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