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韓岡和蘇頌在政事堂及天子面前揭開殷商古文已經過去兩天了,整個朝堂都在議論紛紛。
身在京城朝堂之中,必要的政治嗅覺,絕大部分官員皆不會缺少。新學和氣學的紛爭,眼下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的局面,讓看客們大呼過癮,甚至進一步地在猜測着這一戰下來的勝敗結果。
厚生司和太醫局中也有些騷動,不過不是針對新學和氣學之間的紛爭的。對於韓岡能通過相州龍骨上的刻痕,考據出殷商王都遺蹟,這份才學,着實讓人敬佩三分。且這件事,多多少少因爲韓岡的緣故,帶上了些許神秘色彩,使得世人口耳相傳時,又多了幾分動力。
太常寺中則是一片喜氣洋洋。殷商國都之中,最珍貴不是龜甲骨頭,而是祭器禮器。那些可都是陪着天子祭天,也不會讓人覺得失色的貴重珍寶。
韓岡讓殷墟成爲世間的焦點,朝廷已經有了開掘殷墟故址的言論。在太常寺中官吏們的眼中,一旦朝廷決定發掘殷墟,憑韓岡判太常寺的身份,發掘出來的殷商國器,只可能存放到太常寺中,交由太常寺的官員來審查管理,而不是慣常的太常禮院。
如此一來,太常寺不但能控制了殷墟遺物,捎帶着還能從太常禮院口中奪一塊肉下來。能多分一塊肉,逢年過節也能多點葷腥,這對於苦哈哈的太常寺中官吏們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善政了。什麼樣的上司最受下屬歡迎?就是能做事,又能讓手下人一併沾光的那一種。
不論在厚生司還是在太常寺,韓岡的威望一步步地升高,使得他這兩天工作起來更加得心應手,越來越順利。
只是韓岡編纂藥典,這兩天的進度卻遠不如預期。每天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希望看一看殷墟甲骨的請託接連不斷。鬧得蘇頌直皺眉頭,但也是無可奈何。只能盼着早點放衙,回家後再繼續工作。
可韓岡就算回到家裡也一般的不得清淨,總是有人厚着臉皮來登門拜訪。一般的訪客,韓岡還能將他們拒之門外。但換成了是韓岡家的親戚,以及王安石的弟子,那就沒有辦法了。
王安國的女婿、韓岡同榜的葉濤,王安石得意門生的陸佃,他們兩人聯袂造訪,雖然有居心叵測之嫌,但韓岡也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只能將他們請進了待客的小廳。
換了身見客的衣服,韓岡走進廳中,呵呵笑着:“勞農師、致遠久候了。”
陸佃和葉濤正默默地喝着茶,互相之間,沒有一句話的交流。見到韓岡終於出面,兩人同時起身,向韓岡拱手行禮,“端明。”
“應該是玉昆纔對。”韓岡搖搖頭,更正道:“非是在官衙中,農師、致遠不須拘禮,直呼韓岡之字便可。”
陸佃與葉濤對視了一眼,便同時拱手行禮:“如此,請玉昆恕陸佃(葉濤)失禮了。”
兩人與韓岡年歲相彷彿,甚至還更年長一點,陸佃和葉濤都不願意在韓岡面前伏低做小。韓岡的話,讓他們倒是心情一鬆。
三人就着熱茶寒暄了一陣,韓岡悠悠閒閒地與客人談天說地,話題遍及八荒六合,就是不提有關殷墟甲骨的話題。
“玉昆……”葉濤終於忍不住了,“聽聞玉昆近來得到了一批殷墟甲骨,上鐫古時文字。可是有此事?”
“正是。”韓岡點點頭。
“可否讓我等一開眼界。”
“殷商甲骨,絕大多數都在太常寺中。不過眼下家中的確還有幾片。”韓岡也不拒絕,直接讓人去書房取了實樣來。
兩片普通的龜甲,因爲上面的文字,而變得價值連城。
陸佃和葉濤拿着兩片龜甲上上下下打量着。可以看得很明白,龜甲上的圖案,似圖又似字。倉頡造字,效法自然,如圖如畫。眼前的文字,的確是古字的樣子。且仔細看來,有幾個古字是能跟今字對應起來的。
“這應該是‘山’字吧?”陸佃有幾分沒把握。
“是‘山’沒錯。”葉濤說得十分肯定。
韓岡翻檢了幾百片的甲骨,其中日月山水等淺近的古字,還是給他找出來了。而葉濤和陸佃兩人,也不須費盡心神考證,僅僅是看了幾眼之後,就辨認出了其中最簡單的幾個字來。
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陣,陸佃和葉濤雙手沉沉地同時將兩片龜甲放下。
葉濤擡眼與韓岡對視起來,“殷墟甲骨一出,若其物爲真,對《字說》乃是如虎添翼,還要多謝玉昆了。”
葉濤的話出人意料,似是準備搶佔甲骨文的釋義權,將之歸入《字說》中。韓岡則直截了當地問道:
“哦?這番話,致遠可是代表家嶽在說?”
韓岡的問題毫不客氣,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下,讓陸佃和葉濤臉色微變。而韓岡對新學的惡意也在話中表露無疑,今天當不會那麼容易討了好去。
王安石在金陵,呂惠卿在長安,新學的兩面旗幟都不在京城中,純憑自己和葉濤想來對抗垂重名於世的韓岡,陸佃的心中暗恨,韓岡當真會選時間,讓他全然沒有半點把握。
“在下和致遠才疏學淺,尚不敢確認是否乃是殷商時物,也不敢就此驚動介甫相公。”
“農師之言,正合韓岡心意,我亦是做如此想。甲骨文要確定是殷商時物還是得經過更嚴的考證,僅僅是眼下所得還是不足以爲憑,只能是初步認定,殷墟中出土的證物當是越多越好。所以以韓岡之見,當召集天下羣儒,共通探究殷墟遺物,並加以考訂。”
天下羣儒?陸佃眼皮一跳。韓岡的做法損人不利己,只會讓儒林的混亂更上一層樓。
韓岡靜靜地等着陸佃和葉濤的回答。雖然兩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們的存在,代表着國子監裡的兩千餘名儒生。
儒林之中,新學可以說是舉目皆敵,想要將新學掀下臺面的儒生數不勝數。只要有一個破綻露出來,遊走在圈外的羣狼就會立刻撲上去。
這是統治思想的宿命,總要受到各方的挑戰,一步也退讓不得。不論是拖延還是裝聾作啞,都會動搖自己的根基。勢力強大如西方的教會,不也是被逼得只能放火燒人來堵人嘴。新學處在眼下的位置上,可就是成了衆矢之的,等人羣起而攻之。
不過今日是文辯,敬酒不成,可就是要換成是罰酒了。之後百來年的朱熹,也是一樣官司纏身。韓岡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道統之爭,無所不用其極,直如後世的意識形態之爭,你死我活而已矣。
眼下儒林中的紛爭,哪一家佔據了官學的位置,便決定了國家政策的方向。在治政上,韓岡站在新法一邊,若是新學被氣學打垮,新法還不至於會被廢除,換做是其他學派,連帶着新法一併都會完蛋大吉。
“聖人有云: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商人終歸不得聖人之意。考訂得再詳細也無濟於事。”葉濤說道,將韓岡的咄咄逼人,躲了過去,“若是周時舊物那就好了。”
“此乃爭勝之論,非是論道之言。殷墟甲骨乃是殷人占卜後的記錄。夏商周的三代治國,聖人皆有言及,不獨是商。事鬼敬神而遠之;率民事神、先鬼後禮。這些可都是在說三代之事。”
韓岡說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另一個出處。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此一段出自於《禮記·表記》,裡面孔子對夏商周三代的特點和弊政一個都沒放過。
商尊神重鬼而後禮,其民放蕩而不靜,好勝而無恥,這是孔子看殷商不順眼的地方。但夏和周也不是沒問題,兩代都是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忠人,可一個其民是蠢笨愚昧,驕傲粗野,樸魯不文;另一個的民衆則是好利巧詐,文過飾非而不知羞恥。
葉濤笑道:“玉昆前日直斥《月令》【禮記中一篇】中腐草化螢之非,今日也論《禮記》?”
“《禮記》出自多人之手。有合道之正論,亦有外道之異說。”對《六經》進退取捨,將不合己意的篇章指稱爲僞作,方今各家無不是,張載曾論《十翼》,十篇易傳中是孔子親筆所做的,就只有彖象四篇,其餘皆是他人所做,韓岡是張載弟子,也是得心應手,“《禮記》之中,《大學》、《中庸》兩篇,可是深得聖教要旨。”
陸佃都開始頭疼,各家學派對那些不和己意的經典,都敢視爲僞作,眼下,正好又是一個例子,“不過此事別無旁證,也不能就此斷言吧?”
“如今已經有了殷墟。《禮記》諸篇真僞與否,在殷墟遺物中,說不定也能見分曉。”韓岡說道:“若能精研歷歷甲骨卜辭,說不定還可印證《易》中的卦辭和爻辭。爲聖學之助。”
“玉昆難道忘了象、數有別!”葉濤彷彿抓到了什麼,精神一振,“卜法、筮法截然不同,一用龜甲,一用蓍草,卜辭如何能與卦爻相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