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端起茶杯請抿了一口,心裡只覺得好笑。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上高明的儒學水準,也知道葉濤的質問完全是個笑話,是爲辯而辯。韓岡看得很清楚,葉濤旁邊的陸佃,眉頭也在皺了一下。
占卜占筮怎麼就能分得這麼清楚?儒門從夫子開始,哪一家不是將卜筮合在一起說的?太史公的史記裡還有一篇《龜策列傳》,龜自是占卜用的龜甲,而策便是占筮時所用的蓍草。《左傳》之中,筮不吉則卜,卜不吉則筮,來回反覆,這樣例子可也有不少。
《尚書》夏商周,《詩經》三百篇,其中有關商周舊事多如牛毛。且別說儒門經典,先秦諸子又有哪一家能將殷商丟一邊?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聯繫到先秦的一干典籍。不用考據,只憑邏輯,韓岡就能這樣確認。
在這一方面,甚至東方和西方也不會有區別。比如唯物辯證法,向上是黑格爾,再追根溯源,應該還能上溯到古希臘的一干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什麼的。幾何學則是《幾何原理》——這是韓岡最近讓大食商人去找的書。後人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西方的那位大賢早就說過了。而同一時代的不同學術之間也都會有着聯繫,化學和物理之間,瓜葛有多深?
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解釋問題,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之間的普遍聯繫和變化發展,這種思維方式似乎有個名號……叫機械唯物主義吧。
韓岡如今再一次深深地感覺到,當年讓他睡了不少好覺的課程,學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但回到現實生活中,卻每每能夠得到印證。
當然,這番辯詞是沒辦法對陸佃和葉濤說的。但韓岡在儒學上的水平也沒差到張口無言的地步,況且他早有所備,可不懼人質疑。
“凡事皆有傳承,武王伐紂滅殷,文王還是殷商時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辭爻辭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卜辭的痕跡。任何學派都有其源流,從文字到經籍,皆是如此,何獨《周易》能例外?”
“聖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須用商法?卦爻之中只見蓍草,何曾見龜卜?”葉濤辯道。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學。難道孔子不是聖人?他問禮於老聃,學琴於師襄,又是爲何?”韓岡道,“博採衆家善者而學之,此乃聖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會將夏商二代之易摒棄於外?”
“空言無證。”葉濤一口咬死,絕不改口。旁邊的陸佃幾次欲言又止。
韓岡估計這一位是辯得糊塗了,否則絕不會忘了《周易》中的內容:“周易的卦辭爻辭之中,牽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條目所在甚多。別的不說,泰和歸妹兩卦中的帝乙歸妹,說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輕哼了一聲,“誰敢確認說,殷墟遺蹟之中,一片片龜甲牛骨裡面,就沒有能夠印證這一條的卜辭?!殷人卜不勝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樣要占卜的。【注1】”
“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有可作明證的卜辭。”
“所以纔要去將殷墟發掘出來研習揣摩。”韓岡笑着說道,“暴秦焚書坑儒,先王之文不之傳也,家嶽惜之,韓岡亦惜之。如今更近於先王之文的殷墟遺物重新出世,可謂是國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彌補了家嶽和韓岡的遺憾。”
王安石在《字說》序中說“秦燒《詩》《書》,殺學士,變古而爲隸,是天喪斯文”,而他考訂字說,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將興斯文也”。這自許之言,是王安石撰寫《字說》,以之佔據道統的依據。韓岡這麼說可就是拿着王安石的原話來給人添堵。
陸佃深吸一口氣,似是在強忍怒火。身爲王安石的弟子,卻親耳聽着王安石的女婿隱帶諷刺的說話,得費盡心力,才能剋制住燃燒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
葉濤也是一般的心中盛怒,聲音低沉地問着韓岡:“若是《字說》之論在甲骨文中得證,玉昆你又當如何?”
“難道在致遠心中,韓岡是知錯不改的人?”韓岡故意反問。
當然!陸佃和葉濤心中大叫着,但哪裡敢明說出來,只能低頭:“不敢。”
韓岡笑了一聲:“殷墟重現人世,正是‘天之將興斯文也’,可與漢景帝時,聖人故宅夾壁中的《古文尚書》現世相提並論,甚至猶有過之。不論之後是印證了《字說》之論,還是得到相反的結論,只要能傳承先聖之學,對儒門來說都是好事。若《字說》能得以明證,韓岡願俯首就學。”
韓岡如此說着,神情中則是帶着自信。
王安石可是爲了一統儒門才撰寫的《字說》出來的。眼下只要新學一脈去研究殷墟甲骨,那便是他韓岡和氣學的勝利。而且韓岡也絕不會認爲《字說》能得到甲骨文的印證。能不能印證,並不是新學一脈說得算的。當新學開始“一道德同風俗”,所剩下的就是政治了,而不是學術那麼簡單。
瞥了桌上的甲骨一眼,陸佃心中暗歎,韓岡定然是胸有成竹,纔敢如此放言。
王安石的《字說》,本來是要取代所有前代的訓詁解字之書,成爲新學一道德的基石,現在卻要證明書中釋義的正確性,這不正是落入了韓岡的陷阱了嗎?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這正是韓岡一直在提倡的格物!
過去韓岡的學問近於自然之道,使得儒門中人都小瞧了他,認爲他所學只得一偏,可如今就漸漸圖窮匕見了。但從道理上,各家拿着經典自述己見,當然比不上一件三代遺物來得更有說服力。
仗着殷墟遺物帶來的優勢,如同滾刀肉一般的韓岡,讓陸佃和葉濤一點辦法都沒有。韓岡目的就是攪渾水,讓儒林去爭論,除非一口否定殷墟的,否則只要去研究。
但能否定嗎?
天子絕不會出面的,只有新學爲朝廷同風俗一道德,沒有天子爲新學衝鋒陷陣的道理。而政事堂中,王珪可是親自將韓岡送到庭院中的。
若是王安石和呂惠卿有一人在京中,眼下的局面還能好一些,可是讓國子監中的一干學官跟韓岡放對,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葉濤和陸佃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光是地位上的差距,就讓他們在辯論上落盡下風。何況韓岡本人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攪了渾水就坐下來看熱鬧,不在殷墟古文上爭高下,讓人根本無從着手。
不是韓岡小瞧陸佃和葉濤,他一直以來的目標都是王安石或二程、司馬光這樣的人物,始終都是小心謹慎,半點破綻都不敢露,絕不會在那幾位擅長的領域中與其較量。而當他對上陸、葉這等籍籍無名之輩,憑藉自身的地位和身份,辯論的時候可是天然地佔着優勢。想說什麼,都不用太多顧忌,可以明着欺負人。
“卜爲象,筮爲數。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周易卦爻雖說盡爲占筮,卜的是數,但何以以‘象’爲名?”說到這裡,韓岡微微一笑:“且繫辭亦有云:易者,象也。這裡的易,僅僅是周易嗎?”
韓岡扯淡的話,終於讓陸佃忍不住了,勃然作怒,“豈有此理!”
葉濤亦怒道:“此言大謬!”
但陸佃和葉濤的憤怒,韓岡如同清風拂面,根本不在意。反而又端起茶盞,悠悠閒閒地再呷了一口。
六經注我的風氣在這裡,韓岡硬說《周易》中不稱卦數而稱卦象,是因爲承襲重卜的《歸藏》,陸葉二人的憤怒歸憤怒,之後世人的駁斥歸駁斥,但他說出來照樣沒問題。
韓岡對如今的學派之爭,本來就是希望越熱鬧越好。儒林圍繞着殷墟遺物鬧上幾十年乃是他夢寐以求的心願,煽風點火、興風作浪、火上澆油、推波助瀾,只要能將氣氛炒熱起來,有些事韓岡也不介意多做一做。
反正他的根基可不是在儒門經典上,這是其他學派截然不同的地方,從一開始他就立於不敗之地,無論局面向什麼方向轉變,對韓岡來說都沒有差別。爭得越厲害越好啊,這樣纔有趣。
讓儒生們皓首窮經去好了,韓岡會在這段時間裡繼續發展他的自然之道。當格物對社會對生產的作用越發的顯現,便是氣學將道統攥在手中的時候!
注1:利用甲骨卜辭對周易卦辭爻進行印證,甲骨文的發現者王懿榮似乎就說過,但記不太清了。在個人記憶中,能確定的最早應是顧頡剛在二十世紀初時出版的《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帝乙歸妹的考證便在其中。甲骨卜辭對更多經典的作用,則可以參看王國維有關殷墟卜辭的一干著作。這是早期的,如今則更多,殷人卜辭和先秦典籍之間相互印證是研究中國上古史最重要的線索之一。有興趣可自去搜索,在此就不多做科普了,例子實在是舉不勝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