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後,章惇輕車簡從,悄然來到王安石的府邸。
其實執政私訪平章府上,還是挺犯忌諱的一件事。就是還在兩府門外的韓岡,經常拜訪王安石或是章惇都不是那麼方便。
但今天之事對章惇而言至關重要,他想要徵得王安石的支持,就必須親自登門造訪。而不是靠韓岡或是其他人,甚至幾封書信能解決問題。
“子厚你今日造訪,可是爲了呂吉甫的那一份奏章?”王安石喝着紫蘇飲,開門見山。到了他這個地位,在政事上無慾無求,也不需要跟晚輩彎彎繞繞了。
“正是。”章惇不以爲異,王安石本就是急脾氣,“眼下興靈遼人蠢蠢欲動,吉甫憂心國事,想要一知兵良臣爲其後,也好安心進京。不過僅僅是一名知兵的良臣,章惇覺得尚遠遠不夠。銀夏種諤、環慶趙禼、涇原熊本,互不統屬,其力三分。若只是萬餘遼師,數萬党項,各守一方倒也不懼。可萬一遼人遽興大軍,或有被各個擊破的危險。”
王安石沉吟了片刻,又問道:“不知子厚作何想?”
“以惇之愚見,當可如熙寧舊例,設陝西宣撫司,以宣撫使統括西北大局。”
“就是以吉甫爲宣撫使嘍?……”呂惠卿的想法,王安石看到奏章就知道了,而章惇的建議也不出所料。“薛子正和玉昆是什麼想法?”他問着,單刀直入的問題一如性格般迅急。
王安石可不信章惇事前會沒有跟韓岡、薛向兩人商量過。讓呂惠卿如願以償的留在陝西,這可不是小事。章惇不徵得他們兩人的同意——尤其是影響力極大的韓岡——就算得到了自家的同意,也照樣有被壞事的可能。何況在呂惠卿一事上,他們三人當是有着相同的利害關係。
“玉昆說了,呂吉甫若能坐鎮在陝西,他這邊跟蕭禧聊起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宣撫司的成立有着很大的象徵意義。這一點,王安石、章惇、韓岡他們明白,對面的遼人也同樣明白。一旦陝西宣撫司成立,就會成爲韓岡手上與遼人討價還價的籌碼,是大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證明。壓制起蕭禧,當然會容易不少。
王安石神色一動:“蕭禧難道已經有所索求了嗎?”
“何須他開口?只看興靈方向上遼人的異動,就知道耶律乙辛的想法。何況他派來的這位正旦使還姓蕭名禧。”章惇聲音變得高亢了一點,“遼人慾壑難填,耶律乙辛更是要借中國的財力來穩定自己的權勢。只要兩邊消息一通,確認了邊境上遼人的動向,蕭禧便立刻會開口索要歲幣和土地!”
王安石搖了搖頭,理由還是稍嫌牽強了一點,“興靈的遼人遷移過來不過一年多,還沒有這個實力。”
“相公,銀夏路可是有個種諤!”章惇急忙又道,他自問找了個好藉口,“沒有一個宣撫使,如何能拉住這匹劣馬的籠頭?”
種諤的脾氣和性格,王安石也有所瞭解。好歹是天下排在前幾的名將了。章惇說的話,還真是一個好理由。擋回遼人的貪慾,這是現在朝廷想要做到的。但打得過分了,將戰事擴大,卻也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這樣一來,好戰的種諤就是一個由糖塊包着的毒藥,吃在嘴裡很甜,但外面的糖塊沒了,毒藥可就出來了。只是臨陣換將,卻更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想了一想,王安石道:“薛向呢?他怎麼看?”
“薛子正也是覺得這樣比較好。”章惇回道:“而且他還建議說最好在關東修一條軌道,與關西的宣撫司相配合,共同來壓迫遼人。”
“軌道?”王安石眨了一下眼,今天的“驚喜”還真是一個接着一個,“……鐵軌還是木軌?”
“如今都已經是鐵軌了。”章惇放鬆地笑道,“京城的碼頭上全都是鐵軌車。”
“不是說鐵軌長了就有問題嗎?”王安石對鐵軌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之前的事了,是因爲不知道熱脹冷縮這個道理的緣故。”章惇解釋道,“凡物遇熱而脹,遇冷而縮,銅鐵五金之物尤其明顯。京城的碼頭上一開始,一段段鐵軌都是靠得很近,如同木軌一樣。但之後換季時,鐵軌不是兩頭相接擠在一起,就是縫隙擴大。從此之後,每一段鐵軌和鐵軌之間,都會留下空隙。具體的間隔,都有經過驗證。”他又苦笑了一下,“這個道理玉昆似乎事前就知道了,但他偏偏不說,直到出了事,才誘導人去探究其原因。”
王安石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以他對韓岡的認識,這種事自家的女婿多半做得出來。
幾聲喟嘆,他又道:“河北鋪設軌道,陝西設立宣撫司,的確能讓遼人知道中國決不妥協的決心。”
“相公誤會了。”章惇急忙更正道,“不是河北。”
“不是河北?!”
“關西設宣撫司,河北再開始修建軌道,未免顯得咄咄逼人,萬一遼人以爲朝廷準備開戰,反而就沒了轉圜的餘地。”章惇基本上就是將韓岡之前說的話轉述出來,“而在京東沿着汴河鋪設軌道,配合起關西的宣撫司來,對遼人依然是警告,卻不會顯得過於鋒銳。而且多了一條宿州至東京的鐵軌,對補充汴河運力不足也是一件好事。同時河北軌道太長,幾近千里,而宿州至東京不過六百里,於途需要跨越的河川少且窄,也簡單了許多。等有了五百里以上軌道的經驗,下一步纔是近千里的河北軌道和從京兆府到京城的軌道。”
章惇一口氣說完,王安石只是點頭,卻不言可否。
他心中暗歎,章惇、薛向和韓岡其實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卻是正好利用呂惠卿的私心來爲己謀劃。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王安石沉聲問道:“子厚,你可知道蔡持正午後入宮時說了什麼嗎?”
“知道一點,但並不詳細。”章惇點頭,這是他出宮前聽到的消息,只有一句話,要想了解更爲詳細的內情,就要等到明天了。不過這一句話已經足夠,“蔡持正希望讓成都府路的蔡延慶改判京兆,這個人選並不差。經歷也好,能力也好,都是上上之選,如果僅僅是穩定京兆府的話,也是足夠了。不過蔡延慶帥長安,絕比不上呂吉甫任宣撫使更能壓得住陣腳。樞密使兼宣撫使能控制得了環慶、涇原和銀夏的兵馬,而區區一個永興軍路經略使,則遠遠不夠資格。而且陝西宣撫司成立,也能警告遼人,中國已有防備。正如弦高獻牛酒於秦師,甚至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章惇說了很多,但王安石仍是半點不信。
他可是在京內京外做了幾十年的官,朝堂和地方的政務、刑名、軍事、人事,哪有他不熟悉的?如今雖沒了與後生晚輩周旋的精力,心境也遠不及過往,但這並不代表他的眼力退化了。
王安石不信韓岡會擔心爭不過一個契丹人,也不信韓岡會在與蕭禧的交鋒中落下風,他太瞭解自家的女婿了,前面章惇幫他說的理由僅僅是藉口。自家女婿應該只是單純地希望參與編纂了《三經新義》的呂惠卿在外面待久一點,在自己和程顥進入資善堂後,京城裡再多一個能拉下臉皮來壞事的呂惠卿,對氣學的壓力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同樣的道理,其他人皆是有自己的盤算。拿出來的理由,看起來再怎麼冠冕堂皇,或是聽起來如何如何地推心置腹,其實都不過是藉口罷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花白的雙眉微垂,昏黃的老眼中投出來的目光,卻比年輕人更爲犀利。
蔡確阻止呂惠卿留在陝西,是不希望多上一名東府的同列——若是呂惠卿在關西立了大功,不是不可能被晉升爲第三位宰相。韓子華已經老邁,但呂惠卿英氣勃勃,正當盛年。一旦他立功後做了宰相,憑藉過去在朝堂中留下來的人脈,經歷太少的蔡確會被他完全壓倒。
呂惠卿是想多立功勳,以便回京後能壓得住章惇、薛向,乃至遊走於外、但影響力猶有過之的韓岡。如果機緣來了,功勞再大一點,甚至可以直入宰相班。這可比現在就回來,被章惇、薛向、韓岡三人聯手擠對得沒處站要好。而且御史臺人事更迭劇烈,呂惠卿舊日能聯絡得上的御史全數出外,一旦與其他早早便在京中的宰執們爭執起來,局面將會極爲被動,這當也是他不選擇立刻入京的緣故。
薛向的盤算則多出於私利。在六路發運司中,薛向的勢力盤根錯節,縱然離任已久,依然可以藉助舊日的人脈遙遙控制。對其他發運司、轉運司,他也同樣有着不小的人脈。不過在軌道出現後,在水路轉運以外又多了一個同樣便利的選擇。以薛向的眼光和見識,多半是看到了軌道大興的趨勢不可避免,爲了在一開始就獲得對軌道運輸衙門的影響力,便主動開始尋求操縱軌道修築工程的機會。呂惠卿的奏章給了他這樣的一個機會,所以他拿自己的支持跟章惇、韓岡做了交換。
至於章惇……王安石暗自冷笑了一下。
西府之長長期在外,樞密院中必須有知兵的名臣主掌內事。但缺一個進士出身的薛向;猶在河北鎮守的武將郭逵,都不可能入選,章惇是眼下唯一的人選。但東府現有兩名宰相,樞密使呂惠卿一旦留在陝西出任宣撫使,若是隻有兩名樞密副使出掌樞密院,只會導致輕重失倫,內外失衡的局面。就天子和皇后而言,必須提拔一位地位相當,至少相近的主官。
判樞密院事、樞密使、知樞密院事、樞密副使、同知樞密院事、籤書樞密院事、同籤書樞密院事,前三個爲正任,後四個爲副貳,西府執政的名號這樣按地位高低一級級地排下來,時任樞密副使的章惇,他盯上的是與樞密使近乎平級的知樞密院事,在呂惠卿不在的時候以知樞密院事來主管西府內部事務。
呂惠卿的奏章傳來也不過半日。只在半日之間,這些後生晚輩——好吧,與自己年歲相彷彿的薛向可以不計入在內——就已經做好了各自的盤算,甚至聯合了起來。王安石也不免興起一股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
但看着面前神色誠摯謙恭的章惇,王安石腦中又不由得冒出一句老杜的詩來: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