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中,宰輔俱在。來自遼使的消息,永遠都比地方事務擁有更加優先的地位。
聽了韓岡的彙報,宰輔們神情都放鬆了一點。之前韓岡和蕭禧之間的僵局,並不是他們想看到的。對於現在的兩府八位來說,穩定國內國外的局勢纔是第一要務——即便是最不怕戰爭的章惇也不例外,新任的知樞密院事需要時間去掌握他手上的權力。
強硬對待遼人的貪慾,這當然是必須的。可宋遼兩國關係惡化,邊境衝突擴大爲戰爭,那麼更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結果。
折幹現在遞出來的密信,可以讓他們把心收回肚子裡去了。
向皇后有着幾分不解,問韓岡道:“折幹此是何意?”
“折幹請密談,不過是爲了說蕭禧不方便說的話罷了。正使有恙,副使代爲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韓岡的回答直接忽視了折幹交付密信時所用的渠道,殿上也沒人有疑問——誰讓蕭禧稱病了?
在三天前韓岡丟下狠話之後,次日理應上殿覲見的蕭禧直接就稱病了。
一旦以正旦使的身份上殿,那蕭禧肩負的秘密使命便無法完成。按韓岡的說法,正旦宴後就會直接請他上路了。若還想改口,大宋朝廷這邊甚至可以直接對蕭禧關上大門——只要持強硬態度的韓岡還負責對遼事務,他就不會有機會翻身,而使團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皇帝重病、太子年幼的大宋,絕不可能撤換韓岡,即便這會導致與遼國爲敵。而耶律乙辛啓用蕭禧的目的是想從大宋這裡得到更多,一旦蕭禧做不到,必然是要換人。
但若是蕭禧拿出了第二份國書,就是證明了現在邊境上的衝突是遼國早有預謀。遼國畢竟也是自稱中國、北朝的大國,表面上也要講究臉面,不能像西夏那般,今天拿了錢,明天又翻臉來攻——就是流氓,有了一定名氣後,也會開始講究身份和格調——而且蕭禧若是在韓岡的逼迫下拿出第二份國書,在他個人而言,等於是輸了一場,談判的主動權將會落入宋人手中,能反敗爲勝的機率着實不大。
韓岡敢於在都亭驛中翻臉,那是因爲他背後有着大宋皇后和兩府諸公的支持——皇宮就在兩裡之外。而蕭禧則絕對承擔不起遼宋破盟的後果,他不可能確定耶律乙辛到底能支持他到哪一步。現在的僵局如果不能打破,蕭禧就必須要爲他自己的獨斷負責。耶律乙辛有可能會支持蕭禧的決定,但更有可能連生吃了蕭禧的心都有。
面對兩難境地,蕭禧選擇了先稱病,留個應變的時間。這當然是件丟臉的事,不過這也至少算是一個合乎規則的理由。對蕭禧本人來說,臉面很重要,爲大遼掙得實利更爲重要。離新年還有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中說不定就會有轉機。
而折乾的出現,更是蕭禧不願意僅僅是被動等待,而是打算同時以換人來改變被動局面的手段——在韓岡和蕭禧鬧僵了之後,必須要有人出來緩頰。
甚至有可能他或許還有不想讓折幹站幹岸看笑話的想法在。大宋派去遼國的使臣,文臣爲正,武臣、內侍爲副,全權在正使,但副使往往負有監察正使的任務。遼國的情形也差不多。要倒黴一起倒黴,這樣的想法很正常。
這些可能,老到的宰輔們早就分析過了,心中都有數。蕭禧作出的應對,既然在預料之中,自然也讓他們安心。
向皇后雖然想不到那麼深,但她能抓住關鍵,問着韓岡,“不知學士打算怎麼談?”
韓岡早有定見:“如果折幹準備說的是疆界之事,那就不需要回應——宋遼之間自去歲劃界之後,便無疆界之爭,此事不須談!若是想說歲幣,如果願意減少,那當然可以談。但如果有什麼癡想妄想,那同樣是沒有談判的必要!至於其他要求,估計也不會有了!”
這番話擲地有聲,強硬得像一塊鋼板一樣。聽起來就很解氣,只是這根本就不是談判的路數。
韓絳嘴角翹了一下,蔡確低頭看着袖口,章惇眯了眯眼似笑非笑,而張璪則跟對面的薛向交換了一個眼神,只有閉目養神的王安石沒動靜,但他也知道韓岡是什麼想法。
一旦韓岡坐下來同蕭禧開始爲土地和歲幣談判,進入了大遼林牙的節奏,那麼撒潑耍賴的招數,蕭禧就會一套套地玩下來——六年前,蕭禧可是厚着臉皮硬是賴在大宋境內,皇帝都拿他沒有辦法。
對韓岡本人來說,不論結果如何,不論他在談判時有何等主張,只要他參與到談判中,喪權辱國的罪名都會有人肆無忌憚地往他身上栽。謠言這種東西,本來就不需要任何證據。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狗屎沾上身,洗得再幹淨都會有臭味。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不理會遼人的訛詐,更不承認有什麼疆界紛爭。談都不去談,自然就沒有謠言存在的餘地。對韓岡,乃至對這一班滿是新黨的政府成員,都是必然的選擇。
“這是不是太過強硬了?縱然不能讓遼人逞其所欲,但話還是可以好好說的。”向皇后有些擔心。
王安石幫韓岡出言解釋:“耶律乙辛遣使來,就是想逞其所欲,用以安撫國中。話說得和氣也好,強硬也好,遼人都只會看結果。既然不能逞其所欲,那就只會是一個結果。”
“東西還是要給的,否則這件事就沒完沒了了。”韓岡更正道,“不過不是給遼人,而是耶律乙辛。他想要的東西,大宋可以給他!”
大宋視遼國爲大敵,若有可能,絕不會放棄削弱遼國的機會。但這並不意味着一定要敵視耶律乙辛。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耶律乙辛也是可以和大宋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想要把握這一點,就要看怎麼去運作了。
王安石很明顯地皺起眉頭,不是因爲韓岡的否定,而是韓岡的想法讓他覺得心中不快——有些話不用說明,也能明白。
“耶律乙辛想要什麼?”
“耶律乙辛,奸雄也。”蔡確出班說道,“竊國權奸,他最想要的東西自然只有一個。”他回頭看了看韓岡,“或許韓岡便是此意。”
向皇后恍然大悟:“是要大宋支持耶律乙辛篡位?!”
“萬萬不可!”韓岡搶在所有人插話之前當先一口否認。這個污名他可不能擔。
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可以承認現實,但絕不能明着說要支持耶律乙辛篡位。不論哪個臣子隨意說出這樣的話,肯定會讓人懷疑起他有沒有最基本的忠義之心。韓岡絕不會糊塗到開這個口,就算這麼做對大宋再有利,韓岡也不會站在贊成者的位置上,更不會主動提出來。
蔡確這話說的,還在記恨自己支持設立陝西宣撫司?那麼章惇應該排在更前面吧——因爲心急的緣故,可是章惇先動議設立宣撫司的。
不過蔡確究竟是什麼心思,韓岡現在沒空多想,他厲聲道:“相公此言謬矣!使臣叛君,如何教訓臣下以忠,如何教訓萬民以孝!相公宰衡天下,如何能說出此等繆言?!”
向皇后面色赧然,方纔的話其實是她捅破的,蔡確並沒有明說。她有些慶幸眼前至少還隔了一層屏風,輕輕咳嗽了一下。
向皇后問道:“那學士究竟是什麼想法?”
“耶律乙辛乃是弒君權奸,眼下是以強權來控制國中。爲了安撫人心,他需要銀絹來賞賜臣下,或是用勝利來加強自己的聲望。這就是他遣蕭禧爲使的緣故,也是他出兵佔據興靈、黑山河間地的原因。但眼下大宋國勢昌盛,若是貿然開戰,遼人絕難獲勝,一旦失敗,耶律乙辛便有覆滅之危。所以他更想要的必然是財帛之物。以臣之見,不如投其所好。”
也就是婊子不是不能做,而且爲大宋的利益必須去做。但公娼是做不得的,會壞了名聲,只能去做半掩門。
蔡確笑了一下,卻不說話。可章惇忍不住開口了:“這還不如用銀絹去支持遼國國中的忠臣。如果他們能起事,耶律乙辛自是無暇南顧!”
“可如今耶律乙辛勢大,支持契丹朝中正臣撥亂反正,與其相爭,的確對大宋最爲有利。不過遼國國中,與耶律乙辛爲敵之輩,究竟是何人,根本就弄不清。萬一找錯了人,那就是授人以柄,會讓耶律乙辛更爲猖狂。”
“但從國庫中調撥銀絹,不論是給遼人,還是給耶律乙辛,結果不都是一樣?甚至更糟——添支歲幣有仁宗朝的前例故事,賄賂遼國權臣可是從來沒有先例的。”
章惇言辭犀利,不過他倒不是打算反駁韓岡,而是在做配合。他知道韓岡肯定已經有了答案,只需要鋪好路,將韓岡的計劃引出來。
對章惇的默契,韓岡送去一個感謝的眼神,輕輕點頭,然後胸有成竹地笑道。“但如果是不需要動用朝廷一分一文,甚至不需要詔令呢?……朝廷什麼都不要做,只要能夠默認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