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禧這幾天覺得自己的副手動作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連着兩三天與韓岡單獨密談不說,每天甚至都有一封信讓人送回去。帶出來的使團成員,一天就走上一個。明顯地會引人懷疑的做法,竟然做得毫無顧忌,蕭禧都想不通了,折幹他到底有什麼依仗。
很可能是揹着自己與韓岡達成了密約,但蕭禧拿出正使的身份去質問的時候,折幹打個哈哈就搪塞過去了,只說了一句不幹國事。
不過蕭禧也不是沒有心腹,折幹縱然對他自己的親信再三訓示,可蕭禧派去的人打探了一陣後,還是得到了一些內情。
通過支離破碎的回報,拼湊起的內容尚缺乏足夠的細節,可最關鍵的核心,蕭禧已經瞭解到了。
韓岡竟然想要通過做買賣來賄賂耶律乙辛!不用歲幣,照樣能讓尚父拿到真金白銀,據說能有歲幣的一半!
難怪折幹膽子會這麼大。若是這件事真能給他談成了,把自己這個正使撇在一邊也算不得罪名了。
但蕭禧怎麼肯甘心?!這件事怎麼能沒他這位正使?
只是當蕭禧將蒐集來的消息拍在折乾麪前的時候,折乾眼皮都沒跳一下:“我乃尚父帳下的宮衛提轄,這件事不幹國事,是尚父的私事,林牙想要操心,那也得先投了尚父的斡魯朵再說!”
折乾冷笑着說罷,便揚長而去,只留下了氣歪了臉的蕭禧。
可折乾的確是理直氣壯。他是宮衛,說明確點,就是耶律乙辛府中家奴。蕭禧能代表大遼朝廷說話,但他不能代表耶律乙辛。而折幹,他卻可以。
蕭禧陰着臉坐了半夜,便開始給耶律乙辛寫信。
成事難,敗事易。
既然宋人和折幹刻意排開自己,那乾脆就踹破他們的美夢好了。
韓岡出的主意,分明是宋人新法的路數,將過去所有參與邊境商事的富戶豪門的錢都聚到尚父的手上。
對宋國來說,送錢給大遼和送錢給尚父是一個送,那還不如用來討好尚父,輕輕鬆鬆就避免了歲幣的惡名。
宋人心眼太多,但說來說去,他們終究不可能直接將錢送出來。只要從榷場中走一遭,在原本就有商隊與宋人做買賣的各大族、各豪門的眼中,這些錢就應該有他們的一份。如果尚父獨佔下來,他們又會怎麼想?
這不是明擺着的離間之計嗎?只要點出了這一點,蕭禧相信耶律乙辛會做出選擇的。
……
蕭禧正在給耶律乙辛寫信,想要壞了韓岡的計劃,可這時候的韓岡,已經覺得他的計劃都亂掉了。
韓岡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小看了商人們以及他們的後臺對金錢的看重。
他的計劃縱然對外要保密,也不可能瞞着要去遼國的當事人,賽馬總社那邊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有韓岡的做保,也讓許多人對與遼國做生意這件事放心下來。當天夜裡,會首們就坐在一起挑選起出使遼國的舌辯之士。何矩是順豐行的代表,全程參與其中,聽到他每天晚上傳來的通報,韓岡最後也只能苦笑了。
在真金白銀面前,讓宋人畏懼百年的遼國也變得閃閃發光起來,充滿了誘惑力。原本準備由賽馬總社選出一人做代表,以購買賽馬爲名去遼國拜見一下耶律乙辛。但齊雲總社聽到消息後,立刻就明說要參上一腳。
齊雲總社和賽馬總社中擁有投票權的上層,充斥了宗室、外戚、勳貴和豪商,各大行會的行首亦是爭先恐後地往裡鑽,實際上根本就是京城上流社會的俱樂部,只差掛出招牌來了。跟來來往往的官員完全不是一個體系。
不過順豐行雖說來自於雍秦,但在其中涉足很深。畢竟整個利益鏈都是通過兩大總社掛鉤起來的,連接的極爲緊密。所以韓岡在京城本土上層中的影響力,比王安石、韓絳、蔡確都要大,而且大得多。當然,也是因爲韓岡在醫學上的名聲的緣故。
現在韓岡偏袒,將好大一塊花糕也似的肥牛肉丟給了賽馬總社,齊雲總社的會首、副會首們一個個都紅了眼,打上門來要分賬——畢竟能像順豐行一般,在兩大總社中都佔有一席之地的,只有極少數。
爲了爭奪出使的席位,兩家總社整整吵了三天。華陰侯趙世將捋了袖子親自下場,跟人爭得面紅耳赤,還將來勸架的鄴國公趙宗漢罵了一通——英宗的這位幼弟,倒是跟順豐行一樣,兩邊都掛了名。他學何矩縮頭躲一邊倒罷了,站出來就是找罵。鬧到最兇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人連夜遣了女眷入宮,請皇后主持公道。
最後的結果,去遼國拜見大遼尚父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組成了一個由八個人組成的使團,各自代表兩家總社一批人的利益。
可也正是因爲這幾天他們鬧得太不像話,秘密已經不再是秘密,朝野上下都在議論。御史們暫時還在觀風色,但隨時有可能某個愣頭青就跳出來了。
支持此事的兩府覺得顏面無光,對商人們的看法更是惡劣,皇后也覺得自家親戚變得滿身銅臭實在很丟人。加上選出來的人太多,人多嘴雜容易壞事,都覺得需要挑一個總掌大權的,省得去了遼國給自己人丟臉。
韓岡不希望看到官員插手其中,但官員們對商人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如果兩大總社最後只選出一人來倒也罷了,可現在人數多達八人,他也沒辦法了,不能直接拒絕,只能相機行事。
所以就在賽馬總社將使遼的人選呈報上來的第二天,崇政殿中又聚起了兩府宰執,除了韓岡,甚至連新任的御史中丞李清臣也在場。
韓岡的提議,說起來也是有些犯忌。擴大與遼人通商的規模,雖然要比納款獻土好得多,但過於信重商人,在士林中肯定會引起清議的反彈。宰輔們不得不提防會有犯迷糊的御史們壞事。必須要事前跟風憲官通個氣,免得最後鬧起來大家都沒臉——總不能再把御史臺洗一遍吧?
“必須要有一名得遼人重視的大臣出使遼國,否則只憑幾名商人,如何取信遼人?這幾日你爭我奪,在民間幾乎成了笑話。言談間不利財貨,以此輩爲使,豈不讓遼人小瞧了中國?”
首相韓絳很少發話,但今天卻是第一個站出來。京中若是跟耶律乙辛做起生意,搶得是河北大族的買賣,不過韓絳並不是爲此而說話,實在是士大夫脾氣作祟,對商人將國事弄得烏煙瘴氣看不順眼。
韓絳的話說進了向皇后的心裡,點頭道:“的確得選一個良臣去遼國,免得貽笑外邦。韓學士,你看呢?”
“的確得有人總掌此事。”韓岡還能說不嗎,對那幫人他實在沒話好說,不過他的話中還是留了餘地。
向皇后見提出此事的韓岡都不反對,便問其他宰輔:“不知諸卿可有推薦?”
大概是商量好了,向皇后剛剛點頭,張璪便就着說道:“侍御史蔡京如何?”
“蔡京?”向皇后記得這個人,侍御史已經不是小官了,前段時間御史臺只剩下三五人時,就有他一個。但對蔡京的經歷和才能,向皇后卻並不瞭解。
“蔡京在厚生司判官的任上曾出使過遼國,傳授種痘法。”張璪說道,“在遼國亦有聲望,更曾見過耶律乙辛。”
原來如此。向皇后不由點頭,聽起來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她透過屏風望向韓岡:“韓學士,蔡京在厚生司中行事如何?”
“臣提舉厚生司時,蔡京業已擢遷。”韓岡很想說蔡京不適任,但蔡京可是年年課最,考績一年上下、一年中上,直接減了一年磨勘,在中書門下都有記錄的,“但從衙中遺留文牘看,其人甚爲稱職。”
無論是從能力,還是經歷上看,蔡京當然都是最好的人選之一。曾經出使過遼國,又是在遼國國中主持傳授過種痘事務,有着很好的人緣。才學也是第一流的,在中書裡也做過事。
但他不想讓蔡京摻和此事,倒不是擔心日後的六賊之首蔡京從中伸手撈錢,或是因此而積攢功勞,而是怕他在此事中偏幫福建商人——蔡京對鄉里的照顧很是有名,爲了家鄉修建木蘭陂,他可是多方奔走——這就會壞了韓岡讓雍秦商會和京商聯繫更加緊密的計劃。
“蔡京的確是個好人選。但他現在可是侍御史……”韓岡很快就找到了一個藉口。現在沒辦法直接反對,先拖人下水好了。
也不知是韓岡催逼,還是自覺自願,御史中丞李清臣果然站了出來。
“此非是待遇儒臣之法!”李清臣是個好幫手,只見他聲色俱厲:“御史者,諍諫天子,監察百官。宰相欲令爲商人奔走,朝廷欲以此來待遇儒臣?!”
韓岡本意就是要逼李清臣站出來爲御史臺說話,否則臺中下屬的口水能將他淹死。這也正好可以幫了自己。李清臣現在說出這番話,讓韓岡如願以償。
不過李清臣的話讓韓岡聽着還是很不舒服,合着儒臣就不需要做正事了?
還以爲現在是舊黨在臺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