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時辰的崇政殿議事,將應對遼人的方略大體確定了下來。
基本上都是依照韓岡的提議。西北的防務交給陝西宣撫司來負責,連便宜行事的權力也一併給了呂惠卿。而去拜訪耶律乙辛的使團,要等一等溥樂城的消息,十天八天之內沒有城破的消息傳來,那麼就可以出發了——出發前的準備其實也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對河東、河北加強守備的再一次強調,兩府也達成了共識,詔令明日就會發出去。相信前後兩份詔令接連頒佈,邊州守將們不會有人敢於懈怠。
商議已畢,各人公廨中還有一堆事要處理,恭送了向皇后,便各自離殿。
韓岡與章惇、薛向走在一起。殿外的廊道上,宰相參政和樞密使們隔得有些遠,東府、西府看起來就有點涇渭分明的架勢了。
薛向跟章惇說了兩句之後,轉過來就又跟韓岡道,“宿州那邊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這兩天,發運司就會將札子遞上來。到時候,可就要勞煩玉昆了。”
“此乃韓岡分內事,子正兄儘管放心。”韓岡再一次申明自己的立場,讓薛向放心。
薛向點點頭,腳步隨即快了一點,讓出了韓岡和章惇討論的空間。
見薛向離得稍遠,章惇就側頭對韓岡道:“薛子正可是一心想要將這件事做成。”
韓岡笑道:“現在也沒別的事值得他上心了……也最好多用些心,東府那邊可不會那麼容易就鬆口。”
修築軌道一事,當然不會由薛向先行提出,而是會先安排一名六路發運司的官員請求修築宿州至京城的軌道。之後纔會引動了薛向出面。韓岡和章惇的支持,更是得在薛向表態之後。
絕大多數有關政策政令的提案,基本上都是這個模式,從地方傳到中央,從底層推到高層。除非是一些重要的人事、國策,一般來說,很少會一開始就由宰輔提出來。這樣意圖性太強,也會少了許多討價還價的餘地。
現在聽薛向的口氣,差不多就該安排好了。過幾日下面報上來,就要在崇政殿中與東府商議。只是這件事,若沒有韓岡的全力支持,只憑章惇、薛向,再加上一個不管事的王安石,通過的機率着實不算大。
六路發運司屬於中書門下管轄,薛向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插手其中,等於是侵犯職權,東府的三位宰執——過幾天還要加上一個曾布——將奏報直接丟進廢紙堆裡那是理所當然。熙寧初年,種諤奉天子密詔招降嵬名山,奪取綏德城,樞密院就因爲整件事沒有通過院中批准,便一力主張將綏德城還回去,同時還將種諤和居中傳遞密詔的高遵裕一體治罪,硬是貶去了南方。連天子侵犯職權都容忍不了,何況平起平坐的同僚?
接下來的日子裡面,薛向還不知要向東府妥協些什麼,喪權辱國的條約必然是要一個接一個籤。不過他在兩府也沒多長時間了,不趁此時揮霍一下手上的權力,日後還真的不會有太多機會了。
薛向的事說說也就罷了,畢竟不是眼下的重心,“關西那邊的事,不知玉昆你怎麼看?”
“一切還要看呂吉甫,坐在京城談關西,跟紙上談兵也沒兩樣。”韓岡搖搖頭,“對遼人的挑釁,要堅決回擊,但也不能往大里打。其中緩急,都要靠呂吉甫來把握。不是件輕鬆的活計。尤其……”話說到這裡,卻猛地一頓。
“尤其夏帥還是種諤。”章惇將韓岡沒說出口的話補充完整。
“是啊,離得溥樂城最近的偏偏還是種諤。”韓岡苦笑起來,他說的不是距離,而是關係,“種樸被圍溥樂城,不論種諤怎麼喊打喊殺,他都佔着人情。只希望呂吉甫能趕得及壓住他。”
當然,章惇和韓岡就算再擔心呂惠卿能不能及時阻止種諤的獨走,也不會想到這時候新任的陝西宣撫使正在肚子裡面罵娘。
雖然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呂惠卿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他甚至還能好言好語地撫慰銀夏路派來報信的士兵,道一聲辛苦,然後讓其下去休息。
但鄭希作爲跟隨呂惠卿多年的親信門客,能清晰地感受得到,數尺之外從呂惠卿身上傳來的如火如荼的熊熊怒意。
種諤竟然出兵了。
雖然表面上還不能叫做出兵,只是他本人帶着一班親信去鹽州觀察敵情。親生兒子正在被敵軍圍攻,做父親去救援放在什麼地方都能說得過去。何況種諤還沒有調動兵馬,僅僅是本身去鹽州坐鎮。呂惠卿前兩天還被他給迷惑了,反而對種諤能坐鎮鹽州而感到安心。
但今天種諤自鹽州派來的信使,帶來了遼人遊騎在鹽州外圍活動的消息。這可就真正的是圖窮匕見了。
鹽州是除了韋州城之外,離溥樂城最近的一處要地,屯有重兵。遼人遣斥候盯着鹽州那是情理中事,沒派人去纔會讓人驚訝。
可種諤竟然說,爲了要提防遼人,他準備調遣銀夏二州的本部,暫時駐泊於鹽州。同時還請求宣撫司調遣鄜延兵馬,從延州和綏德北上,來填補銀州、夏州的人員空缺。
這是騙鬼啊!
遼人若真的想去攻城,直接去韋州不好嗎?何必多走上一百里往鹽州去?論起防禦力,鹽州可比韋州和溥樂城強得多。種諤的名氣也遠比趙禼要響亮。契丹人何時蠢到會用牙去咬石頭?
要是種諤就在眼前,呂惠卿可不在意將他拎出來教訓一整天。
只是以呂惠卿對種諤的瞭解,基本上種諤在發信的同時,已經先將事情做出來了。而且他絕不會認爲種諤會滿足於將遼人逼退。
種諤只憑手上的鹽州兵馬,已經足夠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了。沒人可以小看種諤,自己的親家徐禧究竟是怎麼成就了種諤的威名,呂惠卿記得很清楚。
丟下種諤發來的公函,呂惠卿陰着臉大口大口地喝着微涼的茶湯。
遼人動手太快,宣撫司剛剛成立,還沒有來得及整備各路資源——要知道,當年韓絳宣撫陝西,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來整合——這就給了種諤上下其手的餘地。
鄭希勸着他的東家:“樞密宣撫陝西,種諤也是歸入宣撫帳下。他的功勞,就是宣撫你的。”
呂惠卿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只要將遼人擋回去,就算什麼都沒做,最大的功勞還是他呂惠卿的。
“倒不全然是爲了這件事。”呂惠卿隨手從桌案上拿起一封信函來,鄭希進來前他剛剛批示過:“仁多零丁和葉孛麻寫了信來,說是他們這個冬天肯定過不下去了,要朝廷給錢給糧。熊本不肯擔干係,便給轉到我這裡。”
“青銅峽的那批餘孽又來打饑荒了?”鄭希嫌惡的眼神掃了那封信一眼,也不接過來看,“怎麼,若是朝廷不給他們過冬糧食,是不是就要起兵了?”
“就怕給了他們糧食,正好就可以拿來充軍糧了。不用怕圍攻城寨卻久攻不下,會因此而斷糧。”
這等前面表順服,拿到好處就捅刀子的手段,党項人過去用了一百多年。看到涇原路轉送來的這封信,呂惠卿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再移文涇原路,讓熊本加強防備,並準備好支援鳴沙城。
呂惠卿將信丟回到桌上:“韓玉昆在河東一通好殺,其實卻是一勞永逸。”
“可是這也大損陰德。真正跟遼人勾結,掩護遼軍潛入的黑山部族,也就那麼幾家,多不過五千——要不然黑山党項各部也不會在南下的半路上死那麼多——剩下的近兩萬人全都是枉死的。”鄭希嘆着氣,“也就他不在乎。”
“殺人多損陰德的事,韓岡他不是不怕,而是不信。”“我也一樣不信。若仁多零丁和葉孛麻還不肯老老實實,就讓他們去追黑山下的親戚好了。刀子遞到我手中,就別指望我會放下……”
“宣使。”一名屬吏匆匆來到庭前,“曲珍來了。”
話剛說到一半的呂惠卿,聞言便立刻站起身,走到廳門處,沒有猶豫,擡腳跨了過去,然後徑直走下臺階。
已是白身的曲珍,堂堂樞密使、宣撫使的呂惠卿竟是爲他降階相迎,讓人看得心中暗驚。
鬚髮皆白的老將,在帥府行轅中奔走的一名虞侯引路下,繞過了正院的照壁,只見衣着金紫的呂惠卿端端正正地立於院內,溫文淺笑:“曲侯,久違了。”
……
青銅峽中,風沙更烈。
積雪的山頭,彷彿被一層黃沙抹過。冰結的黃河貫通了峽谷,舊年的契丹殘部隔岸而居。葉孛麻靠東,仁多零丁則住在西面。
比起一年多前,現在的葉孛麻要蒼老得多,上萬族人生活在只有數十里長的青銅峽中,與其他部族日日相鬥,峽谷中萬餘族人就跟孤魂野鬼一般,擁有的土地不到舊時的十分之一,要牧場沒牧場,要田地沒田地。
去年剛剛安定下來的時候,宋人那邊補助了一點,又派了兩個官過來指點怎麼種田。但一年下來,收穫遠遠比不上消耗。若不是他還有一點手段,早就壓不住族裡的年輕人了。
葉孛麻收起剛剛從黃河對岸送來的信,臉色瞬息數變,但最後還是嘆着氣將信收了起來。仁多零丁既然下了決心,他這邊也不能落後。
“團練。”一名契丹人正大馬金刀地坐在葉孛麻的帳中,揚起的下巴讓人知道他心中的傲氣,“信上說了什麼?”
“仁多那邊也有消息了,仁多零丁已經準備好了。”葉孛麻嘆了一聲之後,便抖擻起精神,他對這位契丹人道:“既如此,我葉孛麻也不能輸人。今日召集各部,明天便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