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過新衣,拜過祖先,吃過年夜飯,給過壓歲錢,院子裡鞭炮和煙花都準備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新年的到來。
韓岡一家圍坐在正屋中,等着子夜的鐘聲響起。孩子們都很興奮,往日這時候早就被逼着去睡覺了,哪裡可能熬夜守着天明?
小孩子們自有乳母和婢女服侍,不用太操心。周南和王旖下着棋,雲娘在旁邊看着。嚴素心又有了身孕,倒是有些經不住累,眼皮發沉,像是要睡的樣子。
韓岡小聲地問着,“要不要先去歇着?等鐘響了再喚你起來。”
“還好。”嚴素心擡起頭,丈夫眼中的關切之色讓她心頭暖融融的,“一直鬧騰了五六個月,最近已經安穩下來了,熬上一夜也沒什麼關係。”
“生了四哥之後,官人就想再要姐兒,現在七哥都有了,卻沒如願。”周南笑吟吟地說着,手上卻不慢,啪地飛了一着,“這一回就看素心你了,可要好好養着。”
嚴素心的身孕正好六個月,撫着小腹,微笑中滿載着幸福:“是男是女都定了下來,怎麼養也都遲了。”
“男女都無所謂。”韓岡笑道,“不過家裡的玉璋太多,再來一片金瓦纔好。”
韓岡不想要太多的子女。時人以五子二女爲至福,花瓶、屏風和年畫上常常能見到內容相似的圖案,韓岡現如今七子一女,覺得也差不多了。兒子多了真不一定是好事,也鬧得慌。
韓家的幾個兒子精力一個個都旺盛得很,到了現在還都精神十足。小五啃着一塊椰子幹,啃得滿手滿臉都是口水,乳母忙忙地在後面拿着手巾在擦。剛剛從交州運來的椰子幹香甜的椰奶味道很合小孩子的口味,幾個孩子都是捨不得放手,一口接着一口。
王旖看了子女一眼後就有點皺眉頭,落了一子,吩咐着下人:“晚上不要讓哥兒姐兒吃那麼多甜的。”
幾個大孩子聽了之後,就立刻將手上的椰幹丟下。但年紀小的幾個卻捨不得放手。小五擡頭看看王旖,又低頭看看手中的椰幹,不敢不聽話,但就是捨不得,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着韓岡。
韓岡對兒女一向寬鬆,笑了起來,對小五的乳母吩咐道:“吃完後記得讓五哥漱口刷牙!”
乳母低聲應了,小五歡喜地叫了一聲之後,就又開始不管不顧地啃起了椰幹來。
王旖狠狠地剜了韓岡一眼,卻拿丈夫沒辦法。
士大夫中一向都很重視口腔的保潔和保養,牙刷、牙粉不必說,柳枝、苦蔘平常人家都有用。士大夫家飯後還會有專門的漱口水——京城中大一點的酒店也會爲客人預備——平時也不忘嘴裡含一片雞舌香。正所謂“新恩共理犬牙地,昨日同含雞舌香。”飯後吃甜食,傷牙傷脾胃,更是世間的常識。平日裡王旖管得很嚴,可藥王弟子今天卻在這裡唱反調。說不得,她也只能抱怨:“再這樣下去,把孩子都慣壞了。”
“就今天一天。畢竟是除夕嘛。”韓岡摸着五兒子的頭,和聲說道:“平時就要聽孃的話。”
小五乖乖地點頭,其他幾個孩子也都應了聲,又抓起了蜜餞,不過還是收斂了一點。
韓岡也隨手拿了一塊糖漬的木瓜幹嚐了嚐,甜得厲害,又嚐了嚐椰子幹,同樣甜得厲害,“現如今這蜜餞在市面上倒是多了起來。荔枝木瓜芭蕉不說,椰子幹過去可少見。”
“還不是官人的功勞!”王旖說着,“全都是嶺南的水果。”
“算不上吧。”韓岡並不喜歡甜食,都是咬了一口就丟了下來,跟王旖道:“我可沒吩咐過。”
“看到有錢賺,又何須吩咐?”周南笑說着,“爭先恐後還來不及。”
各色來自嶺南的果脯蜜餞在市面上越來越多,並不是韓岡的吩咐,而是工商業主自然而然地選擇。經過二次加工的商品利潤,必然是要遠大於初步加工的農產品。今年交州五分之一的白糖,都做了蜜餞。
嶺南的水果難以儲藏,比如荔枝,也得紅鹽法、白曬法和蜜煎法來炮製,吃不到新鮮的。而白糖雖然金貴,可利用嶺南多到只能埋進地裡的水果製作成蜜餞之後,價格還能翻了兩番——當然將水果做成蜜餞方便。此外還有用糖蜜釀的酒,因酒色金黃,被稱爲琥珀酒,在內地也十分受歡迎。
以大宋腹地的繁華,白糖也好、蜜餞也好、琥珀酒也好,都是有多少就能消化多少。各家商行當然不會放了錢不賺。比起一開始的時候,單純販運白糖、稻米和木料,交州的各家商會賺得可要多得多。
也不僅僅是蜜餞,來自交州的特產甚至還有烤魚片,倒是挺合韓岡的胃口。喝着低度的琥珀酒,吃着烤魚片,韓岡與家人等着新年的到來。
來自城中數十寺院的鐘聲終於響了,悠悠揚揚在空中合奏,左鄰右舍都傳來噼裡啪啦的響聲,小兒女們頓時就精神了,立刻歡呼着衝到了院子中。
韓家的鞭炮和煙花早就準備好了,幾個家丁拿着燃起的線香點燃了引線。院子裡硝煙瀰漫,一朵朵煙花飛躥入夜空,鞭炮聲也一下變得喧囂起來。
孩子們被乳母抱着、拉着,捂起耳朵興奮地看着天空中五顏六色的花朵。只有老大和老二得了韓岡的准許,讓雲娘帶着他們拿着線香去給幾個小煙火點火。金娘也想去,卻被王旖拉在懷裡抱住,不讓她亂動。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韓岡輕輕地念着王安石的舊作。這一首千古名篇,現在想起來卻有幾分諷刺的味道。
王安石在剛剛開始變法時,意氣風發寫下了這一首詩。可現在他絕不會有那時的心境了。在朝堂上的王安石,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幾乎很難聽到他的發言。
鞭炮聲震耳欲聾,王旖沒聽到韓岡的低語,捂着嘴打了個哈欠:“明兒還要去宮裡拜年,放過煙火可就要睡了。”
“哪裡是明天,已經是今天了。”韓岡笑道,“幸好爲夫天亮後不用上朝了。”
因爲趙頊的病情,今年的正旦大朝會給免了。在曹太皇重病的時候,也曾罷朝過。要是天家年年都有些三災六病,倒也不是壞事。韓岡帶着幾分惡意地想着。他最怕的就是這等繁文縟節——其實也不獨是韓岡,絕大多數的朝臣都不喜歡繁冗的儀式,能甘心冒着天寒地凍來參與大朝會,只是爲了之後的賞賜——王旖當然也不喜歡。穿着沉重的朝服,繞着宮廷走上半日,能活生生把人累死。
她氣哼哼地瞪了韓岡一眼,轉又嘆起:“不知會不會拜見太后。”
“應該不會。”韓岡搖搖頭。這個節骨眼上,不可能讓太后參加任何政治活動。
韓岡正跟妻妾說話,前院卻突然跑來一人,是守門的司閽,慌慌張張,“學士,外面來了中使,說是宮中傳召。”
韓岡與王旖面面相覷,還在歡鬧的孩子們也安靜了下來。半夜裡中使上門,終歸不是什麼好事。難道是西北的局勢有變?韓岡想着,卻也不便耽擱,立刻命人大開中門,請中使入府。
“今夜誰人宿衛?”王旖蹭前了兩步,小聲地問道。
韓岡頓時心中一凜,大過年的,宮中並沒有安排任何一名宰輔宿直。這個時間點突然來了人,可說不準時什麼事!
不過看到派來宣詔的是向皇后放在太子趙傭身邊的劉惟簡,韓岡便稍稍安心了一點。再看劉惟簡帶在身邊的幾位小黃門和班直的神色,就更放心了幾分。只是劉惟簡帶來的口諭,並沒有說明到底是什麼緣故。
韓岡一領旨,韓信轉身就去安排馬匹和隨從。
韓岡看看左右,家人立刻全都避得遠了。他低聲問劉惟簡:“究竟出了何事?”
“官家手能動了。”劉惟簡不敢隱瞞,“所以聖人命小人來招學士。”
韓岡一聽,不再猶豫,帶了人上了馬就出門。
中風也是能恢復的,趙頊的病拖了快兩個月,其實不論是好轉和惡化都不足爲奇,只是趕在年節時病情有變,倒跟他在冬至發病一樣,讓韓岡覺得有點巧合。
可能是迴光返照也說不定,要不然口諭中也不會含含糊糊。
上了御街,空氣中的硫磺味立刻重了起來,燃放鞭炮的市民三五成羣,在如廣場一般的御街上隨處可見——只有正中央被兩條水渠夾隔而出的真正的御道沒人敢走上去——韓岡前後左右望了一圈,都沒看到宰輔們出行的隊伍。
心中平添了一層疑慮,難道事先已經召入宮中了,還是根本就沒招?若是同時派人出來,應該能碰上的。
猶疑不定的心情一直持續道韓岡走進福寧殿。
宰輔們沒有安排宿衛,不過領兵的武將還是有的。今天宮中值夜的帶御器械是王中正。韓岡進了福寧殿,看到王中正在外殿坐鎮,最後一分心也放下來了。
不,是一事剛剛放下,一事又上心頭。
當韓岡走進寢殿時,躺在病榻上近兩個月的皇帝,倏然張開的雙眼閃爍的是對權力的渴望。
哈……韓岡低頭行禮,事情果然是有趣起來了。